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忽然感到眼前一黑,身子向后倒去,多亏儿子戚祚国将他扶住。待他醒转过来时,天色已晚。沈、陈、杨三房妾氏与儿子们则守在床前。戚继光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国儿,国儿。”戚祚国走至床边握着父亲的手道:“父亲,孩儿在。”
说着他微微睁开眼说道:“云帆他人呢?”萧云帆走至床边道:“世叔,帆儿在呢。”戚继光让儿子将他扶起,背靠在一个软枕之上说道:“你们都退下吧,我有几句话和云帆说。”众人闻言,退出屋去。
萧云帆握着他的满是老茧的手,关切着说道:“世叔,您老人家安心静养,旁的事不必忧心。”戚继光与他相处时日虽短,却感情深厚。仿佛萧云帆是他的孩子一样。戚继光看着他的面容,喃喃道:“这朝堂之上争斗永无停息,我如今身退,官家还是不能容我。”
萧云帆接口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必是那些艳羡世叔功业的人嫉妒您,这才向上进谗言的。小皇帝我见过他,是个通透的人,却不知在此事上却犯糊涂。他明知道世叔对大明绝无私心,可还要派人对世叔下手。”戚继光道:“皇帝心中有一根刺,这根刺虽已拔出,可他的心还是有伤。”
萧云帆想了想道:“世叔的意思是您老人家是这根刺?”戚继光看着窗外喃喃道:“不,我所说的是那根刺是张居正。”萧云帆不解道:“可世间已无张居正,他就算恨极张居正也不该带累世叔。”
戚继光道:“官场之上的事你不懂,我却明白的很。我能有平倭镇蓟之功,全赖张公在后为援。自古‘将相和’,天下就会太平。然而‘将相和’的局面,皇帝却不想看到。张公在世之时,一手扶持了李成梁,我,凌云翼,殷正茂等人。一旦张公心怀异心,大明就会变天。
张公在,我等富贵在,张公去,我等富贵去。皇帝要立威,自然要倒权臣。从张家到张党都要肃清,如此皇帝的宝座才能坐稳。东南倭患已平,北方鞑靼瓦剌也在长城之外,天下无大乱,自然就用不到我戚继光。有人想借弹劾张党之事升官发财,投帝所好,折腾我这把老骨头我也只有认命。”
窗外刮起了大风,树影摇动。萧云帆点了点头道:“世叔,帆儿有句话一直想问您?”戚继光道:“你说。”萧云帆眼珠一转问道:“世叔为何要将倭寇斩草除根?倘若不将他们荡平留一些,平倭一事朝廷对您有所依仗,纵然有小人说您坏话,我想皇帝要动您也会三思的。”
戚继光闻言,额角青筋暴起,勃然大怒道:“混账东西,你说的是什么话?”他气的胡子都发抖起来。
萧云帆脸色一变说道:“世叔息怒,小侄失言了。”戚继光咳嗽了两声道:“你可亲眼见过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你可亲耳听过孤儿寡妇撕心裂肺的痛哭?富庶之地,十室九空,田园荒芜,一片焦土,那些百姓生活在地狱之中,苦不堪言。
不荡平倭寇,好让他们再来入侵我大明的疆土,欺凌我大明的子民么?那些百姓是戚家军的父母啊,我们身上穿着百姓的,嘴里吃着百姓的,若不能保护他们周全,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良心何安?做人做事,不求青史留名,但求无愧于心,这才是大丈夫行径。”
萧云帆脸上露出愧色说道:“世叔心地光明磊落,令帆儿汗颜。”戚继光道:“帆儿,庙堂之上的事,讲求‘谋身谋国’,二者能够兼得,方能有所成就。我穷其一生只能做到一半,如此也算无悔了。”
萧云帆在戚府又留了数日,见戚继光病情有所好转,这才安心离开。回客栈的路上,他心中反复想着戚继光那句话“谋身谋国”。而他身处江湖,也自然该“谋身谋道”。念及当日那神秘老者的话,他又感慨良多。
他走入客栈时,桌椅板凳倒在地上,显然有过一场恶斗。见冷沉几人围坐在一张桌前,愁容满面。萧云帆疑惑道:“几位这是?”方夔站起身来说道:“萧云帆,你总算回来了。”萧云帆奇道:“我早回来,晚回来有何分别?”方夔道:“你瞧这是什么?”说着他递过去一个布条。
布条上写着:“若要救人,兵书来换,城南土地庙。”
萧云帆扫视了大厅一眼,只剩下冷沉、方夔和其他三名护卫,却不见芊芊与婷婷等人。他心下一沉,抬起头道:“看来鬼相门的人也来了。”方夔道:“我们受命于主人,这一路保护你,却不曾想对方会在客栈下手。”
冷沉捏着一只酒杯淡淡道:“萧云帆,我这么跟你讲吧。在我们未接到上峰新的命令前,我们几个人就是你的奴仆。那兵书是无价之宝,要用这兵书换他们几个人的命到底值不值,还是你来决断。我们听凭你吩咐就是。”
萧云帆不由皱起眉头,心中计较道:“他们不管怎么说都是幽暗之都的人,若是我不去救,巽易主人迟早会找对方算账。可这么做,就意味着要牺牲五条人命。芊芊姑娘待我着实不错,萧云帆岂是忘恩负义之徒?只不过这兵书是戚世伯的心血,就这么交出去,我心有不甘。”
五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脸上,萧云帆沉吟片刻,抬起头大声道:“走,我们去救人。不过去之前,大家伙还是先计议一番。”冷沉道:“除了芊芊、婷婷不会武功,白亮,黄升,沈玉也算一等一的高手。我检查过他们的房间,没有用毒的迹象,也就是说对方那边有位高手。”
一个带着灰皮帽的歪嘴男子说道:“没错,白亮他们的武功与我们相当,这位高手的武功在我们之上。”方夔嘴里露出一丝冷笑道:“怎么怕了?”歪嘴男子道:“我毛乘风从娘胎里出生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毛乘风身旁一个面白如玉,眉心有颗红痣的的男子柔声细气道:“胆子咱们都有,可咱们就算带着兵书,对方出尔反尔又如何是好?”一个嘴唇很厚,眼睛眯成一道细缝的汉子接口道:“还有,对方指定地点,没准埋伏好的陷阱等我们上钩,我们去岂非自投罗网?”
萧云帆略作沉思,将心中之计向几人道出。天空中黑沉沉的乌云密布,不多时,一道道闪电划过夜空后,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而至,如撒豆一般打在地上。
风雨之中,一个人头戴斗笠,背负竹箱,朝土地庙方向走去。过了一个斜坡,他沿着石级走至庙门外。这座土地庙早已年久失修,院墙塌圮,上面长满了蒿草。
这人走至院中,停了下来,雨水沿着他的斗笠洒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他抬眼向前望去,只见庙门洞开,地上燃了一团篝火。萧云帆大声说道:“萧某前来赴约。”他话音未落,从蓬草之中哗啦啦飞出四条铁链,如怪蟒一般卷在了萧云帆的身上,分别缠在他的手臂与大腿上。
一名身材高大,肌肉虬结的壮汉举着一柄巨伞从庙门中走出。跟着两个随从推出一辆轮椅车缓步走来,车上坐着一个中年儒生。这人头戴方巾,身穿黑色纱袍,手中握着把羽扇。他面容清瘦,两鬓斑白。
萧云帆道:“书我已带来,人呢?”儒生大笑道:“萧云帆啊萧云帆,你果然守约。不过枉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幽暗之都的人凌某犯不着得罪,将他们抓了,自然又将他们放了。抓人来不过是引你上钩罢了。”萧云帆道:“你笃定能杀了我?”
凌太虚捋着胡须淡淡道:“要你死,最容易不过。不过要杀你却用不着我动手,如今整个江湖的人都想要你的命,让他们杀了你,岂非更加有趣?”萧云帆笑道:“你请我来,不过是为了兵书,你又怎知我一定会带真的兵书来见你?”
凌太虚摇了摇手中羽扇,微笑道:“你如今落在我手里,没的选。你带来的是假兵书也无妨,你的人落在我手里,我自办法让你吐露真兵书的下落。”萧云帆道:“好,那就不妨试试看。”
蓬草之中四个黑衣人用来扯动铁链,好让他动弹不得。萧云帆吹了一声口哨,嗖嗖嗖嗖,四声响。跟着那四个黑衣人背心各插一柄羽箭,倒在尼地之中,凌太虚瞳孔骤缩,两名侍从已抽出兵刃翼护在前。
萧云帆伸手将斗笠摘下,向前掷去,转身在脸上一抹,露出本来面目,哈哈笑道:“你当真以为你能拿到你想要的东西?”说话之人正是冷沉。凌太虚脸色一变道:“你不是萧云帆?”
一道电光划过长空,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的雪白。萧云帆缓缓走进院内,他伸手扶了一下斗笠说道:“凌太虚,我们又见面了。”凌太虚脸色有些难看,他说道:“看来我低估了你。”萧云帆目光闪烁,冷冷地道:“对于这样的夸奖我听的有些厌烦了。”
凌太虚定了定神,缓缓道:“那你要听什么?”萧云帆摩挲着下巴道:“至少是听到些新鲜的话。”凌太虚道:“你变了,变的更加狡猾了。”萧云帆淡淡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愚蠢,难道还要怪我不成?”
凌太虚狠狠说道:“看来今晚我不杀你也由不得我了。”萧云帆叹息道:“你说的没错,可惜……可惜你会死的更快些。对了我还想告诉你一句话。”凌太虚道:“什么话?”萧云帆摸了摸鼻子道:“你的脑袋挺适合当夜壶的。”站在一旁的冷沉也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