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透过玻璃窗落进房间,苏若楠和卫永华说了一会儿话,就休息下去。
卫子英睡得跟只小猪似的,完全不知道她爸妈在操心些啥。
已入冬,街边的行道树随着天气变冷,逐渐萧条下去。住在城里的卫子英,从她爸妈嘴里听说,她那个棒槌二叔,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了。
把悲愤化成力量,效果真的很不错。她家二叔竟吊尾巴的考上了西南师范大学,还有便是,他们甘华公社,一共有个人考上了,一个是她二叔,一个是知青院的何涛,最后一个是甘华镇另一个生产大队,才高中毕业一年的小姑娘。
据说,这次高考一共有五百多万人,但总共被录取的却不到十万,甘华镇能一下子考上个,已经算是多了,据说枫桥镇那边,只有一个知青考上了。
这成绩,有失落的,也有高兴的。
当然,高兴的没几个,失落的占了大部分。
至少公社社长是失落的,他那么用心鼓励知青院的加油考,结果,知青们却集体拖后腿,复习两个月,就考出一个人。
简直是在浪费他的感情。
同样失落的还有刘平阳,他都给这帮知青看了这么大的方便门了,结果……
而住回了知青院的陈丽,在听卫永民竟考上后,脸刹那间就扭曲了,她想起了,那场导致她们离婚的争执。
卫永民……好深的心机。
不想和她过就直说,竟拐弯抹角借高考资料和她爆发争吵,他当时说的多好听啊,一副大义凛然,说那些资料是苏若楠的,他不能要,她更不能要,可结果他却在她走后,一个人背着那些资料,躲到了他大姑家埋头苦读。
现在,他是不是很高兴……
他上大学了,成了这山沟沟里飞出去的凤凰,而她……
卫永民,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陈丽心里难受极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着两天都没出来。
知青院没考上的人太多,好多人心情都不好,谁也没空搭理她,何涛一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立即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城了。走时,他把自己的书,全部留给了没考中的人,并告诉他们,现在知青返城,除了高考还有其它的路可以走,比如家里是独生子的可以申请回城,或是家里能给安排工作的也能回程。
他让大家别灰心,考不上,那就另想办法回城。
何涛是年前离开的良山大队,这个年底,知青院的知青,除了陈丽,剩下的全部都回城探亲去了。
何涛的话给了他们另一种启示,他们想回去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可以回城。
陈丽倒也想回城探亲,重新为自己谋划,然而,如今的她,却已是没亲可探,因为,她把老陈家的脸丢光了,上次回城时,她爸妈对她说,让她别回来了……
日子慢吞吞过,年底已至,腊月二十六,家具厂放假了,但卫永华和苏若楠却没有回乡下,而是又在城里呆了一天。
二十七早上,卫子英还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呼呼大睡呢,苏若楠就无情地将她给抱出了被窝。
西南的天,到了冬天就鲜少见太阳,早上更是冻得人牙齿打颤。
“妈妈,回去的车要十点钟才开,让我再睡会儿,再睡一会。”卫子英揉着惺忪的眼睛,软绵绵地给苏若楠撒娇,说话的时候,小爪子还拽着小被子,想继续缩回床上去睡觉。
“别睡了,你外公坐的那班火车快到站了,赶紧起来,咱们去车站接你外公。”苏若楠拍了拍卫子英的小脚脚,让她伸脚穿袜子。
脑袋还有点迷糊的卫子英,听到她妈的话,眼睛一楞,呆呆问:“外公……”
“嗯,你外公来看你们,顺便小住一段时间,赶紧起来穿衣服,咱们去接他。”苏若楠把袜子给卫子英套上,自己也收掇了起来。
“那大姨呢,大姨和外婆有一起来吗?”卫子英瞌睡醒了,坐在铺上,一件一件开始穿衣服。
苏若楠梳好头发:“你大姨才回去多久,要来也得开了年才来。你外婆……她忙得很,过年都没时间着家,更没时间来。”
苏若楠的妈,是江省军区医院的老医生,医生可不像别的职业能放长假。一个月能休息两天,就算是多的了,往年她就算带老公孩子回江省,她妈能抽出时间陪他们吃几顿饭,就算好的了,有时候遇上大手术,几天都不会回家。
不过苏若楠也习惯了,她很小的时候,妈妈就不常在家,有时候忙起来,一个月都见不到影。
卫子英哦了一声,穿好小衣服,让妈妈给她梳头发。
等两母女收掇好,卫永华也背着一背东西,回了家具厂。这背篓里的东西,是他们给家里面的老人和孩子带回去。
“若楠,收拾好了吗,快点,火车就快到站了,咱爸第一次来咱们这儿,这万一没接到,走岔了路,就麻烦了。”卫永华背着背篓,在家属楼院子里,扯着嗓门大喊。
“来了,来了……”苏若楠大声应一句,把卫子英夹到怀里,锁上门,就往楼下走去。
一家口在院子里汇合,笔直出了家具厂,然后坐上车,往西口市的火车站走了去。
西口市的火车站,就在客运站旁边,两个站相隔十几分钟的路程,苏若楠打算接到她爸,就直接坐车回左河湾。前不久婆婆让送卫春玲姐弟几个回去的永凯给他们带话,说家里的年猪,今年还是等他们回去后再杀,就定在今天下午。
所以,他们今天必须回家了。
坐了一会儿车,一家口就到了火车站,这会儿,那趟江省来的火车,已经靠了站,有些脚程快的都已出站了。
出站口,苏若楠眼观八方,留意着每一个出站的人,而卫子英坐在她爸的背篓上面,揪着她爸的衣服,够着眼睛好奇地四处打望。
“英子,你也帮忙看看,你外公和你爷一样,都只有一条腿,左边脸上有条很深的疤,左眼和别人的眼睛不一样,你注意瞅瞅,看到了别害怕,嘴巴甜点,记得喊人。”
苏若楠的父亲苏步青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退下来时,一身是伤,虽然后来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却落下了终身残疾,他外形看着有些吓人,苏若楠怕等会儿卫子英被吓到,所以,先给卫子英提个醒。
“不怕,那是我外公。”卫子英乌黑眼睛到处瞄,抽空回了一声她妈。
苏若楠闻言,心里一暖:“对,那是你外公,没什么好怕的。”
想当年,她第一次带志勇和志辉回去见她爹时,志辉就被吓得哭了两个晚,缓了好几天,他才不怕这个外公。志勇比志辉强一点,但一开始也不敢亲近她爹,熟悉了后,虽然不再害怕,但也只剩尊敬,不但在她爹跟前闹。
母女俩说了一句,便又把眼睛盯在了出站口。
这会儿出站的人越来越多了,已经出现了人挤人的趋势。
卫子英在人群中,寻找着她外公的身影,看着看着,也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她娇嫩的小脸蛋上,忽地浮出了凝重。
人群中,有四五个扎堆出来的男人吸引住了卫子英的目光,这五个男人,都穿着绿色的大棉袄,头上还都戴了顶防寒的帽子,五人中,有个卫子英有印象。
这个人,好巧不巧,就是她和奶第一次进城,回镇路上,在车上遇到的那几个外地人。
他们可是在甘华镇掀起过一阵挖宝热的,卫子英想不认得他们都难。
卫子英惊讶,小眼睛眨了眨,瞅着那个男的仔细看了看。
看完后,她小脑袋一伸,扒到她爸的耳朵边:“爸爸,有坏人,坏人又来了。”
正在人群中寻找老丈人的卫永华,听到小闺女压得低低的声音,神情一顿,忙不迭问:“坏人,什么坏人?”
“就是前不久,去咱浑山挖宝不成,反而被二表婶捉住一个的那波坏人。”卫子英侧回视线,赶忙给卫永华说。
卫永华一惊,骤地抬头看向四周:“在哪儿呢?”
关于上次那男一女半夜摸进浑山找东西的事,卫永华和苏若楠都听周桂说过,知道这波人是投机倒把的坏份子,而且,还和朱家那种人贩子有交集,这不,听到闺女一提,他下意识就紧张了起来。
卫子英抬头,想给卫永华指人,谁知一抬头,却失了目标。
火车站的人太多了,不过说句话的功夫,那一行五人就不知被人群冲向了何处。
卫子英小嘴紧抿,够着脑袋四处张望了几眼,然后揪着小眉心,道:“不见了,刚才还在左边的铁门外的。”
小丫头看了一眼铁门,挪了挪小屁股,伸长脖子往更远一些的地方看去。
但视线扫过,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她已经没办法找出那个人了。
“走了……”卫永华疑惑,也往铁门处盯了盯,但情况和卫子英一样,看来看去都是人。
“算了,走就走了吧。”没找到人,卫永华又和苏若楠一起,开始等老丈人。
苏若楠见男人和闺女小声说话,还东张西望,问了句:“你们父女俩在说啥?”
卫永华凑过去,附耳,将刚才闺女发现的事,给苏若楠说了一下。
苏若楠闻言,神情一变,眼中戒备顿生,手一伸,便将坐在背篓上面的卫子英抱到怀里,然后侧头,往卫子英说的铁门那边盯了过去。
“永华,你注意一点,别让人靠近咱们。”苏若楠看了一眼后,便将视线收了回来。
镇里捉到的那个女人,自称他们是在各地倒卖东西的倒爷,但苏若楠却不相信那个女人放出来的话,大家投机倒把,不过倒腾点货,挣些辛苦钱发个家而已,才不可能会和人贩子认识,更不可能大老远跑到人西口市这边来,找什么棒老二留下的东西。
这群人,绝对没那么简单。
不过,她不是公安,就算猜准了,也得有证据才行。
卫永华点了点头,开始警惕起身边来。
苏步青身有残疾,走路比较慢,等这趟火车上的乘客,走得差不多了,老人家才蹒跚着出现在了出站口。
这个老人外形太特殊了,极容易被人看到,苏若楠远远瞧见她爹过来,站在出站口,就忙不迭朝她爹挥手。
“爹,这里,这里……”
慢腾腾走出来的苏步青,听到苏若楠的喊声,蹙着一只眼睛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了一眼,待见到闺女拖家带口,全等在出站口时,老人家嘴边蓦地浮起了笑。
他不笑还好,一笑,左边脸上那条疤,顿时动起来了,本来就有些渗人的脸,竟越发狰狞了几分。
说句不好听的,苏叔青那张脸,真真是能吓得小儿夜啼。
偏这么个人,卫子英却是一点都不害怕。
别人觉得他脸上的笑很惊悚,但卫子英却觉得很慈爱,她其实都还没和这个外公说一句话呢,她就有种,外公很喜欢统统的感觉。
“大冬天的,怎么还把孩子带来了。”苏步青徐徐走出来,虽然是在埋怨闺女,但语气里却透着高兴,并且还第一时间就把目光落到了卫子英的身上。
卫子英睁着乌黑大眼睛,不避不闪,笑吟吟地和她外公对视。
“哈哈哈,不愧我老苏家的种,胆子不错。”苏步青瞅着没被他吓到的小外孙,眼里笑意更盛,把自己带来的行李丢给苏若楠,空出手,就把卫子英给抱到了怀里。
“养得好,很结实。”一抱过去,苏步青就颠了颠胳膊,量了量卫子英的重量。
卫子英对情绪很敏感,知道今儿新来的外公喜欢自己,她也不怕生,奶声奶气向她外公问好:“外公好,我是英子。”
“英子啊,真乖,走走走,先回家,外公给你带了礼物。”苏步青呵呵一笑,一只手拄拐杖,一只手抱娃,越过女儿女婿,就往前走。
他走得倒是轻轻松松,可把周围看他抱孩子的人给吓了个不轻。
有好几个人,眼神跟看怪物一样,惊恐地往他身上扫,他们就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断了条腿,还能把娃抱得那么稳的。
卫子英没拒绝她外公抱她,这要换成她爷抱她,她早就从她爷身上蹭下去了,但是这个外公却是不需要的。
因为,她能明显感觉到,外公那被她小屁股坐着的胳膊,是多么有力。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量。
卫子英就觉得,她外公虽然和她爷一样,缺了一条腿,但她外公要和她爸打起来,她爸百分百打不过外公。她爷就不成,她爷打二叔,爷把人压在板凳上,她爷打起来都吃力。
所以,卫子英也就不动了,乖乖巧巧让她外公抱。
“爹,咱们今儿就回乡下,这儿去车站有几分钟的路,你把英子放我背篓里吧。”
见老丈人抱着闺女就走,卫永华缀在后面,心惊胆颤,生怕一个不小心,老丈人和闺女就一起摔了,他木了木,几步走到苏步青身边,让他把卫子英放到他背篓里去。
苏步青转头,一只眼睛,威严地盯了眼这个木讷讷的二女婿,然后话都不和他说,那能动的一条腿,迈出去的步子,反而是更大了。
卫永华:“……??”
老丈人的眼神,好吓人。
跟在他们身后的苏若楠,见丈夫在她爹那里吃了鳖,捂嘴一笑,扯了把他:“咱爹第一次见英子,稀罕着,让他抱。”
卫永华揪着没一点担心样的媳妇,心道:媳妇这次心咋这么大呢,这要两个一起摔着了,咋办。
苏若楠懒得和他解释那么多,拉上他,赶紧追上苏步青。
“爹,你这次难得来,多住段时间再回去。”追上人,苏若楠就笑盈盈地和苏步青聊了起来。
苏步青嗯了一声,一丝不苟道:“你姐回去后,给我说过你的打算,小闺女学点东西防身就成,但男孩子却得认真学,咱家,家学渊源,也没什么传男不传女的祖训,我会在这边呆上一年,一年后,差不多能打好基础了,到时候你再盯着点,让他们别落下就成。”
苏若楠听她爹说要住一年,眉梢顿时浮起笑意。
两父女的谈话,把啥都不知道的卫永华和卫子英听得一楞一楞。
卫子英眨着小眼睛,瞄了瞄她妈,又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她外公。
不知道为啥,她有种哥哥们要完蛋的感觉,不,一起完蛋的,可能还有统统。
辈人一边说话,一边往汽车站走去。
上午十点,车站这边有一趟发向甘华镇的车,四人进了车站后,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坐的这趟车,才缓缓行出了车站。
苏步青很喜欢这个一点都不怕自己的小外孙,他自己情况自己清楚,大女儿家的个孩子,最大的那个现在都参军去,却还些怕他,小的两个就更别说了,反正因着他容貌问题,两小的尊敬是有,但也不怎么亲近他。
小女儿家这里,双胎胞中大的一个也还好,虽然不说亲昵,但却不怎么怵他,另一个,那胆子比大女儿家的闺女还要小,一看到他就跟个鹌鹑似的,所有孙子辈,只有这最小的这个小不点,对他没有一点怯意。
不但没有怯意,好像还很亲近他。
刚才他把她抱过来,她的小胳膊就很自然地环到了他的脖子上。
小孩子最不会隐藏情绪,这小外孙是个好的,他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上车后,他都不把孩子还给人家爹妈,自己抱着孩子,找了个位子坐下,还把靠窗的坐位让给了卫子英,让卫子英能更清楚地看窗外的景色。
卫子英坐在车椅上,眼睛很自然的就看向了车窗外。
汽车正在慢慢驱出车站,就在车子即将奔上马路之际,卫子英视线一展,倏地发现,在出站口的马路边,有个瘦骨嶙峋的女孩,正在东张西望。
那女孩穿着一件打了不少补丁的棉衣,身上衣服不知道洗了多少次,外面的料子都有些泛白了,她肩上还斜斜挎着一个帆布包和水壶,同样的,这两样东西也很陈旧,那水壶塞子,甚至只是一块青布,壶盖都不知落去了那里。
那女孩是背对着她的,卫子英看不到她的脸,但女孩那比同龄人要削瘦许多的背影,却是卫子英熟悉的。
那是丫姐姐……
认出来人刹那,卫子英想也没想,就下意识地喊了出来。
“丫姐姐……”幼稚的声音,把马路旁正在看路的吕丫惊到了。
吕丫目光一抬,就撞进了卫子英诧异的眼神里。
她嘴角弯出点点弧度,朝卫子英笑了笑,然后伸出一个手指,放在嘴边,对卫子英做出一个嘘的手势,旋即就转身,往北面走去。
卫子英看着吕要越来越小的背影,整个都木得很。
丫姐姐怎么来市里了?
她来市里,吕家另外几个姐姐知道吗?
“英子,你在叫什么丫姐姐,吕丫来市里了吗?”坐在卫子英后排的苏若楠,听到卫子英的喊话,视线转向车窗外,问。
左河湾能叫丫的闺女,只有吕家丫,那吕家也不知么回事,几个闺女都这么大了,却始终没给他们取名字,大丫,二丫的一直叫着,所以,苏若楠一听到丫,下意识就想到了吕丫。
“没,看错人了。”卫子英听到她妈妈的话,忙不迭回道。
回完话,卫子英小眼睛忽地局促起来。
完了,统统学坏了,竟撒谎骗起了妈妈。
可是……
丫姐姐离开前的动作,明显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来市里了,如果她告诉了妈妈,那妈妈岂不也就知道了。
一旁,苏步青看着说完话,就闷下头,明显有些局促不安的小孙女,目光一抬,落到了远处,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孩身上。
老人家眉头轻蹙了蹙,然后缓缓阖下了眼睛。
车子驰出车站,带着辈人奔向了甘华镇,快到中午时,一家口带着远道而来的苏步青回到了左河湾。
还有天就过年了,生产队已经彻底收了工,整个村子都热闹腾腾,村民们坐在黄角树下,烤着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而聊得最多的,就是高考和潘家的事。
大伙谈高考还是因为他们队里,卫永民考上了。
说到卫永民,大伙就感慨的不行。
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啊,书读得好,地里的活也很上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小伙,偏偏就遇上了陈丽这个祸害,这下好了,再谈,人家大闺女就要嫌弃他了。
毕竟,再谈,那就是二婚,头婚姑娘,谁愿意找个二婚的啊。
不是一家子人,没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外人,永远不会清楚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性子。大伙看卫永民哪哪都好,偏卫永民落在卫家人眼里,却是毛病一大堆。
特别是以前拎不清的时候,没少戳周桂两口子的心窝子。
但整体来说,也勉强还成。
大伙谈到卫永民的时候,话里自然就落不下陈丽,陈丽现在成了女人们教闺女的反面教材,陈丽就是待知青院,闲言碎语也没少刮进她耳朵里。
每一次听到,陈丽就能气得胸口疼。
当然,她再怎么疼,也和卫家没有关系。
在谈卫永民的时候,大家话里又提起了潘家,但说潘家的倒不是闲话,提起来,多是唏嘘罢了。
潘玉华在城里遇上那母子人的事,最终还是在队里传开了,这事,倒不是别人传出来的,而是潘家奶奶在洗衣服的时候,走神,差点摔进河里,关心她的几个媳妇看她最近心神不宁,就多问了几句,一问,潘家奶奶就吐苦水似的,把话吐了出来。
像潘玉华这种事,搁在谁家都是大事,陈舒敏和卫永凯虽然叮嘱孩子们别乱说,但放寒假时,两口子送卫春玲几个孩子回来时,还是给潘宏军两口子透了透气。
自己养的孩子,自己清楚,潘玉华贴心懂事,这两口子倒是不担心潘玉华去找亲人,就算是真去找了,玉华,还是他们两口子的孩子。但潘奶奶年纪大,在她的思想里,哪有小孩子不想自己亲生父母的,连着几天翻来覆去睡不着,因为这事儿,都差点憋出了病,忍了几天,着实愁得不行,想找人倾述,正好那几个媳妇就凑了上来,于是,整个左河湾都知道,潘玉华亲生那边的人出现了。
但具体情况,大伙还是不大清楚。
谈得最多的,就是担心亲生那边的过来抢小孩子。
潘家闺女很乖的,见人就喊,有礼貌的很,还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人,见她妈经常头晕,闹都要闹得潘宏军带张荷花去看病,这次张荷花的病,要不是有个贴心的闺女担心她,哪会提前检查出来啊。
人心都偏的,一个沟子里住着,没人希望潘玉华被亲生的那边带去,真要带走了,潘宏军两口子还不得挖心的疼啊。
“哟,永华,若楠你们回来了,二婶子还说,下午你家杀猪呢,你们回来的正是时候。”
黄角树下,聊天的几个媳妇见进沟子的石板路上,卫永华一家回来了,几个嘴巴利索的媳妇,远远就开始调侃了起来。
“城里的水真养人,若楠这才进城多久啊,我咋看着越来越俏了呢。”
“可不就是,以前村里就属她最俏,现在啊,我都不敢跟她站一块了。”
另一个媳妇哈哈笑道。笑完了,眼睛一转,落到了苏若楠身后,牵着卫子英一瘸一瘸走过来的老人。
一看到这个人,几个媳妇声音戛然顿住了,目光都惊悚地往苏步青身上望。
没办法,苏步青的外在形象是真的很吓人,腿瘸就算了,脸上还有条疤,左眼没有眼球,这要是晚上看到,不定会吓死个人。别说晚上,就是白天看着,都怵得人心慌慌的。
偏这人气势还很强,脸冷飕飕的,只一眼,就知道,这是个凶的。
“就你们会说,怎得都闲在这儿呢。”苏若楠见几个媳妇歇了声,笑了笑,走到黄角树下调侃了一句,然后一转身,朝几个媳妇介绍道:“这是我爹,从江省来看我的,我就不和你们聊了,先回家了。”
“啊,哦哦哦,老叔这么远来,永华啊,你可得好好招待老叔。”其中一个媳妇,从惊悚中回神,大着胆子朝苏步青笑了笑,然后赶忙对卫永华道。
卫永华呵呵一笑:“那是,你们聊,我们先回去了。”
说着,让了让身,让苏步青走前面。
苏步青尽量收起一身凌厉,不苟言笑地朝几个媳妇点了点头,然后牵起卫子英,跟在苏若楠身后,慢腾腾地去了石滩子那边。
等他们一走,其中一个媳妇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吐了口气,道:“妈啊,吓死我了,这就是若楠的爹,咋看着这么吓人呢。”
另一个媳妇,听到这女人的话,抬脚,不轻不重踢了踢她。
“这话可不许乱说,我以前听若楠提过,说她爹她娘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她爹当时受伤很严重,差点没救得回来。”
“战场上退下来的,难怪啊……”其中一个人,敬佩地感慨了一句。
“这老人一身气质好强,难怪若楠她姐看着也那么利索。”
“咋若楠就没继承到她家的传统,她爹和她姐看着都很那啥,怎么到了她这里,就娇娇弱弱了呢?”
“老小嘛,家里肯定会多疼几分,自然就娇了哦。”
“也对。”
几个媳妇说了几句,话题就又转到了潘家身上。
另一边,带着苏步青回家的苏若楠,还没走上石滩子,就见自己两个儿子,一人背着一背柴,从竹林另一方走了过来。
大儿子走前面,小儿子走后面,两兄弟心有点贪,身后背的柴,都冒了尖,看着就有点重量。
卫永华是个心疼儿子的,一见两孩子背了这么大一背柴,忙不迭把自己身后的背篓搁到地上,然后上去,把卫志辉身上的背篓取出来,自己背着,不但如此,他还伸手扶住了卫志勇的背篓,减轻压在卫志勇身上的重量。
“天这么冷,还去打什么柴。”卫永华心疼地说了一句。
“大哥,二哥,我回来了。”卫永华话刚落,卫子英就甩着小胳膊,睁着大眼睛,兴冲冲奔向了两个哥哥。
而被她喊的两个哥哥,在看到他们那有点凶的外公后,都泛起了局促。
“外公。”局促归局促,但该喊人还是得喊人。
苏步青嗯了一声,冲两个外孙点了点头:“有力气是好,但你们还没到那使力气的年纪,悠着些,别闪了腰。”
“没,我仔细着,回来的路上都是背一会儿,歇一会儿,没闪到腰。”卫志勇冲苏步青笑了笑,道。
苏步青点点头,往上石滩的石梯看了一眼,又道:“上面是个坡,你们歇一会儿再爬坡。”
“你们慢慢上来,我和你们外公先回去了。”另一边,什么都没说的苏若楠,把卫永华丢下的背篓搭到肩上,看了一眼父子四人,然后招呼着苏步青,往石滩子上去。
等外公和妈妈一走,有些局促的卫志辉一把将卫子英给抱起来:“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家里还有两个哥哥呢?”
卫子英小脑袋猛摇:“没,记得呢,我可想哥哥了。”
卫志辉才不信卫子英的话:“想哥哥,那怎么不跟春玲姐他们一起回来。”
卫子英:“爸爸妈妈不让,说差不了几天。”
卫永华:“走吧走吧,回家了,等来年暑假,我让你奶送你们也去城里玩一趟。”
卫永华和苏若楠进城上班几个月了,可卫家这对兄弟,到现在都还没有进过城,一是城里住不下,二则是两兄弟都懂事了,知道家里事多,他们要是走了,奶一双手,就更忙不过来了。
父子几个歇了一会儿,便往石滩子爬了上去。
卫家院子里,亲家远道而来,还是第一次上门,周桂这女主人,已经热热情情地招呼起了老亲家,又是给打洗脸水,又是给换新布鞋……卫子英这才刚爬进自家院子,她奶就已经在给外公煮糖水鸡蛋了。
“爷,奶,我回来了。”
小丫头手脚齐用,费力地翻着自家那高高的门槛,一边翻,一边软软绵绵地喊着周桂和卫良峰。
听到这声爷和奶,周桂和卫良峰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哎呦,小孙女总算是回来,再不回来,他们都等不及要去城里接人了。自从家里少了这个小孙孙,整个家都静悄悄。而那那时刻萦绕在他们耳边的‘奶’和‘爷’楞是就这么消失了。
刚消失那段时间,可把这老两口给想得不行,睡觉都睡不踏实,这会儿人终于回来,周桂也不烧火了,把卫良峰摁到灶台下,让他烧火给亲家煮糖水蛋,自己颠颠跑去抱小英子。
“可算是回来了,哎呦,瘦了瘦了,永华啊,你在城里,是不是没给小英子吃饭啊,怎么我掂着,掉肉了呢。”
周桂一抱到卫子英,就唬着脸,盯向了卫永华。
卫永华:“……?”
瘦了?
他怎么没感觉。
天天大米饭配肉,她和若楠一个月的肉都进了她的嘴里,她哪有瘦啊。
卫永华觉得自己有点冤枉。
有种瘦,叫奶觉得我瘦。
卫子英听她奶说她瘦了,小嘴微张,觉得她奶眼神好像有点不大好使了,她担忧地看了看她奶,然后小脸凑上前,怼到她奶的眼皮子下面,奶声道:“奶,你仔细看看,我没瘦,爸爸前儿还把我上称称了一下,胖了五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