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玦无端挨训,心下很是不服,说到底,还是谢启婵未把详情全数告之。
他满心怨怼,觉得跟着仙长办事,什么交待都得不着,自己不过是个随从打手。
哦,不对,论武力,他哪赶得上塔卫大人,充其量也就是个带队的头领,负责和向导沟通,安排车队,这些跟凡人打交道的活计。
三皇子一向心高气傲,这一趟表面看磨平了脾气,已懂得观人眼色行事,实则心底的戾气在不知不觉间又重几分,一夹马腹回到队首,挥手号令,率先纵马上坡。
高处风势更显凛冽,捲挟着碎枝草沫朝人打来,货车爬坡走得费力,车夫们赶马的,在后推车的,大声吆喝着,被风吹得几乎站不住脚。
头顶浓云密布,沉沉压下,酝酿着要来一场泼天骤雨,已有豆大的雨点落下,稀稀拉拉砸在人脸上生疼。
此时,前方谷地之上的山顶正立着两个人,其中相貌儒雅的中年人,着一袭浅青色文士长衫,衣上淡淡萦光缭绕,显然并非凡品,隔绝周遭劲风,雨落不沾身。
此人气度中有种高高在上的从容,虽是深夜于山林行苟且事,却不屑稍加隐蔽。
他身后的人身形挺阔,站姿笔直,像一杆锋芒锐利的长枪,一看便知是出身行武,见下方商队忽然转向,浓眉紧蹙。
“主公,刚才那几棵树倒得古怪,迫使商队改道,绕到咱们人的背后去了。”
中年人负手而立,“成玉,昨日凌霜透了句口风,天凰石在水路几遇劫匪,对方打得是咱们楚军的旗号。”
这人正是齐朝翰林学士柳希元。
柳家作为拥戴齐皇的中坚力量,分支遍布大齐,其中楚郡这一支根深势大,经营已有上百年。
因是上官皇族的心腹重臣,在南七宿塔这边,一向与井木塔主之下第一人——上官楚关系莫逆。
这次来南黎,三块图腾碎片柳希元势在必得,之前打着官方的旗号,向谢安提出相让天凰石,却不料被一口回绝。
如今更有人借他的名头,打算强抢,这倒逼得他不得不出手,否则岂非白担了罪名。
眼下车队的异动,再次印证有人暗中搞鬼。
成玉一惊,“主公,可要属下即刻传天罡营过来?”
柳希元今次奉诏巡视南疆,随行护卫的正是隶属楚军天罡营的三千人马,为避耳目,劫天凰石自是不能动用。
“既有人代为出兵,咱们何妨黄雀在后。成玉,传令下去,不得率先动手。”
埋伏在对面山头的人手,本是打算待车队进了独阳道,在一线天占据地势向下伏击。
此刻车队上了旁边的矮坡,若即刻动起手来,仍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却容易把队伍冲散,不利于一网打尽。
得到消息后,人手即刻朝山谷深处的出口而去,进入旁边的密林。
身后有四五人依讯赶来,正是孟冉一行。
“大人,冉奉离姑娘之命,特来襄助。”
柳希元一见他,清癯的脸上露出和蔼,“许久不见冉郎,修为精进如斯,可喜可贺。”
孟冉抱拳,“全赖大人栽培,活命再造之恩,冉不敢一日或忘。”
柳希元当日救下孟冉,正是看出此人身负道心之种,只因穷困潦倒,才致修行无门。
天资不俗者易寻,有机缘入道的才是难觅。
尤其孟冉身上的道种,名为机枢。此类道心讲究协同,多擅运筹帷幄之能,将来一旦筑道成功,实为良将之才。
偏生此人生性散漫,又风流多情,不愿入伍。
谷/span柳希元惜才,仍是慷慨助他修行,并不加以逼迫,只叮嘱离情,徐徐引他入彀,将来可为一大助力。
此时柳希元欣然点头,几人一路往谷口另一侧的山岭而去。
车队快要到坡顶的时候,有人偶尔回头,随后见了鬼似的,指着侧方大声惊呼,那里有大团绿莹莹的光芒,像鬼火一样晃动。
“有鬼啊!”
那车夫吓得惨号,推车的手一松,整个人摔趴在地。
护卫团团围在车边,他们都骑马,不似车夫那般难行,立刻有人大声喝止,“吵什么,别咋咋呼呼的,赶紧推车。”
刀鞘在那人身下一捞,把人挑起来。
向导朝那边张望片刻,安抚众人:
“那是片坟岗,想必是天气不好,有磷火飘出来了,莫慌,赶路要紧,先上了这坡再说。”
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灌进耳中,车夫们全都又聋又瞎,人这时和前头拉车的马一样成了牲口,勉力前行。
周遭传来异样响动,黑夜中,窸窸窣窣像是有无数的东西正在靠近。
凡人即使五感尽失,凭着心头不断上涨的惶恐,已觉要大祸临头,护卫们灵感更强些,“呛啷”拔刀声纷纷乍起。
“何方妖邪作乱,给我现形!”
谢启婵冷喝一声,抬手打出一张符咒。
山野风急,这会儿她也不敢随意用火,雷闪符电光火石间打向侧后方,乍起一片亮光。
便在此时,仿佛是她这张雷符召了上天的怒,酝酿已久的密云陡亮,“咔嚓”一声巨响,呼应地炸开一道霹雳。
整个天地即刻炫亮如昼,只是这么短暂的光明,众人看见身旁的草丛里,不住蹦跳的绿芒已逼至近处,是一只只拳头大小的蛤蟆。
闪着莹光的一双眼格外瘆人,一个个张开血盆大口,齐齐发出一声“呱”。
雷声都压不住这声蛙啼,钻进人的耳朵里,所有人都觉心神一颤。
“吸血蛙,快跑啊。”
向导不愧熟知南疆地形常识,这种蛙吸噬牲畜血液为生,大多栖息在乡野田间的洼地附近,有时落单的人靠近水边,也会自水中潜至脚下。
长舌卷上人的脚踝,上面的吸盘刺入肉中吮血。
“此处一片荒坡,既无水潭,哪来的吸血蛙。”
谢启婵目光如炬,吩咐景玦,“稳住队形,莫要中了贼人的奸计。”
在她看来不过是雕虫小技,然而这声交待已是太迟,人可以不慌,马匹天性使然,纷纷长嘶扬蹄,车队大乱。
这下不用人推,拉车的马已狂奔着自行朝山头冲去,众护卫座下的马匹也跟着狂奔。
若是训练有素的军马,断不会如此乱作一团。
宇文虎回靖安台休养,谢安一时调不来兵,这些人手都是相府养的护卫,身手上虽了得,论骑术控马也不过寻常武人的水平。
车队在这混乱中陡然提速,转瞬攀上坡顶,没头苍蝇一样,马匹为避天敌,斜刺里打横狂奔,方向正朝着那边平坦的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