一片死寂的宫室里,青年睁开了眼。
两千年前,合上下两界正道之全力、依靠天道,勉力将孽龙镇压。镇压之地,正是下界的天机宗附近。
一千年前,天机宗的师祖爷暗中布下了大阵,想要将那奄奄一息的孽龙驯服,收为本命灵兽。
但是算盘打得响亮,却不料那条龙竟已成半神,因为实力相差巨大,无可奈何之下,祖师爷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想要定下天地之契,桎梏那条孽龙——可惜祖师爷独身前去契龙,却再也没有出来,落得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四方觊觎之人大骇,再也不敢打这孽龙的主意。从此阵法废弃,龙血开出的赤炎花蚕食着阵法、吞噬着一切,再也没有人可以靠近一步。
但是今天,尘封许久的阵法动了。
滴滴答答的血随着青年起身的动作一骨碌滚落,开出一朵赤炎花。
黑色的大袖垂下,精致的繁复符文在黑色的衣摆上荡漾着金色的华光。
长及苍白脚踝的黑发遮住了全身,明明是一副禁欲至极的打扮,偏偏松松地敞开了衣领,结实的肌理清晰可见,皮肤苍白、上面还有很多的伤口,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平添了一股野性难驯的血腥味儿。
他极轻地呵笑了一声,黑影消失在了宫室里。
死寂的宫室某个角落里,尘封的龙骨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年了,等到了匣子被打开,龙骨剑重见天光,傻了足足五秒钟,嗡地一身弹了起来——
“啊啊啊姬无恕这个狗比!!终于放老子出来了!”
“老子二十年没说话了!可憋死老子了!!”
……
下一秒,飞来一把剑鞘猛地将雪亮的长剑套上,正在吵吵嚷嚷的剑吵闹声一秒消音,只剩下了一句尖叫着“狗日的姬无恕老子是你的肋骨啊轻点”的叫声还在空气中,那一点委屈的呜呜咽咽的闷响声也憋在了剑鞘里。
“没用的剑,还落了不少灰。”
青年明明眼睛是笑着的,嗓音却如冰雪覆盖,弹了弹剑鞘,有滴滴的血从剑身落下。
龙骨剑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震惊地看了一眼赤炎花田的方向。
龙骨剑一哆嗦,感受到汹涌的杀气,抖了抖剑身。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慢条斯理的孽龙,正在克制自己的翻涌的暴怒和杀意,这些情绪被压缩、再压缩,化成一句冰雪飘落般轻声的疑问句,
“剐上千万刀,如何?”
修真界的灵兽最高不过是天阶,但,显然姬无恕早就不在这个范畴里了。这条龙什么品阶谁也不敢想象,只是当年被抽筋扒皮、挖去内丹虚弱至极之时,天机宗祖师爷妄想契约他,还都被这孽龙切成了八千片。
哪怕代价惨重、奄奄一息,哪怕鲜血淋漓、断了无数筋骨。
桀骜不驯的龙神,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拿他当畜生。
他舔了舔后槽牙,提着剑就走了。
舒甜甜意识极为模糊了,等到舒甜甜把手贴在了龙角上的时候,天阴之体的那股子恐怖极寒瞬间如同冰消雪融,仅仅是靠近,就像是整个人都泡在了暖洋洋的温泉里一样惬意。
不幸的是,龙角所在的位置,正是当年遗留的大阵的阵眼。天机宗祖师爷拼死到了最后一刻都没站上去的位置,小姑娘迷迷糊糊就抱上去了。
舒甜甜本来就岌岌可危的理智,在这种温暖当中冰消雪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抱住了龙角像只猫似的蹭蹭,乖乖窝在了那条龙的颈侧。
来之前,龙骨剑就做好了准备。虽然龙骨剑都快被关在匣子里憋成傻比了,但是嗜血的本性还是兴奋了起来。
是天机宗的新传人赤霄?是虚渊的某个合体期邪修胆大包天?或者是上界来人,贼心不死?
——一直到了看见了躺在了龙角边,像是猫儿似的蹭蹭抱住了龙头的舒甜甜。
小小一团紧紧抱着龙角,软软的脸颊蹭在龙角上,是个娇憨十足、脆弱得仿佛一指头就能戳死的炼气期。
龙骨剑弹出来了半截,瞠目结舌:赤炎花的赤炎火呢?烧烧烧不着她?
苍白的青年面沉如水,黑发无风自动,剑出鞘,隐约有龙吟声。
他认识她。
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虽不知为何能不被赤炎花灼烧,但想必也不用深究——总之就要死的。
龙骨剑看着那侧脸漂亮得让人目眩神迷的小医修,乖巧地像是一片雪花似的靠在龙角边,剑都不忍心了。
然而苍白的青年抽出了龙骨剑,雪亮的剑尖对准了她的鼻尖,表情只有冰冷的嗜血。
舒甜甜经历了又惊又吓的一天,一旦在温暖的龙身边陷入了沉沉的梦乡,就一时半会也醒不过了。隐约间仿佛是地震了,还是地裂开的那种,但是她实在是太困了,愣是没有睁开眼。
……
睡得香甜极了的甜,不知道自己差点被暗鲨,更加不知道,在青年来之前,她伸手触碰龙角的那瞬间,大阵已成,天地契约定下。
孽龙是想杀她的,但当年天机宗的祖师太狡猾了。阵法已成,契约已定,这契约虽号令不了孽龙,但是孽龙自然也不可能伤害她分毫,甚至于若是这人死了,孽龙也要遭到心脉的重创。
虽然孽龙曾经搅动天地,但是瞧瞧那奄奄一息的原型,就知道他状况极差,甚至只能化为人形、用元神行走。如果此番心脉再重创一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数千年前他能眼睛不眨地斩杀了天机宗祖师爷,数千年后奄奄一息的原型在此,他竟然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医修。
赤金色的眸子怒极反笑,反噬的鲜血从嘴角渗出来,沿着大袖子往下坠落。
至于为什么这个小炼气期也能接近赤炎花,在逼近她的那一刻,青年就已经知道了原因。
洁白的睫毛掀起,金色的眸子里却是的戾气。
他霍然起身,怒极反笑,笑得渗人至极。
“天阴之体,好啊,好得很。”
能避开赤炎天火的,世间只有天阴之体,偏生还穿着天机宗的衣服。
天机宗祖师爷那老不死的,好算计。
他的徒孙赤霄,好算计。
龙骨剑一直知道自己的主人有点疯,但是气成这样它还是第一次见,哆哆嗦嗦地往后躲了躲的时候,被那骨节分明的手捏住了剑柄。
管你阴谋诡计的好算计——
开山裂地的一剑,剑气荡开了无数的尘埃和生灵,地面迅速地发出让人牙酸的开裂声,迅速地从原地龟裂到了百里之外的天机宗大门口!
地基裂开,护宗大阵被生生打出来了一条巨大的裂缝。
演算着舒甜甜方位的赤霄仙君如有所感,猛地抬头,下一秒却因为护宗大阵的反噬,猛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罗盘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自然也就将演算的结果摔得干净。
他醒了,姬无恕醒了。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这种暴怒又凶悍的姿势,威胁了整个修真界。
龙骨剑嗡嗡之声震动,却见到了那孽龙转身提剑就走。
方向——当然是虚渊里的合体期邪修了。
虚渊有三位合体期的邪修大能,是为城主,各自占据着三座大城,其他大大小小的势力在夹缝中生存。
当然了,前提是他们头顶压着一个虚渊老祖,姬无恕。
姬无恕沉睡了二十年,他们才蹦跶了二十年。
一直到了鬼蜮城的护法元敬之被杀,众人得知了姬无恕苏醒的消息。
从昨夜姬无恕被吵醒,到今天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个被废弃已久的大阵,似乎有了些不同寻常的动静,三位合体期的邪修都蠢蠢欲动——
他们敏锐地意识到,姬无恕似乎出事了。
在大魔王面前,三位平日里斗得和乌鸡眼似的城主,第一次坐在了一起商讨如何抓住机会。
一直到了天亮前,窗户被敲响了。
不耐烦的三位大能怒斥,震开了窗户,就见到了依靠在窗边的姬无恕。
长发青年抬起了头,满眼都写着戾气。
太阳晒屁股的时候,舒甜甜才终于睡醒,那种泡在热水里暖洋洋,实在是太舒服了,舒甜甜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就是——
总觉得昨天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她低下头,被自己的位置惊得差点摔下龙去。
舒甜甜终于明白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昨夜天阴体质的极寒发作,她就……爬过来抱住了龙。
毕竟这龙一看就是能喷火的那种,舒甜甜也不奇怪。
舒甜甜小心翼翼地下了龙,爬下去的时候,她忍不住伸手贴在了龙的某处血管上,试着去感受龙的经脉和吐息,却是突然间一愣。
神魂俱碎,经脉碎得更渣,识海的情况舒甜甜不敢去试探,但……却没有吐息了。
舒甜甜不管是以21世纪的医学常识、以修真界医修天才的直觉,左看右看,都只能得出了一个结论:这龙八成是死了。
也是,都神魂碎成渣渣了,筋脉碎得也狠,没了好像也很正常。
难怪昨天她抱着龙睡了都没事……
舒甜甜倒不觉得害怕,只是有点儿难过。龙呢,这可是纯正的东方龙,比自己在图腾、影视里看见的龙都要好看的龙,这种感觉,和看见国宝大熊猫离开一样。
想了想,她在附近转了一圈,摘了几朵白色的雏菊,朝着龙尸走去。
等到龙骨剑将一个合体期城主钉在了柱子上的时候,地上早就已经倒下了一片的邪修。这些邪修无恶不作,奈何犯上了一个更大的恶人。
三个合体期的城主根本不是姬无恕的对手,偏偏姬无恕就是不杀他们。
他们愤怒,痛苦,怨恨,但是毫无办法。
几百年里,姬无恕像是养蛊一样残忍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来杀他,却又不下死手,然后看着他们互相的残杀。
虚渊本来就是地狱一般的存在,邪修们无数次想要取姬无恕而代之,奈何每每无望。
这一次也没有任何区别。
——不,也许是有区别的,因为这一次,姬无恕真的动怒了。
他们恐惧着,以为是姬无恕发现了他们想要动那个大阵,胆大包天地想要将姬无恕当成自己的本命灵兽驱使。
他们都以为这一次也许不一样了,也许姬无恕终于玩腻了这把戏,要彻底了结了那一切。然而在恐惧的眼神当中——
转着剑走在血泊中的姬无恕,那个彻彻底底的魔头——
黑色的长发边,耳畔多了一朵娇俏的白色小花。
先是一朵,然后是两朵……最后变成了一个花圈。
……?
最后在所有人惊恐且匪夷所思的表情当中,花圈中间,小白布蒙头罩下。
上书大字:
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