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身旁的少年人咕哝道:“与世隔绝,岂不是要闷死?爷爷,咱们还是不住了。”那老者伸手抽了少年人一记响亮的耳光,大声呵斥道:“混账东西,如今咱们是朝廷钦犯,一旦被抓住,那要杀头的。这一家老小能活命已是天大的造化,再敢胡言乱语,揭掉你的皮。”
少年被他一顿训斥,不由得面红耳赤,退在一旁。老者向萧云帆拱手道:“多谢恩公,为我们思虑周详。不过老朽还有一事请教,敢问恩公官追来,我们可怎么办?这一家老小,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请恩公开示。”
萧云帆微笑道:“待各位进入谷中安顿后,我便将谷口毁掉。那时,谷外会有一层毒瘴包围,就算官兵赶来,他们也无计可施。老丈大可放心。”
那老者听罢,脸露笑容说道:“嗯,如此甚好。恩公尊姓大名可否见告?好让我冯家子孙日夜为你祈祷,铭记恩公再生之德。”
萧云帆笑道:“老伯言重了。晚辈陆不平。只因我祖上与冯家渊源极深,先祖曾受过冯家莫大恩德,家父听闻冯家遇难,特差小子前来相救。事不宜迟,大家伙还是尽早入谷,免生后患。”
一行人由萧云帆带领着,沿着一条小径,向谷中走去。正是清晨时分,虽有阳光照射,可这山谷地势低洼,众人眼前白雾弥漫。萧云帆走在最前面,吩咐众人排成一行跟在他身后。
众人走了一程,来到一个断崖边上。萧云帆迈着步子走向崖边,向崖底望了一眼,只见白雾氤氲,深不见底。左首边有一座铁索桥架在半空。
那桥共有八条锁链,四条在下,铺着踏板,两条在上乃是扶手。
一踩到踏板之上,铁索随即晃动。待他慢慢走到中央,风声在耳边呼啸,铁索更是晃动的厉害。那踏板长年在雾气之中,难见阳光。上面一层青苔更是有些滑腻。
饶是萧云帆大胆,有些武学根基,背心仍冒出冷汗来,而冯家这些人见此情形,心中更是忐忑。过得半刻,他终于走到对面。一颗心砰砰跳的厉害,暗想:“我过这桥都不免心惊,更何况这些人?”
对面山崖上,冯家老者脸色发白,中年人低头不语,两个少年也是直咽口水。几个妇人一脸茫然,那些丫鬟和男丁也没一个人敢走到桥上去。
众人正自犹疑不定,忽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冷笑:“一个个都草包,还不如被人抓了去砍头。”
众人回身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粗布囚衣,长发披肩的女子板着脸。她用冰冷森寒的眼光扫视了众人一眼,嘴角露出轻蔑与讥诮。那个中年人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卿儿,说话这般没大没小。”
冯妙卿啐道:“呸!卿儿的名字也是你叫的,你算个什么东西。”那中年人一张脸登时气的通红,伸手指着她喝道:“反了,反了。”冯妙卿道:“哼!依我看,这位陆大侠就不该救你们这帮窝囊废,一个个还有脸面说自己是冯家人,冯家的脸早给你们败光了。”
中年人身旁的一个少年走到最前面,说道:“说的你好像不是冯家人一样。”冯妙卿白了他一眼,眼圈微微发红,大声说道:“冯家……冯家。若非你们刊印什么狗屁小说,朝廷又怎么会查封我们春秋楼?
我二叔是怎么死的,你们心里难道不清楚?爷爷尸骨未寒,他老人家还要受开棺戮尸的羞辱。冯家有你们这些子孙,当真是祖宗蒙羞。”那少年被她这么一喝,一时语塞。脸色惨白,一连退了好几步。冯家人从主人到下人,一个个都神情委顿,脸色难堪。
萧云帆从铁索桥上走回来原想接众人过去,但看到眼前这一幕,他心中不胜悲凉。冯妙卿不再多看众人一眼,转身向远处奔去。萧云帆寒着脸对众人道:“各位好自为之。”说着去追冯妙卿。“冯姑娘,留步。”
冯妙卿回过头来,长长的睫毛上泪光莹莹。清瘦的脸庞上两道泪痕兀自分明。萧云帆知她从小锦衣玉食,此番家道中落,又饱尝牢狱之苦,担心她会做出傻事来。
冯妙卿咬着嘴唇,伸手抹去泪水道:“陆大侠,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你还是管他们去吧,别来管我。”
萧云帆走上前去说道:“冯姑娘,你心中的怨恨在下体会的到。可人死不复生,纵然将那些人统统杀掉,一样于事无补。”冯妙卿咬着牙道:“他们……他们做的事真是狼心狗肺。”萧云帆心中疑惑,便问道:“他们究竟做了何事?冯家二爷是怎么死的?”
冯妙卿泣声道:“爷爷死后不久,他们为谋夺家产,毒死了二叔,之后又将我软禁起来,打算卖到妓院去。家里原有的奴仆也被他们一一遣散。”
萧云帆道:“他们千算万算却没想到因为一部反书,一家人锒铛入狱。”冯妙卿道:“正是,也许冥冥之中,早有天意。本来他们这些人罪有应得,肯定要千刀万剐的。可是你又把他们救出来了。”
听到这话,萧云帆此刻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原来救出的这些人狼子野心,非良善之辈。转念又想,如果不救这些人,也势必见不到冯妙卿。更何况自己并未费什么心思,真正救人的是大哥骆九天才对。自己不过是打下手罢了。
救人和杀人看似一字之差,而意义却截然不同。救了这些人究竟是对是错?萧云帆心下一片茫然。
冯妙卿自幼跟随爷爷,与冯家往来的人即便没有见过,也是听过的。可从未听过陆家,不由得心生疑虑,便问道:“陆大侠,你说你与我冯家交情匪浅,可我为何从未见过你?”
萧云帆心知肚明此时还不宜表明身份,随口道:“是祖上与冯家渊源极深,到了我父亲这一辈鲜少与江湖朋友往来。冯姑娘没见过在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当下他又岔开话头,道:“冯姑娘,这反书一案在下也有所耳闻,可是在下有一个疑虑还望姑娘赐教。”
冯妙卿叹了口气摇头道:“这反书一案我也不是很明了。陆大侠大概还不知道,我们春秋楼早就分为两支,一支是我爷爷这边,另一支则是冯遇夏他们这边。朝廷问罪,不问情由。我是冯家的人也自然牵连在内。”
萧云帆点头道:“嗯,如此说来,我也只好请教那位冯老先生了。姑娘与他们有些嫌隙,不如在车上等候,待我查明此事,再与姑娘叙话。”说着,又朝谷中走去。
待他回到原地之时,八十三口人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那铁索桥长长的锁链垂在对面的山崖上,显然是有人将锁链弄断。萧云帆吃了一惊,心道:“这一切究竟是何人所为?”
正在他恍惚之际,背心忽地一麻。一个穿着黑斗篷带着金面具的人轻飘飘地他面前。他身子虽不能行动,可口舌仍灵便。那面具上一对灿然生光的眼珠盯着他,一个低沉沙哑地声音说道:“小子,老夫救你时跟你说过什么?”
萧云帆心头一喜,说道:“原来是前辈,前辈救命之恩,小子没齿难忘。你老人家曾说让我伤愈之后,打道回府,不再过问江湖之事。”
那人伸手掴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啐道:“你记性是不错,可你没有做到。”
萧云帆左颊火辣辣地疼,面前这老者虽说气势凌人,但也无意中激起他心中的一股傲气。他抗辩道:“前辈要我像缩头乌龟一样过一辈子。”
那老者冷笑道:“活乌龟总比死人强。”萧云帆道:“与其苟延残喘,倒不如堂堂正正的做人。”
老者啧啧道:“堂堂正正做人,看来我对你说过的话你又当耳旁风了。”萧云帆道:“你老人家曾说过,所谓行侠仗义,不能只凭一时激勇,就慷慨赴死。但凡成大事者,心中必计较量力而行四字。”
那老者转过身去道:“你自山洞以后,那一件是量力而行?”猛然间回过头来指着他道:“匹夫之勇罢了。”萧云帆道:“人活一世,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为侠者,当扶危救困,济世安邦。舍生取义,死不旋踵。纵然在前辈眼里可笑,但此为赤子之心。”
萧云帆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那老者沉吟片刻,喃喃道:“也罢,也罢,既然你一心求死,神仙也救不得你。等到你大难临头之日,必定追悔莫及。”说着凌空翻身而起,袖袍在萧云帆背后一拂。
等萧云帆回身再看时,那老者已不见了。他自语道:“这位前辈到底是谁?仿佛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助我究竟是何用意,当真是令人猜不透。”
冯家人此刻不在眼前,这查问反书一事也只得作罢。他迈步走出山谷,刚走没几步,就听得身后一声巨响。回身去看,只见进谷之路已被山顶落下的巨石封死。
朝廷派来的锦衣卫特使此时正坐在大堂的交椅上,一个个神情冷峻,等巡抚回话。巡抚徐元泰额头上沁出汗珠,脸色苍白。他伸袖轻轻地抚拭了一下,李应祥则泰然自若,周光镐神色凝重。
锦衣卫首领唤作卢万年,一张瘦长的脸上两条扫把眉,用森寒的目光盯着徐元泰,冷冷地说道:“徐大人,我们兄弟是奉了圣谕来的。你现在交不出人来,我们回去和厂公无法交代,厂公他老人家也和圣上无法交代。你倒是很会给我们兄弟出难题。”
徐元泰长叹道:“上差息怒,这件事是本抚疏忽。只能劳上差在此多侯上几日,我自当全力督促下属,缉捕劫狱的贼人。”
这时,坐在他下首的周光镐站起身来,将官帽摘下,放在一旁道:“上差,巡抚大人。这件事乃下官渎职,我已将请罪书拟好,由巡抚大人递交给吏部。在朝廷发文下来之前,按照我大明官制,下官仍为按察使。此事我定当查个水落石出。”
卢万年道:“周大人的话我听的很明白。可是不知你要几日才能查清?”
周光镐朗声道:“十日之内,我交不出人来,下官跟上差回去。”卢万年与左右两侧的同伴交换眼神后,大笑道:“好,徐巡抚,李总兵,有你们在此作证。我们兄弟就等上十日。”
徐元泰脸色稍和微笑道:“三位上差,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经派人安排好行宿,还请上差移架。”待送走锦衣卫,徐元泰气冲冲地走到大堂,骂道:“王八羔子。”李应祥啜了一口茶道:“抚台大人息怒。”
徐元泰看着李应祥指着他骂道:“你小子也不是个东西,方才为何不帮着老周说情?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让老周一个顶缸?实话告诉你,咱们三个谁也跑不了。
李应祥看了徐元泰一眼笑道:“说的是,方才你不是也没帮老周说情?”见二人就要红脸,周光镐劝道:“二位就不用吵了,当务之急,还是尽快酬思对策吧。”
徐元泰捋着胡须沉吟道:“我瞧这事透着古怪,恐怕和那些江湖中人多有关联……”
骆九天闭着眼睛,手里捏着一枚铜钱来回把玩。站在他身侧向英低声道:“舵主,事情已经办妥了。眼下如何应对官府盘问,恐怕会
费些周折。”
骆九天淡淡一笑道:“无妨,告诉底下人该怎么答就怎么答。”向英点了点头:“是!属下还听闻这按察使周光镐为人精细,不容易对付,他若嗅出来点气味,对我们可大大不利。”
骆九天将手里那枚铜钱放在桌上,睁开眼缓缓说道:“让他查,让他放手查,即便他查到点什么,也奈何不了咱们。他们的把柄都在咱们手里握着,我就不信他们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等向英走后,骆九天叹道:“云帆,做大哥的只能帮你到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