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的出现,为这次讲道平添了一个小插曲。
但一切仍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几度思量之下,商并未离去。
这里毕竟是天下学宫,而儒家的领袖乃至夏朝的承平帝都在这里,绝不允许出现什么天大的乱子,他的发声反倒证明了这次讲道的公平性,任何能来到这里的人,都有资格提出质疑。
所以他倒也不担心会被那些愤怒的儒生给活撕了。
左右无非是等一会儿,就算这两人真是骗子,还能在天下学宫将他诓骗走不成?
他已不再是三岁毛孩!
心念电转间,商便也留了下来,看着那身着青袍面容俊逸却已经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者,问道:“敢问您是?”
“夏朝普普通通一百姓。”
顾担如此回答。
商自然是不信的。
普通百姓,岂敢直呼荀先生名讳?
奈何顾担的口头太紧,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皆是被各种堵回去,根本探听不到一丝一毫有用的消息。
他的年纪虽小,却是自问识人无数,虽然对于他的那些问题,顾担约等于没有回答,可没有回答,未尝不能看出几分端倪。
比如他提及先帝的威灵之后,对方的脸上竟露出了些许缅怀之色,而寻常人多是仰慕和惋惜之情。
此人,极有可能真的见过先帝。
按照年龄推测的话,那就更有可能了。
莫非是夏朝一位不为人知的护国宗师?!
看模样,他也的确比讲道台上的荀轲要大上一些。
思来想去,商只能想到这个答案。
他隐约记得,在讲道开始之前,此人好像就坐在承平帝的身旁来着,承平帝还主动与他交谈过,但当时他正在激烈的天人交战,对于外界的关注显得有稍许疏忽,印象并非很深刻。
毕竟要挑战现在的儒家,比之当年儒家挑战墨家还离谱。
荀轲挑战墨家的时候,已经是宗师之身,还是墨子的徒弟。
他算个什么?
既无门庭在身,又无长辈依靠,就连武道都未曾修习。
全凭着过人的胆色,来此一搏。
如果能够得到宗师赏识,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
顾担若是能够知晓商在想些什么,定会啼笑皆非。
在讲道台上的时候,承平帝的确曾与他对谈过几句,不过是想请他坐在主位,顾担自然是推拒了,这些事情他早已不再在意。
“您的年岁已如此之大,为何不去颐养天年,反而要来到这里呢?”
顾担这边探听不到更多的消息,商的目标便对准了大月使者。
“你说的不对。”
大月使者却是出乎意料的摇了摇头,道:“能让我颐养天年的,不是我的年龄,而是在这里的人。所以,就算我走不动路了,也要过来一趟,感谢他们。”
“夏朝如今的确强盛。”
商并未明白大月使者深层次的意思,只是认同的点了点头,随即说道:“可如此强盛的夏朝,仍旧背负着几十年前的屈辱!时移世易,大有不同,为何如今的夏朝还要休养生息,而不去复仇呢?
我来的时候,见到豫州之地储藏粮食的仓库很多地方都已经开始发霉,官府仍在不住的扩建着粮仓,那些粮食怕是十几年内都用不上了,最后还是要被丢弃,何其之浪费!
墨家推崇兼爱非攻,倒还能够理解;可儒家有‘圣王’之说,为何不让夏朝成为天下人的圣王呢?”
商的语气昂扬而激烈,提起这些事情又满是不解。
夏朝富庶,粮食多到发霉的程度,只能白白丢弃。
富足到这种程度,但凡稍微有点野心的君主,都定会忍不住开疆扩土,更别说夏朝有着一个天然的理由。
四国在六十年前是如何欺负夏朝的前身大月的?
如今夏朝脱胎换骨,攻守之势易也,为何不让四国也看看,夏朝的刀剑利否?
那可是千古之功!
此时又没有了墨家的“负担”,于情于理,夏朝都已经可以发动一场规模浩大的战争,来成就千古的伟业。
将士们会因此得到封赏,百姓们能够得到更多更富饶的土地,君王能够立下不世的功绩如此之多的理由汇聚在一起,商根本找不到一丝一毫不发动战争的理由。
正如他所言:当今争于气力。
而夏朝的气力,已经远远超过邻国。
强盛的时候不去干他们,等弱小的时候,再被兵锋扫一次?
就该先下手为强!
“国虽大,好战必亡。”
顾担简简单单的说道。
这孩子,进攻性有些太强了。
不止是台上面对儒家领袖不肯嘴中留情,哪怕私下里谈论起事情来,都显得有些过于激进。
商面露不屑。
什么好战必亡?
那只是因为方法不对。
因循守旧,再强盛的国度也有衰落下去的一天。
不趁着巅峰的时候清扫六合,难不成等其余国度一起发展壮大起来,培养外敌?
无论是墨家还是儒家,在他看来,都太过‘懦弱’。
这份懦弱并未是他们本身,而是他们自身的理念。
墨家自是不必多言,兼爱非攻嘛,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相比之下,儒家也没好到哪里去,仁义礼法,就不肯多一点点血性。
他们教育国民成为温顺的绵羊,却忘记了昔日被豺狼蹂躏的时光,如今只是因为夏朝强盛,那些豺狼全都披上了羊皮,唯唯诺诺。
要想一绝后患,自该趁着这个时候狠狠出击,不说将他们尽数覆灭,也得搞的他们民不聊生,再没有威胁夏朝的机会。
在他的眼中,夏朝之外的百姓,不算人。
就算夏朝之内的百姓,有些人也不能算人。
没有这样激进乃至极端的念头,是不可能想到‘法’这条路的。
再三言两语的闲聊之中,荀轲终于自讲道台上走了下来,径直向着这里而来。
“顾先生。”
走到近前的时候,荀轲率先和顾担打起了招呼。
简简单单的一个问候,却是让商彻底待在了原地。
顾.先生?
先生二字,在这个时代也并非是随便称呼的。
其有达者为先,师者之意,代表有自身需要学习的地方,甚至就是跟随他学习过。
就算对方真是宗师,荀先生又何尝不是?
同一个境界,对方又是儒家领袖,完全不必如此客套和谦虚。
再看顾担的反应。
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嗯。”
这就算打过招呼了。
还真是长辈对晚辈的模样,甚至看样子还有些懒得过多理会。
商心中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
紧接着顾担便说道:“这孩子是可塑之才,只是想法略有些偏激,跟随你学习再合适不过,你觉得如何?”
好家伙,一上来就如此干脆,这是在吩咐荀先生做事么?
拜师这种事情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更别说对方的身份在那里,不三拜九叩都算是不敬,但凡能够跟随在他的身旁学习一段时间,说出去都能让别人高看几眼,礼敬三分。
刚刚在台上还侃侃而谈的商此时可谓是一言不发,深受震撼。
“我也正有此意。”
荀轲点了点头,当然没有推拒。
商言辞惊人,可过于极端,纵有才能,也容易伤人伤己。
更何况他还很年轻,的确需要一番打磨后再开始真正做事。
“你可愿意随我修习?”
两人三言两语间便已经敲定了此事,荀轲便又问向商。
此时毕竟还是要他自己同意才行。
商大受震撼,立刻说道:“求之不得!”
别看他在台上对儒家丝毫不客气,那是因为儒家本就多他一个不多,不趁机宣扬自己,哪里能够体现出身价?
不能脱颖而出,他便仍是无数庸庸碌碌者得一员。
在困顿的时候,难免要剑走偏锋,兵行险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之举。
“很好。”
顾担满意的点了点头,轻轻挥手,“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们聊吧。”
如今顾担对于夏朝的事情,已经越来越不关注了。
荀轲已经是夏朝新的守护者,他这个老人家,合该哪里凉快哪待着去。
告别了几位之后,顾担回到了顾家小院之中。
顾家小院中有在人。
是小莹。
“顾叔叔,你回来啦?饭快要做好了,今日的讲道怎么样?”
小莹从厨房中探出头来,有些好奇的问道。
她已经回来两年有余。
太医院中太医令的职位,也已经辞去。
用顾担的话讲,那叫光荣退休。
小莹已经不年轻了,算一算年龄,已经七十余岁。
再加上未曾练武,就算有医术在身,懂得调养,毕竟也年老体衰,不能再四处奔行,精力也大不如前。
就算服食过盛颜花,能够驻足的也仅有容貌,身体的变化,仍不可逆转。
于是干脆辞去了官位,又回到了顾家小院之中,给顾担洗衣做饭,尽一尽孝道。
顾担也多了一个聊天解闷的后人在这里,倒也不算是寂寥。
“还不错,遇到了一个有趣的小伙子。”
顾担简单的讲述着今日的见闻,还有偶然相逢的那位大月使者。
如今再提及几十年前的事情,能够听懂的人,都已经不多了。
到了晚上,荀轲也回来了。
小莹既然住在这里,荀轲便也住了下来,反正顾家小院其实不算小,不差几间屋子。
三人坐在那颗已经新生过一次,又重新茁壮成长起来的柳树的石桌下闲聊。
“那个商,我倒是打听了一下他的来历。”
提起这个,荀轲神色有些感慨。
商,无姓。
但他并非没有父母,恰恰相反,他的父母还是颇为富庶的一处人家。
可在四岁之时,商却被人牙子给掳走了。
最终辗转数地,卖到了羽州一处略显偏僻的小山村。
四岁的孩子已经开始记些事,自然是又哭又闹。
于是理所当然的毒打加身。
因为最初的挣扎过于厉害,买下他的那户人家甚至用绳子拴住他的脖子,另一头绑在房梁上。
这样就算是那户人家出去务农,他想跑除非将自己给活生生勒死,不然怎么都不可能解开绳子。
再后来大概只过去了一年,那户人家的主心骨去河里游泳,竟不知怎的被淹死了。
而他,则又被卖到了另一户人家。
这还没完,第二次被卖之后,商已经学的很是乖巧,起码他懂得不再当着人面上又哭又闹的事理。
他表现的很是乖巧,于是博得了第二户人家的信任。
两年之后,由于自己的乖巧表现,已经偷偷暗中积攒了些许钱财的商,偷偷跑了。
但很遗憾的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实在是过于显眼,他能跑到哪里去?
努力奔行一天一夜,第二天就被同村之人找到,抓了回去,被活生生打了个半死。
其间到底有怎样的经历,恐怕唯有商自己明白。
他的运气不知是好还是不好,在第三年的时候,第二户收养他的人家,得了不治之症,又死了。
有人开始说,是他克死了人。
又是一顿毒打之后,商又被贱卖给了第三户人家。
这一次的商差不多也该彻底死心了。
但他没有。
他在逐渐长大。
他变得沉默寡言,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观察着每一个人。
这一次他发现了自己当初计划的可笑。
一个近乎于与世隔绝般的小山村,方圆几十里地,仅有少数几个村落,而且他们大多熟识。
山路对于孩子而言,跑上去与等死无异,常走的小路那就是自找没趣。
进来这里,小孩子还想跑?
痴人说梦!
这里的人挨家挨户都有所串通,若有商旅过来,还会纷纷打掩护,他们这些被买来的家伙,更是严禁出门。
是的,他并非是独一个被买过来的孩子,只是不幸中的那一个罢了。
按照这里的人的习俗,他必须结婚生子之后,才能略略放松这种看管。
唯有等到自己的孩子也长大之后,才算这个村落的一部分。
那几乎就是把命都栓在这个村落了,将被彻底同化。
如果没有外来的因素,他此生都再没有了半分的希望。
但机会,还是来了。
穷乡僻壤之地,连商旅都甚少前来。
可有人愿意过来。
墨者!
在商十一岁的时候,有墨者来到了他所在的小村落。
当时的他,正在田里务农——不干活,会被打。
有外人来此,按照以往的惯例,他会被丢到房间里,不许出来。
但当时墨者来的突然,距离他不过百丈。
而在那个时候,十一岁的他已经订婚,最迟下一年就要与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子‘喜结良缘’。
机会只有一次,是生是死,仅此一次。
商握紧了农具,拍死了想要抓他回去的主人家。
愤声疾呼。
“冤屈在此,墨者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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