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担站立在源河畔,凝视着水中倒影。
今日源河出人意料的平静,波澜不兴,分外清澈,好似一面镜子般映衬出他的身姿。
眉目端正,器宇轩昂,面容俊逸,最重要的是,那近乎恒定般的不老面容。
这些年,他并未再动用【悬壶济世】来让自己变得更加年轻,但他的寿命本身已经超出尘世太多太多,乃至于衰老两个字,哪怕正常情况下,都距离他还有很远的距离,远到足以让身旁之人此生不可得见。
默默的凝视了许久,顾担随手将发簪揪了出来,如瀑般的黑发便披肩而下,浓黑似最深邃的夜空,找不到一星半点的杂色。
唯有那双眼眸,似乎侵染了太多的情绪,竟难得显得有些许沧桑。
他的身旁空无一人。
再欢乐与感怀的节日也都会过去,正常的生活才是生命的主旋律,前段日子喧闹无比的源河河畔,如今仅有些许野鸟驰飞、大鱼腾跃。
一片寂寥。
现在是夏朝四十八年。
距离万国商会奔赴夏朝,已过去了十年。
算一算时间,当初夏朝的那些宗师,不出意外的话,已经赶赴到了不周山脉,开始修习仙道。
同处在一片天空之下,人间却是有所不同。
看了好一会儿后,顾担转身,孤零零的一个人,牵着两头毛驴,在这旷野间行走。
天地辽阔,形单影只。
漫步之间,顾担走到了豫州最为繁华的城池中。
他去看了苍——但并未与苍会面,只是隔着很颇远的距离,看着那个白白胖胖的大胖子团在椅子上办公。
书案上除了公文之外,还放着各种糕点和酥糖。
在苍的身后,还有两个面容姣好的女子为他服侍。
要论起享受生活,苍这家伙恐怕才是顾担身边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
既没有沾染到墨丘的节俭、公尚过的勤奋、荀轲的道义,也没碰到禽厘胜的自持和他的恬淡。
还好的是,苍这家伙虽然个人生活比较放纵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终究是没有干过的,不然哪里还能在这里好吃好喝,一遍遍被人弹劾都能无动于衷。
顾担静静的盯了许久。
直到一个二十来岁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对着苍喊道:“爹,您交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说了多少次,在外面,喊什么?”
苍吃的白白胖胖的脸猛然一板,竟也出人意料的充满威严。
“布政使”
苍的孩子好似做错了什么事情,立刻惶恐的低下头来,凝视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再说话。
苍皱着眉头盯着他看了半晌。
旋即轻轻叹了口气。
唉,孩子不中用啊!
“你回去吧。”
苍懒得再理会他,随意的摆了摆手,便又团回到了椅子上,又变成了那副懒散的模样。
“我”
“嗯?!”
苍的鼻尖发出一声轻响。
那年轻人不敢争辩,立刻小碎步退出了房间,从始至终连头都没敢抬。
“什么德行!”
他一走,苍愈发气愤。
他有几分恼怒对身旁的两个侍妾说道:“我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东西?”
“老爷,是不是您期望太高了?”
他的侍妾倒也不惧他,接话道。
“什么叫期望太高?”
苍愤愤的说道:“我给他请了最好的先生,最博学的师傅,最有经验的班子来带他,你看看,你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交给他一件事,忙活了半个月才刚刚做好,我随便派一个小吏过去,敢超过七天都得给我滚出这府邸!”
越说越气,苍挣扎着从椅子上爬了起来,抓着一把公文,又不舍得往地上摔,左看右看,只能一拳砸在书案上,骂道:“烂泥扶不上墙!”
服侍他的两个侍妾这一次没有再接话,只是都在捂着嘴笑。
老爷就是对后辈的要求太高,分明自己已经是豫州布政使,却还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超过自己,起码要表现的比他还要更强些,哪里有那么容易?
关键是老爷教训孩子也就教训吧,偏偏每次拿人出来比,挑谁不好,非要挑儒家的那位和墨家的巨子相比.这是正常人敢往上凑的?
但她们也不好说老爷说的就不对,毕竟老爷都已经做到一州布政使了,再往上的话,没有比肩那两位的才能,几乎已经不可能了。
毕竟那两位即使不提才华,也是宗师级别的人物,想靠苦熬岁月将他们熬走,更有可能将自己给熬到土里去。
“哈。”
暗地里的顾担终究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谁?!”
暴怒的苍反应极快,目光如电,立刻便看向了声音传出的位置。
但当看到那人之后,苍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片刻之后,苍狠狠地用手掌给了自己两巴掌,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慈眉善目,甚至可以说小心翼翼起来,“师父,您过来啦?”
师父?
听到这两个字,苍身旁的两个侍妾目光都好奇的望了过去。
她们只是听说苍有个很厉害的师父,但是苍不许她们前去拜见,每年也无需过去问安。
所以宅子里的大家都以为苍和自己的师父关系不太好,可看苍现在这副模样,也不像啊!
终于,她们看到了那人。
和她们想象的有些不一样,那人明显已经上了年纪,大半的头发呈现出灰白的态势,面容上也多了些许皱纹,不过还是能够分辨出那颇有几分俊逸的容颜,甚至暗暗叫人觉得有些可惜。
若是没有那些皱纹的话,怕不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公子吧!
但他的表情并不严厉,眉宇都略显松弛而和蔼,就和绝大多数上了年纪的老人差不多,却又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
最为引人瞩目的,却是那双黑色的眼眸。
像是深渊般深不见底,包容一切,似乎能将人的心神都尽数吸引过去——那是饱经世事后的一双眼睛。
“您?!”
苍也愣住了。
“怎么,不欢迎我?”
顾担问道。
“没有没有。”
苍的目光在顾担的脸上游移片刻,显得有些狐疑。
师父怎么突然就变老了这么多?
虽然这种‘老’只能算寻常人六十岁左右的样子,可放在顾担的身上,还是叫他吃惊不已。
他都快已经习惯顾担恒定般的容颜了,甚至如果和顾担并排走路的话,路上有人将他认作师父的长辈,苍都不会觉得意外。
“路过豫州,过来看看。”
顾担随口说道。
“应该的,应该的。”
苍当然知道顾担和公尚过一起出去游历的事情,他的目光左右看了看,顾担的身后并没有人。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并未提及,转而说道:“您要不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去喊厨子为您接风洗尘!”
顾担对很多事情都不太在意,只有在吃这个字上,算是有些讲究,也算是顾担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他倒是还记得清楚。
“不了,我就是过来看一眼,看到你还是这么胖,就知道你过的还挺不错的。”
顾担不咸不淡的说道。
“哎呀,每日里忙碌公务,没有闲暇来锻炼身体。”
苍只能尴尬的挠头。
“没有时间?”
顾担不屑的盯着他。
苍是修习了武艺的,但自从晋升练脏后,便止步不前了。
不是不能继续修习下去,只是练脏之后,还想有所进境,便要冲击气血见障。
气血见障的苦痛自然是不必多言,自从苍稍稍尝试过那么一瞬之后,打定主意,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修!
宗师的数量很少,其中绝不仅仅是因为有五行交感横隔在最后一道关隘前,其实气血见障,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没有超出常人百倍的心智和信念,拿什么来擢升血肉?
任何一个能够完成气血见障的武者,莫不是狠人——对自己都特别狠的狠人。
但在没有战乱和不得不为之的信念之下,让人继续往上修习的动力又在何方?
绝大多数人,其实并不想挑战自己的极限,甚至不是够用就行,而是活着就行。
在顾担、荀轲乃至禽厘胜的压迫下,苍咬着牙修习到了练脏,到了练脏之后,气血见障这个动辄要折磨自己十年的漫长痛苦之前,苍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力可言。
那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有所成效,也不是咬着牙坚持个把月忍一忍就过去的事情,那是十年苦功!
连续十年,自己对自己施加的酷刑!
便是每日读几页书这种事情,又有多少人能够连续不断的坚持十年之久?
最重要的是,如今的夏朝不缺顶尖战力,顾担也还没有离去。
因此众人倒也没有训斥苍“不知长进”,毕竟人自有趋吉避凶之心念,自己折磨自己这种事情,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喜欢那么做?
前人已经将该吃的苦都吃完了,后人自有余荫乘凉。
不必强行去挑战自己的极限,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并不好说。
顾担并不是那种喜欢对他人指指点点的性格,不过苍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自然也有几分不一样的感觉。
也就这家伙,能够让顾担偶尔生出一种‘要不揍他一顿’的念头来。
虽然说着随便转转,但顾担还是在苍的陪伴下,在豫州转悠了几天。
如今的豫州,已经再也见不到源河决堤时的惨状。
夏朝从未放弃过治理豫州。
王莽继位之后,先是荀轲,然后是邹聃,最后是苍,三任布政使,都很有能力,将豫州治理的井井有条。
不过,这里毕竟是产粮重地,商道的气息在这里并不浓郁,哪怕外界热火朝天,这里也被强烈的抑制着。
无论什么时候,这里的根基都是四个字。
以农为本。
“你做的很不错。”
在陪着苍看了一遍他所努力下的豫州百姓的生活之后,顾担不仅没有训斥他,反而颇为赞赏,“你是有才能的,不必去和谁去比。”
“师父.”
苍嘴唇微张,欲言又止,眼眶有些湿润。
他的压力其实也很大。
身边的人,一个个的都太过妖孽。
便是莹姐姐,如今都是誉满天下的太医令、当世神医,深得百姓爱戴,连他都多有听闻。
跟这些人相比,一州之地的布政使,似乎也就那样——毕竟像这样的布政使,最少还有八个。
但他心知自己不是喜欢吃苦的那种性格,这份压力一大半都分给了自己的子嗣。
奈何从来没有压力越大动力越大这种东西,压力就是压力,说出花儿来那也不是动力。
才能更不是逼迫就能有的,那只能叫压榨。
“好了,莫要女儿态势。”
顾担挥了挥手,“能安置一方百姓,便算有功于社稷。”
他没有让苍相送,牵着两头小毛驴回到了夏朝皇都,顾家小院。
院子里倒还干净,他不在的这段日子,每过去一段时间,小莹都会来院子里洒扫一遍。
小院子中的烈阳天菊又到了盛放的时节,馨香阵阵袭来,好似人间的太阳般璀璨耀眼,的确是珍品。
顾担将两头毛驴拴在了柳树旁,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走了那么久,他有些累了,想要好好的睡上一觉。
一夜安眠,再度睁眼时,看着熟悉的房间,顾担竟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他走进院子中,直到看见柳树下栓着的两头驴子,才终于确定,一切并不是一场梦。
他的确回来了,而有些人,再也不会回来。
在院子中的石桌上坐下,顾担煮了茶。
这一次他没有喝,静静的凝视着手中杯盏片刻,茶水被轻轻倾泻在地。
夏日里有蝉在鸣奏,连绵成片,此起彼伏,分明是喧闹的紧,听在顾担耳中,竟显得尤为寂静了些。
可能是出去走动的太久,心也有些野了。
不过,顾担的清闲倒也未曾感怀多久。
很快便有一道声音由远及近而来,“顾哥,您回来啦?!”
一个老头子推开一点院门,探着头伸了进来,做贼也似。
“多大个人了,怎还这个样子?”
顾担脸色一板。
“嘿嘿。”
王莽这才挤进来整个身子,蓦然间注意到顾担花白了不少的头发,有些吃惊:“您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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