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跃龙门之景,顾担曾与庄生一同去看过两次。
每一次都有新收获。
第一次感悟到了身融自然的方法。
第二次更是直接参悟到了自身所欠缺的那一份孤注一掷的魄力,借此成功凝练出了血炁,收获不可谓不大。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鲤跃龙门之地,对顾担而言都是一处福地。
如今庄生虽已不在,但顾担还是准备再过去看一看。
反正血炁的融合不需要他再去操心,青木化生诀的累积增长也是如此,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看一看,万一像前两次一样还有别的收获呢?
“我要出去一趟,看一看凡尘中的奇景,你要不要去?”
茅草屋前,顾担看着正在院子里练习着武艺的庄云,随口问道。
“是鲤跃龙门的奇景吗?”
庄云眼前闪过一丝欣喜之意。
鲤跃龙门之景,他老爹可是跟他讲过的!
只不过上一次鲤跃龙门之时,他才刚刚出生不久,自然去不了。
如今奇景复归,老爹却又不在这里了,让他略有些许不满。
“对。”
顾担轻轻点头。
“我很想去.”
出乎顾担意料的是,眼中泛起惊喜之色的庄云却是挠了挠头,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但老爹现在不在这儿,我再走的话,家里可就只剩下我娘一个人了。”
短暂的思考之后,庄云竟是摇了摇头,道:“我就不去了,反正鲤跃龙门之景每十五年就有一次,龙门山就在那,又跑不了,我以后也可以去。”
父母在,不远游。
游必有方。
如今什么都懂的老爹暂时不在,家里老娘的身体也说不上多好,虽无甚病症,可曾经经年劳作的身躯已经不知不觉间佝偻了下来,暗沉而粗粝的皮肤也开始在冬日时崩裂,就连满头青丝也尽化于白发之中。
每日三餐虽不少,身体却越来越消瘦。
虽然那份温柔尚在,可岁月终究不饶人。
“想去就去,老娘什么时候需要你去操心了?”
然而院子门口,端着饭食走来的老妇人却是一点也不领受好意的瞪了院中少年一眼,手脚仍是麻利的将饭食摆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这村子里到处都是你老娘的熟人,去哪都得被拉到家里坐一坐。要不是还要照顾你个小兔崽子,哪里还用每日操劳?”
说着,又是狠狠的瞪了庄云一眼,“好不容易长大了,还不肯让你娘歇一会儿啊?滚滚滚,赶紧离远点!”
她颇为泼辣的摆了摆手,“可算能甩脱你这个小祖宗了,赶紧去家里收拾收拾你的东西,要是耽误了孔先生的时间,头发都给你薅掉咯!”
在一番格外不温柔的训斥声中,庄云捂着耳朵,迅速从顾担的小院中逃离了出去。
“哼,收拾就收拾!”
当庄云的身影没入自家的房屋之中后,老妇人脸上那颇为‘凶悍’的表情才逐渐褪去。
老妇人看着院子中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顾担,嘴唇嗡动,欲言又止。
“有什么想要问的么?”
虽然没有露出眼睛,但外界的一举一动,顾担亦是了如指掌。
“我我想问问您.”
老妇人显得有些小心,她的手掌捏着自己的衣角,粗粝暗沉的肌肤都捏的有几分发白,“我家那个老头子.他.怎么样了?还会回来么?”
距离庄生离开,已过去数月有余。
虽然曾经庄生也曾干过那般一走就是大半年的事情,可走之前也会告诉她,让她不必心焦。
但这一次,庄生的离开没有任何的前兆。
他只说自己去村子里转一转,然后就没有再回来过。
庄云那个孩子,还真以为自己的老爹去了很远的地方。
就怕远到这辈子都不会再来看他。
她一直很想找机会问一问顾担,这样的机会分明有很多个,但又总是有些犹豫。
或许,她的丈夫真的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还会回来呢?
如果问出口的话,连心中的那一份期望都要没有了。
但今日,她听到顾担说要离开这里,出去看看。
就怕这一去,也犹如天际鸿雁般一去不回。
毕竟便是庄生还在这里的时候,眼前这位来去无踪,恍如传说故事中潇洒自在的神仙人物,也是经常一去就是好几年。
她.怕是等不起那么长的时间再去问了。
面对这个问题,顾担短暂的沉默了一瞬。
随即,顾担尽可能轻柔的说道:“庄生.化道了。”
庄生生命的结束,与他之前的友人相比,并不能说‘悲痛’。
或许正是因为庄生本人太过豁达,才冲散了那一份悲凉。
庄生自行化道,以身合天,甚至最后的力量,还带着顾担一起畅游了一番天地,也因此让顾担掌握了一门天赋神通,更是真正发现了不周山脉的不寻常之处。
所以对于庄生留下的家人,顾担自然会照拂一二。
这也是他唯一照拂一二的故友遗孀和后人了。
但再怎么照顾,他也没办法将庄生给找回来。
“化化道?”
老妇人迟疑了一下,旋即明白了顾担的意思,眼中一行浊泪情不自禁的流淌而下,那张苍老的脸上却是露出了一抹并不算太好看的笑容。
“我我真没想到他竟会走在我的前面。”
老妇人擦拭掉滑落而下的眼泪,挤出一个笑容来,说道:“他他那么厉害,当初不知道为什么要娶我。
我还想着,自己人老珠黄,再让他娶几个来着没想到,没想到突然他就走了。”
正如同庄生闯入她生命时那般迅猛,离去时同样迅捷。
好似耀目的雷霆照亮她生命中的光阴,又在暮年时骤然离去。
来的迅猛,走的也突然。
但这好像的确就是他的作风,肆意、洒脱,也带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想法,否则当初也不可能放着那么多黄花大闺女不娶,反而娶了她这一个寡妇。
好在,将近三十年来,两人的确算得上恩爱,一次架都未曾吵过,可以说相当美满,堪称整个平安村的模范。
在庄生的身上她从没有如烈阳般炽热火灼般的情绪,有的只是春风化雨似的温柔,对待天地万物的温柔。
离去之前,不告诉自己的妻子与孩子,倒也的确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
“节哀顺变。”
顾担说不出更多安慰人的话。
在这方面,他从不懂得怎么去安慰别人。
即使经历再多次。
“没有什么要节哀的。”
反倒是老妇人,擦掉那不知不觉滑落而下的泪花之后,脸上还带着一丝笑容,继续说道:“他一直没怎么变老,看上去还是那么俊逸。反倒是我,越来越难看啦,有的时候,我都不敢再照镜子。”
她指了指自己已满是皱纹的脸颊。
三十年的光阴,对于当初二十余岁的寡妇来说,已格外漫长,漫长到变成了一个老妇人。
庄生毕竟是一位宗师,即使人至大限,面貌也不会显得衰老太过,反倒是她,陪在庄生的身边,日渐消瘦与衰老。
以至于她一直觉得,自己怕是只能变成一个老婆子,老到动都动不了,只能躺在床上,然后被庄生送走。
“如今是我送他,总好过他送我。”
老妇人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手脚麻利的将饭菜在桌子上摆好,看上去一切如常。
不多时,收拾好包裹的庄云也回来了,老妇人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过问过。
于是在吃饭时,在老妇人一声声的批判声中,庄云兴高采烈的离开了平安村,兴致勃发。
“哼,说什么养了个小祖宗,我哪有那么恶劣?前阵子我还去山上打了一头猛虎呢,连王伯伯都夸我是大才!”
走在路上,庄云还在不住的念叨,显然对于自己老娘的训斥有些不满,“师傅,你说是吧?”
“不是师傅。”
顾担面色如常,全然无视了小家伙的碎碎念,只是格外平静的回答道。
他并未收庄云为徒,虽然确实在教授他武艺。
如今的庄云刚刚好十六岁,最是活泼好动的年纪。
关键是他的武艺在顾担的教导,以及血炁笼罩范围的影响之下,进境亦是飞快。
小小年纪,气血与当初顾担第一次遇到的付素心相比都不遑多让,已临近练脏!
要知道,庄云的根骨很是一般,与普通人无异,而付素心才是那个真正的练武奇才。
而且庄云并未吃过什么大药,每日虽肉食也有不少,但都是寻常之物,顾担的教导虽是鞭辟入里,直至核心,却也只是为他指路,不必多走弯路。
真正让庄云以普通之姿,都快将将赶上练武奇才的,还是血炁的影响。
越是发掘,顾担越是惊讶于上古修士的强大。
后天之炁便恐怖到如此程度,即使是外在的影响,都足以让普通人不逊色于真正的天骄太多。
那炼气士们真正追求的先天之炁,又该恐怖到何种的程度呢?
还有坐忘之道,直接求道于天,还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天赋神通’,亦是深不可测。
可那些存在,却也最终只能隐没于岁月之中,被新的修行路所取代
而如今已是仙道的时代!
真正的仙道,恐怕比他见到的要厉害的多得多。
他曾在不周山脉看到的,怕是连小打小闹都算不上。
毕竟,仙道从根本上,其实是踏着炼气士之路、坐忘道之路等等他甚至没有察觉到的修行路所搭建好的。
地基都那般坚实,高楼如何巍峨,简直不敢想象!
仙道踩在前人的骸骨上,继续向着更高处发起攀登,于情于理,顾担都找不到今弱于古的半分依据。
这也是为何即使血炁已成,他也没想过再去不周山脉瞅一瞅看一看的原因。
不作死就不会死!
这已是顾担如今充分领悟到的精神。
不周山脉,还是让那群仙人头疼去吧,至于仙人什么时候回来,他都懒得再去想了,反正他又管不了仙人。
无论仙人什么时候回来,他都等得起!
两人翻山越岭,一路去往龙门山口。
初时庄云极为兴奋,他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开村子,去到外面的世界。
无论是从自己老爹口中听来的故事,还是从‘师傅’口中听来的故事,外面的世界都要比村子里精彩的多——当然,也危险的多。
不过既然是跟在师傅的旁边,那自然不必担忧安全问题,所以路上可谓是兴致勃勃,看什么都充满了好奇。
但很快,枯燥的赶路就已经将庄云原本兴高采烈的心绪给打趴下了。
顾担和庄云一路步行,无有车马。
当然不是没有,更不是买不起,而是顾担执意要让庄云走着去。
十六岁,接近练脏的武者,自身气血格外昂扬,对庄云来说,很容易气血激荡,把控不住自身。
但无所谓,顾担会出手。
他走在庄云的前方,速度极快,看似慢悠悠的步子,每一步踏出整个人都像是飞窜一截,如同传说中的缩地成寸一般。
可怜庄云原本还能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初时倒也还能够勉强跟上,可慢慢的,只能见到顾担的背影。
很快连背影都显得‘摇摇欲坠’,随时可能消失不见。
“师师傅,你慢点啊!我跟不上了!”
庄云大口的喘着气,浑身汗如雨下,肌肤红润至极,几乎是上接下气。
“跟不上,那就自己回去。”
回应他的,却是顾担相当无情的声音。
小家伙能不能跟上,顾担比他自己都要清楚的多。
他会根据庄云的速度调整自己前行的速度,只要庄云不懈怠,看到他的背影总是没问题的。
庄云无奈,只能咬牙,强忍着身体的疲惫跟了上去。
这一走就是足足大半个时辰。
当又拼命越过山涧之后,浑身被浸透,已然脱力的庄云终于是支撑不住,直接就晕了过去。
两人一口气足足走了上百里有余。
顾担自然是气定神闲,庄云哪里经受的过此般磨难,直接一个支撑不住就倒了下去。
不过小家伙倒是倔强的很,便是昏厥之前,都没有再开口让顾担慢一点或是等等他,亦或是干脆生闷气的停下来。
“啧,还蛮有毅力。”
将昏厥的庄云从地上给提了起来,顾担又撇了撇嘴,道:“只是有点蠢。”
袅袅热气从庄云的身上飘出,整个人的肌肤都好似红透的大虾一般鲜红,那是气血运转到了极致的征兆。
这么搞下去,很容易力竭而亡。
不过这对于顾担而言,不算问题。
一丝绿芒落入庄云的身躯,顾担将他拉到旁边的水潭之中,捧了一捧水,直接浇在庄云的脸上。
“醒醒,天都没黑呢,你怎么敢睡觉的?”
顾担说道。
被水呛了一下,庄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喊道:“师师傅。”
“还隔这儿师傅呢?起来给我继续跑。”
顾担毫不留情的说道。
说着便纵身而去。
幽幽醒转的庄云满脸愕然。
这也太黑心了吧!
他都硬生生跑晕过去了,竟然被唤起来还要跑?!
然而顾担的身影眨眼间又要消失不见,庄云咬了咬牙,一个鲤鱼打滚从地上翻起身。
跑就跑!
只要能够跟着仙人修行,晕过去几次怎么了?
吾辈男人,合该奋力!
又半个时辰之后,庄云再度晕了过去。
但没关系,顾担很快就把他给喊醒了。
“师师傅!我这次我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庄云双眼都有些泛白,口干舌燥,颤颤巍巍的说道。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说不行呢?起来继续跑。”
顾担只给他留了一个背影。
“我”
庄云欲哭无泪。
小半个时辰之后,已不知跑了几百里的庄云,再度昏厥了过去。
这一次也没有例外,很快就再次被顾担给喊醒。
当睁开眼看到顾担带着斗笠的脑袋的一刹那,庄云浑身上下都是打了一个哆嗦,惊恐无比,好似看到了来自地狱的森罗恶鬼一般。
“孔孔先生,我真跑不动了!”
小家伙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哭腔。
他只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以这种速度这么跑下去,铁人的腿都给它磨秃噜咯!
“是么?那修整一下,吃饭吧。”
完全超出庄云意料的,这一次顾担竟然放过了他。
反倒是让庄云大脑空白了一瞬。
待得从地上起身,思虑好一会儿后,庄云方才回过味儿来。
喊师傅就得继续跟着跑。
喊孔先生那就可以休息。
这是看不上他啊!
“孔先生,我很差劲吗?您为什么不愿意收我为徒啊!您跟我老爹不是关系很好吗?”
庄云死活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于是干脆的问了出来。
“给你机会了啊,可你跟不上我。”
顾担平静的说道。
“嗯?”
一说这个,庄云来了精神,浑身上下似乎都有了力气,目如灿星般连忙问道:“如果想拜您为师的话,还要跑多久?您给个准数!”
“大概千余里地吧。”
顾担随口道:“也就是赶到龙门山口的距离。”
“.孔先生,您饿了吧?来来来,吃饭!”
庄云从地上捡起包裹,绝口不再提拜师二字。
他记得老爹曾说过,缘分这种东西,就是不能强求!
龙门山脚。
每十五年一次的鲤跃龙门之景,总是能够吸引极多的观光客、游侠儿、渔夫甚至是摊贩,而这一次格外多一些。
对他们来说,这既是奇景,也是发大财的机会。
更何况上一次鲤跃龙门之际,第一个越过龙门,被视作‘头彩’的大鲤竟然跑了!
也正是因此,今年的头彩价格都上涨了不少,吸引了更多的游侠儿前来。
人多了,就有生意。
早在两三个月前,龙门山脚下便已经有了人烟,各种临时修筑的客栈、茶馆、酒楼等都出来了。
甚至还有卖艺的人在其中。
热热闹闹、锣鼓喧天,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见到了什么闹市。
十五年一度的繁华,确实犹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来的时候昂扬激烈,走的时候亦是风风火火。
当庄云跟着顾担的步子真的来到龙门山脚下之后,眼睛都快瞪大了。
他这辈子就没有见到过那么多的人。
种种奇装异服都快让他看花了眼,更不必说四周林立的摊贩中摆放着各种他见都未曾见过的好东西。
在这一刻,庄云忽然就想明白了自己老爹曾谈及的‘红尘气’究竟是什么!
此时仅仅只是在旁观摩,红尘之气便滚滚而来,撩人肺腑,蒙人心神,目不暇接!
也让刚刚走出山,尚且未曾阅览过红尘的小伙子有点不知所措。
“东西拿好,想买什么自己买去。”
顾担屈指一弹,一块儿拇指大小的金子便落入到庄云的手中。
他自然也不会真的虐待庄云,修行是修行,生活是生活。
修行可以艰苦、疲乏,让人难以喘息,那很正常。
生活,顾担则向来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至于庄云究竟想学自己老爹,逍遥自在;还是想要追求力量,向上攀登,选择权在他自己。
正如顾担当初在夏朝一样,他从不怎么干涉后辈的生活,只要不作奸犯科、败坏法纪、恃强凌弱,那怎么过好自己的一生,其实是属于自己的事情。
长辈可以为其指引方向,却不代表要将其圈养在自身的樊笼之中。
在这方面,顾担很是开明。
当下扔给庄云一枚金块之后,顾担直接开始向着龙门山而去,至于庄云要怎么玩,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然而刚刚上山不久,庄云竟是腾腾腾的赶了上来。
“怎不去玩闹一番?”
顾担眉头微挑。
鲤跃龙门的日子,还要几日才能开始呢,他提前过来,也只是心中已无甚对凡俗中的留恋而已,算是寻个清净。
“什么时候都可以看,现在还是跟着您比较好。”
庄云嘿嘿一笑,说道。
顾担自无不可之处,现在上山的人很少,他便自然的选了一处最接近龙门口的地方,盘膝而坐。
庄云蹲在顾担的身边,时间一久,多少显得有些百无聊赖,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最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又是第一次出门,哪里能有顾担那样的心境。
真的跟了上来,反倒浑身上下都感觉有些不舒服。
就在庄云想着要不要寻个借口先下山去转转的时候,一阵香风突然迎面袭来。
抬头望去,一袭红衣恍如火灼,婀娜挺翘、英姿飒爽的女子便出现在了身前,那张不施粉黛的俏脸上带着女子少有的侠气与英姿,柳叶眉微微挑起,朱唇饱满而圆润,肌肤洁白似玉石凝结,好似流落人间的仙女。
从出生起就待在平安村的庄云哪里见到过这般姿色和气势的女子,一下子便看的有些痴了。
“您是.孔先生?”
付素心有些迟疑的看着那身着黑袍,带着斗笠,连稍许皮肤都不肯露出的古怪男子。
又看了看好似痴傻般等着她发呆的小家伙,小家伙的长相倒是的确跟那个喜欢在这里钓鱼的怪人颇有几分相像之处,否则她也不会上来问询。
“付素心?”
顾担扫了来人一眼,不出意外,果然还是她。
这是两人第三次在鲤跃龙门之地相见,当初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如今都四十有余了。
不过对方身上的气血雄浑,自行流转,妥妥的宗师实力,无任何虚浮之感,就连面容都像是二十岁左右的妙龄女子——毕竟已是宗师,便是年逾百岁,自身无损的情况下,她也不会怎么显老,遑论此时放在宗师的人群中,那都堪称年轻的岁数。
被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付素心反倒可以肯定对方真是那位孔先生,只是不知为何突然要将自身全部给遮住。
“十余年不见,您还好么?”
付素心寒暄道。
“我还好。”
顾担轻轻点了点头。
“这位是”
“那位朋友的孩子。”
“他这次没来么?”
“没。”
简单、干脆的回答。
等到付素心的寒暄告一段路,庄云才回过神来,脸红红的,说道:“我叫庄云,云朵的云。”
“庄云?我记住了。”
看着小家伙略显红润的脸,付素心一乐,伸手捏了捏。
“唔!”
嫩似青葱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的脸颊,庄云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烫,话都说不利索了,只能略略向后仰了仰身子,努力的一本正经的说道:“男男女授受不亲!”
回应他的,是一记食指轻弹的脑瓜崩。
付素心笑道:“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大道理。”
刚走出家门的庄云哪里是付素心的对手,立刻往顾担那边靠了靠,有些无助的唤道:“孔先生”
“哟,还告状呢!”
付素心调侃道,反而是变本加厉的在他脸上又捏了几下。
她的胆子本就颇大,否则当年也不会不听从父亲的劝告,自己偷偷跑过来凑近乎,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性格倒也没有太大的改变,仍带着往昔的几分烙印,有些自来熟。
“小家伙刚出家门,先别逗他了。我看你似是有事寻我?”
好在顾担也没有完全不理会庄云,等到庄云都快自己挪到河里的时候,终于是开口说道。
付素心这才收手,面色一肃,点了点头。
能遇到顾担可不是什么巧合,她早几个月便来到了这里,每天都要来龙门山这里转悠好几圈,就是生怕错过这一次的遇见。
“敢问孔先生,您可知晓,为何不周山脉不再招收宗师了么?”
付素心有些严肃的问道。
“你去过不周山脉?”
骤然听到‘不周山脉’几个字,顾担便好似被牵动了内心,如今尘世最值得他注意的地方,也唯有那里,想不上心都不可能。
“是的。在仙临一百零八年的时候,我解决了身边的所有事情,前往不周山脉,想要加入仙坊,修习仙道,却被拒之门外。无论是宁坊还是水坊,都不再招人。”
提及此事,付素心满心不解。
那个时候她不过三十余岁——三十余岁的宗师啊!
说一声不世出的练武奇才也不为过。
整个不周山脉,怕是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可,她被拒绝了,连资质都没有测试,便被拒之门外。
理由很简单:不周山脉,不招人了!
只此一句话,什么解释都没有。
付素心心中自然不岔,拦住那人就想问一问为什么。
然而对方身上腾起的气势,却让她不得不让开道路。
三十多岁的宗师的确极端少见,可天资并不等同于实力。
留在尘世之中,宗师便是极限。
她已然失去了继续向上的途径。
只能像是不周山脉未曾出现前那样,成为一地的镇国宗师,安稳享乐等死。
可没有希望也就罢了,既然见到希望,又是那般年轻的武道宗师,付素心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混吃等死?
但在不周山脉中,她根本没有熟识的人,也找不到可以为她说话的人。
思来想去之间,她想到了鲤跃龙门之际,遇到的那两位高人。
于是这一次提前赶来,就是为了询问出路。
如今已是仙临一百一十九年。
在晋升宗师之后,她算是又被迫在尘世蹉跎了十年有余的最青春靓丽、奋发图强的年华,却是无可奈何。
再好的资质,没有条件,没有环境,也根本无用。
这既是当初顾担在不周山脉看到的那群底层修士的无奈,何尝不是尘世宗师的无奈呢?
不加入不周山脉,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不是所有宗师都有庄生那般洒脱的心性,说走就走,头也不回。
大部分人,但凡有一丝向上的途径,都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将其抓住,为此伤天害理,违背本心都不算什么。
凡尘之中,尤见人之欲。
“不招人”
这个顾担倒还真的知道。
当初是因为仙坊大战,所以仙苗自然要往后靠靠,什么都比不上融合灵气源泉。
如今不周山脉之地,仅仅只剩下了宁坊和水坊,按理来说只差最后的‘功毕于一役’,灵气源泉就会彻底合一。
这个时候增强自身的整体力量自然显得尤为重要,再招收仙苗甚至是宗师培养,都有些来不及了。
毕竟上一个十五年前,庄生就说过,不周山脉的筑基都已破百位,宗师的重要性也大大下滑。
其余四坊没了,可不代表所有修士都死了,而是重新换了个地方安家落户而已,被宁坊、水坊瓜分殆尽,真不差人。
至于原始积累,前面几十年的仙苗们奉献的已经够多了,自然也不必费心费力的招收新的仙苗——天知道对方是不是派来的卧底呢?
当然,这是顾担自己的想法。
不周山脉有大古怪,不管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得远些总归是没有错的。
但这些事情自然是不方便和付素心提及,解释起来也着实太麻烦,再说双方关系更是没到那个地步。
所以顾担只是提点道:“不去不周山脉,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真加入其中,怕是身不由己。”
“这”
付素心面露苦涩之意。
高人看的开,觉得仙修不修都行。
可她正是最风华正茂的年纪,在最美好也最该精进的岁月,蹉跎十年有余,本就有些急不可耐。
三十岁成就宗师,说起来当真威风,可留在凡尘中,不得进境,那不还是宗师么?
与那些五十,甚至是六十岁后成就的宗师又有多少不同?
完全是在浪费自身的天赋和资质!
但她也不过是个很有资质的宗师而已,还远远不能改变自身所处的局面,不周山脉不收,她还能打上去不成?
当下付素心无奈的俯下身来,洁白纤细的手掌覆住那张颇为俊美的脸颊,声音显得格外无力的说道:“宗师的宿命,便是要活生生老死在凡尘中么?”
怕的不是没有希望,而是分明看到过希望,突然又归于无。
如果没有不周山脉的消息,如果对仙道毫不知情,她大概也就没有了好胜心,没有了继续向上攀登的念头。
可如今分明有更进一步的地方和契机,却因此而失之交臂,那种无奈与折磨,怕是难有几个人能够明白。
“你还很年轻,或许有别的变化也说不定。先打磨自己,机遇来时才好抓住。”
顾担还是安抚了一句。
毕竟还有一群真正的仙人,可能会回来呢?
不周山脉那破地方,让他去他都不会去瞅一眼。
付素心毕竟是一位宗师,也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心绪,起码不再显得那般无助,恢复了过来,颇有几分雄心壮志的宽慰自己道:“没事儿!就算不周山脉不要又如何?大不了留在凡尘之中,试一试宗师之上,是否还有前路!
别人不开门,就自己趟过去!”
此话一出,倒是真的让顾担高看了她一眼。
此女不仅是天资相当不错,心境亦是不俗。
不过无论是大宗师,还是先天之境,对其他人来说,与堵死也是无异,注定难以追求。
能有这份心气便算殊为不易。
“姐姐是宗师?”
这个时候,庄云总算是有些听明白了,瞪大了双眼,看着好像跟自己也相差不了几岁的英姿飒爽的女侠,非常惊讶的问道。
“是啊,不像么?”
付素心挺了挺雄厚的胸脯,俏脸一扬,恢复了精神,一副‘老娘天下第一’的模样说道。
“啊”
庄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家伙怎么动不动就脸红呢?还真是刚出门啊?没遇到过姐姐这么漂亮的女子?”
付素心逗弄着他,“姐姐好看么?”
“好、好看。”
庄云有些结巴的说道。
“哈哈哈哈!走走走,鲤跃龙门还有几日,姐姐带你去山下玩儿啊!”
付素心拉着庄云的袖子将他从岸上拽起来,“走呀,给你见见世面,可别动不动就发呆了,像是个二愣子。”
“孔孔先生?”
庄云有些无助的看向顾担。
顾担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随意。
在庄云的时候,有他留下的青木液的气息。
更有天眼神通作为辅佐。
便是有什么危险,他也能第一时间感知到,在不在他的身边都一样。
于是庄云就被付素心带下了山。
三日之后,两人折返。
付素心仍是一身红衣,反倒是庄云换了一身更为妥帖的丝绸衣裳,倒也显得器宇轩昂起来,手中、背上还放着大包小包的吃食。
鲤跃龙门之景就要开始了。
来人金钱开路,准确的说是付素心金钱开路,竟又凑到了顾担的身旁。
“孔先生,看我给小家伙打扮的怎么样。”
付素心颇有几分兴致的说道。
顾担扫了一眼,道:“还不错。”
怎么说也是庄生的孩子,底子还是在的,资质虽然普通了点,长相却还算不错,人靠衣裳马靠鞍,换了身衣服和装束,看起来的确不一样了。
“好了,要开始。”
没有过多的交谈,鲤跃龙门之景,又一次开始了。
与往昔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只不过身边换了一批人。
偶尔还会有相似却又不同的惊呼声,想来是那些第一次过来看的。
而庄云也是目不斜视,兴致勃勃的看了起来,偶尔还会发出惊讶的声音。
这让顾担想到了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
当下笑着道:“大鲤四海巡游,终生不息。便是‘休憩’之时,身躯仍旧摆动不停,锻造了它们坚实柔韧的身躯。
其吞泥沙、食五金,刀斧难伤而鳞坚似铁。此后图南,逆溯千万里,跨山之崖、越海之巅,一路披荆斩棘,重归故里,再启轮回。”
这是庄生曾对他说过的话。
如今再告诉庄生的孩子,何尝不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趣味和传承呢?
熟悉的一幕幕依次出现在龙门山下,每十五年一次的奇景,大鲤们从不缺席,一切都是那般相似。
但,或许是因为欣赏的多了。
再呈现于顾担的眼中,美感虽还是那般美感,但心中的触动,却已不及最初的前两次。
能从中汲取到的感悟,也没有什么变化。
而且这一次,来的武者甚多,远比上一次还要多得多。
也合该没有‘头彩’大鲤,能够侥幸逃脱。
果不其然,在天色逐渐走到傍晚,大鲤们向着龙门口进行着最终的飞跃而努力的时候。
站在岸两旁的武者已是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投身入河,拿下头彩大鲤,可谓是全神贯注。
就在此时,有一道身影自山下飞跃而来,字面意义上的飞跃。
其凭虚御空,带起阵阵惊呼!
“仙人?”
在骇然的声音之中,那人脚步不停,向着龙门山口飞去。
恰逢有大鲤与此时越过龙门!
那仙人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之意,不理会那些嘈杂的凡人,手掌掐诀,灵光闪耀,在那头彩大鲤刚刚飞跃龙门,尚未落入水中之际,便以仙法将其擒获!
独留下那群蓄势待发的武者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
深邃辽远,常人欲目睹而不能的天穹极深处。
一架饱经创伤的飞舟摇摇欲坠,向着这处世界靠近而来。
当真正能够目睹到下方袖珍一般的山河之时,飞舟上传来修士泫然欲泣般的声音。
“源天界!回来了,终于是回来了!!!”
催人泪下感人至深的声音,在飞舟上响起。
可能够与之响应的人,已是寥寥无几。
“快看看周山,有没有倒下?”
兴奋的声音才刚刚响起不久,立刻便有些惊慌的问道。
残破的法器对准一处,隔着万万里之遥扫到了倒塌下来的不周山脉。
“好好好,周山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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