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而复失,此乃大幸!
世人皆求得,可坐忘之道,尤重其失。
若不能从那种状态脱离出来,再如何高妙的感悟,也将就此消散,身融天地,魂消道陨。
看似是一条堂皇大道,实则险恶至极。
最接近大道的时刻,恰恰是最危险的时刻。
顾担两次进入坐忘之境,一次差点把自己搞死,一次神念枯竭,头痛欲裂,代价不可谓不惨重。
“世间竟还有如此奇妙之修行法。”
顾担亦是叹为观止,很难想象当初的那群修士,都是怎么在这一条路上走下去的。
“我这里有一些关于坐忘之道的典籍,乃是自师傅那里得来,孔兄不妨看一看。”
庄生拿出几本典籍,交给顾担,随后道:“师傅说,当今之世,大道不显,坐忘之境亦是极难进入。孔兄却能够打破壁障,坐而忘道,实乃非同一般的奇才,很想与你见上一面。”
“哦?”
将典籍顺手接过,顾担脸上升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清平子想见他?
“有机会的话,倒也不妨见上一见。”
顾担随口说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
庄生又道:“这一次我回去的时候,木坊已被宁坊打下,金坊也被水坊打下,如今留存在不周山脉的修行之地,仅仅只剩下了宁坊与水坊两处。又一次融合的灵气源泉,灵气大盛,恍如人间仙境,怕是最寻常之地,都足以比拟昔日的地级区域。”
“又融合了一次么?”
顾担的脸色终于是微微有了些许变化。
十四年,对他而言是弹指一挥间,对很多人来说,都已是一段相当不短的岁月。
“是啊。”
庄生轻轻点头,有些感慨的说道:“不仅仙坊再一次的融合,甚至黄朝堂主,自身的实力已经来到了筑基后期,其进境堪称神速!”
筑基后期!
十四年前,顾担可是亲眼看到黄朝吞下那被誉为‘灵气源泉’的莲花之后,晋升了筑基中期。
如今才过去短短十四年,便已至筑基后期,就凭对方下品灵根的修行天赋,这何止是快,简直是快到不可思议。
毫无疑问,之所以能有这么快的进境,那黄朝定然是又吞了木坊的灵气源泉,才能够得此擢升。
一阵没来由的危机感,环绕在顾担周身。
黄朝的进境,委实太快了一些。
若黄朝再率领着宁坊众人,打下水坊,吞掉最后一株莲花,不会直接成就金丹吧?!
真要是金丹,他仰仗的大宗师实力,怕是也绝不够看。
金丹级别,放在仙道中都已是强者,放在大宗门中亦是中流砥柱般的存在,寻常人一生能够得见的最顶级强者,大概也就是金丹到头,因此对于金丹的记载可相当不少。
那种级别的强者,当真拥有着挥一挥手江河断流,躲一躲脚群山震颤的力量。
其伟力已足以影响天地,而非再是小打小闹!
他分明也从未懈怠过,可黄朝偏偏以这种极为不讲道理的速度追上来,甚至即将超越过他。
这其中要是没有一点幺蛾子,顾担是决计不会信的。
“希望这是一件好事吧。”
沉默片刻,顾担缓缓说道。
拿着书本,暂时回到自己的茅草屋中,认真研读。
书中有言:所谓坐忘,便是忘却自身,与天地共鸣,忘掉属于自身的一切,好似化身天地般运转。
但人毕竟只是人,而非真正的天地,一旦沉浸在天地的浩瀚之中,便会逐渐迷失自己,甚至厌恶自己相较于天地般渺小而脆弱的躯壳,产生出厌世的情绪。
最终宁愿舍去自我,拥抱天地。
而坐忘之道真正的核心,便是自身的神魂。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宰。
机缘巧合之下,这份真我会感知到天地的韵律,以此共鸣,体悟。
抛开副作用不谈,这的确是一段极为美妙,值得铭记终生的经历。
可惜绝大部分人都难以承载与天地共鸣之时的感受,便是侥幸从那种状态中退了出去,也仅仅只能够铭记住那至高无上的享受。
而少有能够铭记其中关键,甚至将感悟真正化作自身实力的人。
这本书还记载,在上古之时,曾有一批人专修坐忘之道,游走于天地与自身之间,恰如走钢丝。
要么感悟天地,要么被天地同化。
当书籍被尽数翻阅之后,顾担若有所思。
“坐忘之道,应是与炼气士般,上古之时的另外一条路。其由神魂主导,感悟天地自然它最终的境界是,元婴!”
顾担明悟了过来。
坐忘道,是与炼气士同级别的一条路。
炼气士的路,最终化作了仙道中的练气。
而坐忘道,最终脱胎出了元婴。
元婴,明心见性,真我始出。
于识海中凝结真我,得见自身,便为元婴。
相比于真正的坐忘道感悟天地自然,相差了不少,但这的确是同一条路,区别不过是一个走的极远,一个只是刚刚起步。
按照清平子曾经的说法,每一条路走到真正的极致,出现‘得道者’之后,便是此路不通。
所有修其‘同道’的修士,都要受其压制,严重些的身陨道消也再寻常不过。
但后来者若要继续向上攀登,就不得不再沿着当初的旧路走去,然后才能开辟新路,因为曾经的得道者,道蕴已经永恒铭刻在了世间,不走都不行。
也就是说,哪怕想要开一条新路,也得先走一次前人走过的路,只是无需再走那么远,走一段也就行了。
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每一个仙道境界,都代表着昔日一条至高无上,直至终极的道路。
除了天地化生的巫的肉身之境不必去走,世间已经处处留下了得道者的痕迹。
最终也就化作了一层层的境界,需要世人攀爬而上,才能站在山巅,重新为自己谋划新路,换条赛道寻求超脱。
如今的仙道,只是一群拾人牙慧者,在向上攀爬,每一个境界都是浅尝即止,便要向下一座山峰越去,只有踏遍每一处山峰,才能去寻觅自身的道路。
而天地生灵已经无法承受下一位得道者的重量。
对于仙道的认识越是深刻,顾担越是能够感受到其中的残酷。
无论是巫的肉身无双,还是炼气士的先天一炁,乃至坐忘道的身融天地,万物皆我,都是何等美妙的一条道路。
可遗憾的是,大道仅容一人。
一人得道,此路断绝。
便是能够沿着足迹继续探寻,也注定无法与其相争。
后来者纵使侥幸一窥其中光景,也不可能真正接近。
不过,道就在那里。
得道者成道,并不会让道就此消失或者隐去,只是永远无法再抵达终极。
后来者纵使无法与其争道,借此机会观摩一番,对自身也有着极大的好处。
顾担的肉身很强,但神魂却也不逊色多少。
其中未尝没有当初观摩姬老冲刺先天之时,坐而忘道的原因。
直到这个时候,顾担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仅有姬老冲刺先天的时候,出现了那般变故。
向道之心,至真至纯之心。
姬老求道,求的却并非得,而是知。
神魂契合,感召天地。
机缘巧合之下,终入坐忘之境。
连带着一旁观摩的顾担,也因此被拉了进去。
这并非是谁在暗中谋害,而是天地间原本就有的‘规则’,甚至曾是一条成体系的道路。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们的见识过于短浅,对这份埋藏在岁月中的秘辛不得而知。
所以也理所当然的,虽然侥幸进入到了坐忘道的状态,却要舍无忧,舍去自身,身融天地。
一直埋藏在顾担心中的一根刺,今日终于拔出。
那并非是谁谋害,也并非是谁刻意设下的关隘。
大道就在那里,近者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唯看自身。
欲得道者,若不能抵御大道的诱惑,必将以身融道,烟消云散。
坐忘道,虽对自身有好处,但风险也是极大。
最关键的是,对于绝大部分修士而言,都是被动进入那种玄奇的状态,根本不懂得如何掌控,甚至连怎么回归自身都不知晓。
最终,难免落得一个身死道消,在沉迷于无上大道之中,迷失自己,舍我无忧。
虽然这理应是一次‘机缘’,可这种机缘的风险委实非同一般的大,一个不小心,便将命给玩了进去。
书中有说,一旦进入到坐忘道的状态之中,一定要时刻铭记真我,不可当真贴合大道,否则必将被大道同化。
个人的力量,是根本无法与大道比肩的。
唯有保持住真我,让大道好似浪潮般在眼前翻滚而不真正涉身其中,才能够维持住自身的存在。
至于如何做到这一点.
将书翻到末页的那一刻,一页心法秘术赫然显现。
其名《临渊行》。
顾名思义,如临深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相比于正常心法让人始终保持本心,临渊行却是剑走偏锋,越是得近大道之时,越是如临深渊,唤起人内心中最大的恐惧,以此来保持自身清醒,甚至强行退出坐忘道的状态。
这当然不是什么正统的,最为完美妥善的解决方法。
就好像拿一根绳子栓在脖子上,一旦想要倒头就睡,绳子就会瞬间勒紧,以此来提醒自己莫要睡过去。
简单、粗暴。
但好用。
常人无力去与大道相媲美,自然会迷失在大道之中。
那就只好对自己下手,以痛苦让自身清醒。
等到自身有余力应对天地同化,真正欣赏大道之美时,再另寻他法也不迟。
“如此,冲刺先天之境时,便是再遇坐忘之境,也起码可以保全自身了。”
顾担深吸了一口气,当初看来的无解之结,如今已有了应对的办法。
虽说坐忘本身是一种机缘,可把握不住的机缘,暂时放弃也未尝不是一种智慧。
现在唯一剩下的问题,便是凝练血炁。
血炁迟迟没有任何的进展,十四年来百般尝试,顾担分明已是烂熟于心,闭着眼睛都能够将其做到,但不知为何,便是后天之炁,都一次未曾成功。
如果炼气士都是这般难度,安能成为一条修行路?
可惜,他已经找不到炼气士来为他解答,一切仅能依靠自己。
排除了一半的险阻,可还有另外一半在等待着他,若不能将其跨过,也只能不住蹉跎。
顾担分明感觉到,他已至临门一脚,可关键之处,就在于那一脚如何落下,血炁凝练。
他排除掉了所有杂念,一心投入修行之中。
伴随着第六瓣莲叶开展,他的神魂强度也经历了一次大幅度的提升,更有坐忘洗礼,神魂强度今非昔比。
便是再修习《临渊行》也很是轻易的入门。
可唯独在炼制血炁之时,无有什么变化。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似乎,炼制血炁的途中,缺少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导致每一次的尝试,最终皆以失败告终。
顾担也只能不断的尝试,如果缺少契机,那就用数量来暂时填补。
起码,他对炼炁之法的掌控,的确是越来越得心应手。
时日的推移之中,庄生寻来。
“鲤跃龙门之景又要开始了,孔兄,该出发了。”
眨眼间,又是一年过去。
庄生已是满头白发,精神倒是仍旧振奋。
顾担面庞无甚变化,只是整个人越发的内敛,像是收锋于鞘的宝剑,又似海边安静的礁石。
“既已赏过,何须再赏?”
顾担略有些不愿,他在抓紧时间,想要尽快凝结出真正的后天之炁。
“此言差异。同样的风景,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境,自然能够感知到不一样的东西。
有的时候,若眼前不得解答,或许触类旁通之下,有所感悟也说不定呢?”
庄生将仍想闭关修行的顾担给拉了起来,“走吧走吧,远离人烟,反倒容易让自己钻了牛角尖,多看看这苍茫大世,未尝没有收获。”
瞬息之间,十五年已过。
仙临一百零四年。
顾担与庄生又来到了龙门山上。
故地重游,一切好似都没有什么变化,山峦依旧。
直到一道婀娜起伏、英姿飒爽的身影向着二人临近而来。
“两位前辈,又见面了。”
她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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