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那坟茔前到底站立了多久。
直到有一道接天连地的刺目雷光劈斩而下,将浑浑噩噩的世界硬生生的劈斩开来,短暂的光亮充斥在天地之间,万物染光,晦暗皆散,那振聋发聩的声音唤醒了顾担沉寂下去的魂灵。
好似大梦初醒。
那重新焦距起来的目光,静静的注视着小小坟茔前的墓碑。
【墨家巨子,墨丘之墓】
八个字,字迹苍劲有力,铁画银钩,好似传说中掌控生死的判官轻描淡写间留下的墨宝,又如同古老传说里的谶言,安静如许的诉说着不变的事实。
顾担向着那处坟冢走去。
风声、雨声一同拍打而来,唯独脚步声显得无比微弱,那原本尚可称得上高挑的人啊,放在整片天地之间竟显得无比轻薄、落寞和孤独,好似不知归处的孤魂野鬼行走在人间。
“假的吧”
当行至坟冢之前,顾担一只手掌搭在了墓碑上,他开口说话,声音竟是在颤抖着。
没有回答。
下一刻,整个墓碑被顾担硬生生拔去,其上八个字在真气的余威之下寸寸断裂,化作飞灰,眨眼间便隐没在狂风暴雨之中,仅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坟茔安静的耸立在他的身前。
“我说,这是假的!”
顾担咬着牙,磅礴真气以近乎狂暴却又缓慢的态势,一点点蚕食着眼前坟茔上堆积而成的石块。
在坚定不移且小心翼翼的努力之中,那被覆盖的事物终于显露出了踪迹。
这里,埋着一个石棺。
那石棺的材质与墓碑的材质相同,大抵是在同一处硬生生以真气削下来的,看得出来颇为仓促,而且并不方正,亦无一星半点的装饰。
莹白色的真气顿在了那里,久久没有再动。
真气又收了回去,顾担走上前,修长有力的手掌按在棺盖处,他的手指想要用力,可一时间竟未能掀动棺盖。
他的手在抖。
抖的有些不成样子。
堂堂大宗师,当世所知唯一超越宗师的人,手竟也会不受控制的抖动。
哈,真可笑啊。
顾担脸上露出一丝嘲弄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
漫天雨水顺着脸颊滑落而下,棺盖上满是冰凉,再无一丝丝的温度可言。
不得已,顾担治好用另一个手掌按住自己的右手,用力的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周围的空气都尽数抽空。
他用尽了全力,终于将那棺盖猛然推开,显露出了内里的全貌。
霎时间,顾担好似丢了半个魂魄。
石棺之中,静静的躺着一个人。
他的身躯已不再高大,亦是不再壮硕,恰恰相反,竟显得有些“娇小”。
唯独那黝黑的颇似田间老农的肌肤,一如既往。
瘦小的身形恍如一具贴着皮肉的骷髅,安安静静的凝固在石棺之中,一动不动。
真是墨丘。
真是墨丘
他的血肉像是被硬生生抽干,原本显得坚毅朴实的脸庞都带上了一丝狰狞,双目大睁,唯独那眉宇之间还在皱着,似乎有着放心不下的事情尚在挂怀。
顾担安静的仿佛变成了雕塑。
他张着嘴想要说话,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自天上落下的雨点滑落在了那张开的嘴中,咸的。
这一丝咸味提醒了他,顾担手掌轻轻按在墨丘的身上,神念流转。
墨丘的身上,并无什么伤势。
真的没有。
他的身体很僵,血液、真气.似乎一切都被毫不留情的压榨成了支撑着他的力量,而最终,变成了如此模样。
顾担的见识已是今非昔比。
在藏经阁之中,他曾在书中看到过类似的情况发生。
力竭而亡。
这是一代宗师,力竭而亡的象征。
哈。
一代宗师,力竭而亡!
青芒在顾担手中流转,又毫不犹豫的没入到那干瘪至极的身躯之内。
青木化生诀的内息之气,曾给过顾担很多惊喜。
现在他无比希望,青木化生诀能再给他一次惊喜,一次就好!
那清脆的内气饱含生机,好似一汪清泉落入到干涸的沙漠之中,伴随着青色内气的涌入,墨丘原本干瘪的身躯竟也微微鼓涨稍许!
顾担眼中露出狂喜之色,莹白色的真气将此方天地撑开,隔绝掉了外面的风风雨雨,内里,青芒流转,生机遍布。
“醒过来醒过来!”
顾担不住的呢喃着,他握住了墨丘的手掌,昔日那蒲扇般的大手,此时握在手中竟显得有些细小,毫无半分的温度可言。
一时之间,顾担的脑海中好似闪过了很多画面。
在监狱之中,第一次遇到墨丘,对方正在牢里编着草鞋,那粗长的手指灵活无比,指转如飞,其事迹更是无比惊人,就差把“江湖豪杰”四个字刻在脸上,再加上那足足九尺有余的身高,给人留下的印象极其之深,他也就升起了结交的心思。
后来,二人在一处酒馆之中谈天说地,痛斥朝廷的腐败昏庸,天大地大,一个小小医士,一个微微武者,竟敢在酒桌上妄谈天下大事,忧国忧民。
一旦传出去半点风声,怕是要遭尽耻笑。
再后来,他们二人开了一家武馆和药铺,武馆算不得有多红火,药铺更是有些籍籍无名,放在偌大的皇都之中,不见半点波澜。
直到万寿仙宫的消息传出,墨丘自墨家武馆之中走出,一日之间连挑皇都内的各家武馆,要以武论道,开始踏上这天下的舞台。
此后以天志、明鬼为凭,看似诉说心中道义,实则劝谏宗明帝勿要以举国之力问道求仙,终至皇宫之中走一遭,却也什么都没有改变。
突然而至的夜降天星打破了平静,墨丘花费十日的时间奔行至豫州,身后还有着百八十位的墨者为援。
以武止戈,进献仙石,耗费三月时光,豫州初定。
但这并不是美好的开始。
紧接着便是四国联军入侵,大月军神张启瀚在大青埋葬了十万边军将士。
宗明帝还要过他的六十大寿。
忍无可忍的墨丘终于放下了不切实际的幻梦,在宗明帝六十大寿的当场,墨丘挥拳,弑帝而去。
一转眼就是六年有余。
这六年,顾担和墨丘只有书信往来。
只是万万未曾想到,当初的一别,竟是连彼此再次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往昔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尽皆划过,顾担其实是知道墨丘离开的六年在做什么的。
他在施展心中的道义,带着墨者一次次的驻守城池,再步步后退。
而自己,还一直待在自家的小院里,看着时移世易。
那青芒如许,顾担心中却是痛的分明。
当初奔赴豫州,墨丘的身后尚且有百八十位墨者相助,今日源河决堤,孤身一人而来时,又是怀着何等的心绪呢?
顾担紧握着那瘦小的手掌,其声如泣,“墨兄啊我只是想长生不老而已。悬壶济世,其实一直都是你在做。
我听闻: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愚昧启蒙者,不可使其困惑于无知;为自由开路者,不可使其困顿于荆棘。
那,为苍生谋命者,亦不可使其孤寂于棺淳。”
那青芒持之以恒的落入僵住的身体内,原本干瘪的血肉像是被重新填充了起来,富有生机与活力。
“墨兄,醒来!”
顾担高声呼和着,那声音震响天地,连绵不绝,似是在为已无归路的孤魂指引着方向。
没有动静。
那原本瘦小干瘪的身躯被内气滋养,复归正常,可那双仍旧大睁的眸子却是动也不动,唯有那皱着的眉宇,似是皱的更加紧实。
当体内最后一缕内气都尽数落入墨丘体内,却仍旧没有一星半点动静之后,顾担终于不再言语。
他注视着那双仍在大睁着的眸子。
那双目之中,大概已是看不到什么情绪,但其灼灼之目,竟刺痛心扉。
“先睡一会儿先睡一会儿”
顾担伸出手,帮他轻轻合上了眼皮,却怎么也无法抚平那紧皱的眉宇。
顾担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的目光四下张望,这一刻他的心中竟无比的期待有仙人降世,来告诉他怎么才能让墨丘醒来。
四下无人。
此世唯一所知的大宗师站在那里,茫然无助。
“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顾担呢喃着,竭力抛去脑海之中杂乱的思绪,某一刻,一个名字滑入脑海,就此定格。
“清平子清平子!!!”
霎时间,顾担好似找到了救星。
他急忙将墨丘从石棺中抱了起来,莹白色的真气挡住外界风雨,隔绝开一片小的天地。
“墨兄,你可不要睡太久。我才刚刚出世,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你怎么敢睡的?堂堂宗师,伱这个年纪,怎么睡的着觉呢?!”
有流星划过风雨如晦的尘世,掀起滔天巨浪。
一处小山上。
荀轲显得有些茫然的坐在那里,望着前方的涛涛洪水,一语不发。
王莽坐在他的身旁,宽慰道:“师弟不必过于担心。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如墨子那般的人物,怎么可能简简单单的就出现什么意外呢?这样的人,必然是有天命在身的,既然有天命,就不该横生枝节才是。”
荀轲沉默着抬起头来,好半晌方才说道:“墨师说非命。”
王莽:“.”
墨家十义之中,的确有一个非命。
墨丘不言命。
“咳,就算不信命也无妨嘛!墨子可是宗师诶,武道宗师!一只手打我十个都不成问题,这样的实力,天下大可去得,哪里会出什么意外呢?”王莽继续宽慰道。
“四国联军,有六位宗师。”
荀轲说道。
王莽:“.”
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于是他也干脆的坐在荀轲身旁,不再言语。
这下反倒是荀轲开始说了起来,“墨师是我的标杆,就如同天上璀璨的星辰,明明是那般璀璨,却又从未高高在上过。我一直都觉得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离去,我会沿着墨师留下的路继续向前走去”
他说着,已不再是少年模样的荀轲咧着嘴,努力的挤出一丝笑容来,“今天忽然想到,原来墨师也是人。他不是生来就注定要照耀一方的,非命.非命,非注定之命,乃是人之抉择。”
那些与我们同时代的光芒熠熠的人物,其实和伴随我们的日月星辰没什么区别,平时你总不大会时常想起他,你总觉得他永远会在。然而他却又和日月星辰不同,是西沉了就不再升起,划过天幕就不再回来。他的光芒照耀到的地方越多,你越会感到随着他们的离去,时代的一部分也随之定稿,后人翻阅时代的书页时,会清晰地看到这个天体陨落的注脚。
原来一切早已注定。
王莽沉默了下来。
是人,就会死。
会欢笑,会流泪,会悲伤,会心痛,会流血,会老去,会死亡没有谁能逃脱的掉。
武道宗师也好,墨家巨子也罢,便是当世圣人又能如何?
天理如此。
“猎犬终须山上葬,将军难免阵上亡。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王莽补充道:“自古皆是如此,何曾有过变数?籍籍无名也好,名震当世也罢,死亡是所有人的归宿,也是人世间最为公平之事。有的时候,我偶然想到这些,都会赶紧晃一晃脑袋,把这些想法给甩出去,觉得那太空了。
人生一世,潇洒自在就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有限的生命中投入全部的精力,死之后如何谁也不知道,但生前之事,的确可以由自己去改变。”
王莽挠了挠头,小心的说道:“墨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我也是见到了、听闻了那样的人杰,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荀轲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是啊,他不知道。
其实,他一直都在跟着顾担学习来着。
相比起名震大月的墨师,顾先生的武力或许已经超越,但其性格或者说个人之抉择,难免过于平淡,像是将自己和尘世剥离了开来。
而他在其院中修习,自然没有办法再去追随墨师奋战,只能在心中不断的完善自己的思绪,期待有朝一日与墨师见面,再好好的说一说心中那已孕育了许久的想法。
希望希望事情没有坏到自己想的那种程度。
他还有很多的话没有来得及和墨师去说,他还有很多的理想没有来得及和墨师一起实现,大月的局势更是需要墨师,也需要墨家。
想着这些的时候,山下忽然有动静传来。
荀轲心中一动,望了过去。
有人来了,那竟是禽厘胜!
对方,不应该在顾家小院么?
他正要下山询问,忽有听到爆喝声,震彻云天。
“清!平!子!给我出来,救不了他,你来陪葬!”
有流星自天边飞驰而来,分江破海,踏浪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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