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荣府是真的大,所以王伯把自己的儿子也接了回来过年。
当年差点被送进小刀刘净身手术室的小王,如今在丁韪良的北京崇实学校已经读了一年多的书。
按照学校的规划,他至少要读满三年,然后考虑下一步去向。
王伯对李谕相当佩服,不住嘱咐小王要努力学习西学。
正好现在府上有学生以及虞和钦这种人在,闲着没事时晚上还能给小王补补功课。
小王对近代的科学非常感兴趣,倒是乐得学习。
就像后世一样,过年的时候很多业务都会停止。
朝廷各大部门甚至“封印”,防止有人偷偷内卷加班(以前的确有人这么干,所以才把部门大印封起来,让工作狂有劲没处使)。
但有些东西没法停,邮递业务就没有中止,确切说是国际邮寄业务没有停,因为还有一些外国人需要邮寄信件。
爱因斯坦的信漂洋过海终于到达了李谕手中。
李谕在京城,比较近便,不然这封信还要拖接近一个月。
赵谦每天都会去一趟大清邮局,这是李谕给他的一项日常小任务,没办法,如今这是最快捷的方式。
崔邮差看到赵谦,立刻对他说:“有一封你们老爷的信,从瑞士寄过来。”
赵谦知道外国来的信件肯定一堆奇怪外国文字,别说外语了,连中文他都认不全,于是问道:“真是老爷的?”
崔邮差说:“错不了,从国外寄过来指名道姓要找国人的,只有你们老爷。你等等,我找一下。”
邮局有很多信箱,国际邮件会分类在不同的国家盒子里,比较多的是英法俄日等,瑞士之类的国家还真很少。
找信的功夫,崔邮差和赵谦闲聊道:“才多久不见,你就穿上了这么好的棉袄子。”
一般的棉衣也要半两银子,赵谦这种质地好的,最少一两银子。
赵谦亮出手,得意道:“不仅有棉袄子,我们家老爷还给我们发了手套!”
“手套?”崔邮差抬起头,果然看到赵谦手上戴着一副稀奇的玩意。
虽然中国早就有手套,不过并不流行。
清朝时手部御寒的方式一般是把手揣在两侧袖子里,或者专门的“揣手”里。
另外清代一些服饰会有一种叫做马蹄袖的设计,也是为了手部御寒。
平时马蹄袖被挽至手腕之上;冬季外出时放下,为手掌保暖御寒的同时不影响指头的灵活,从这个作用就能看出最初的设计有战斗需要。
后来这种设计到了日常服饰中,在清朝的社会生活中,给尊长行礼请安时,掸落马蹄袖一直是重要环节。
大家一定看过清宫戏,官员在给皇帝叩拜前,往往要分别拍打两边的袖子,实际上就是在掸落马蹄袖。
从清太宗皇太极开始,这一动作被定为官员朝拜的规制,叫作“放哇哈”。“哇哈”就是满语里对马蹄袖的称呼。
一直到晚清,手套才随着洋人的到来再次进入大众视野。
人们发现欧洲不管是神职人员还是军官,都喜欢戴手套。
这与晚清富贵人士的生活习惯不太相同,清末的有钱人都喜欢戴各种扳指或者玉戒指之类,彰显身份。
或许这也是咱们一直不重视手套的原因。
但大家现在一看西洋人有头有脸的都喜欢戴手套,就有了跟风。
反正此时手套绝对是稀罕的洋物件。
崔邮差看到后确实挺羡慕,此时正是数九寒天,他的手伸出来找了一会儿信件就冻得不得了。
崔邮差哈了哈手说:“以后我也给上头念叨念叨,给我们配上手套。”
过了几分钟,他终于找出一份挺厚的信件。信件用精致的信封包裹,封印处盖着厚厚的火漆,一看就是典型的西洋信件。
“应该就是这份了,还挺厚,我看看邮票,70……法郎?”
赵谦问道:“法郎是啥。”
崔邮差说:“具体是啥我不知道,不过一般从英国发过来的信件都要差不多接近3英镑,我想瑞士或许差不多。”
崔邮差接触过不少西方信件,对欧洲的地理有初步认识。
“英镑可厉害了!”赵谦对自家老爷同样很自豪,感觉自己脸上也很有面,“我们老爷可是能和洋大人作高级交流的。”
崔邮差笑道:“那可不,李老爷毕竟是当朝帝师。”
赵谦收好信件,然后问道:“需不需要再付银子?”
崔邮差说:“不用,这个叫做矮,矮个斯坦的瑞士人已经付过,就是70法郎的邮票。”
“矮个斯坦?”赵谦纳闷道。
崔邮差说:“你不知道吗,外国有很多人叫什么什么斯坦。”
赵谦说:“外国人起名字真是怪,矮个?哪有叫这个的!”
现在不是他能理解的,赵谦收好信件,返回宅邸。
他刚一走,一个少年就闪身出来,竟然是近卫昭雪带来的小左翔。
小左翔和崔邮差递了个眼神,崔邮差探出身看了看外面,然后说:“进里面说话。”
来到里屋,小左翔问道:“大日本帝国对你很看重,希望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崔邮差说:“看您说的,小的肯定不敢。”
小左翔继续问道:“我们托你办的事考虑得怎么样?”
崔邮差嗫嚅道:“我并不是邮局的头头,有些事操作起来实在不方便。”
小左翔提高音量,说道:“这有什么难的?”
“我……”崔邮差说,“我和李家老爷毕竟无冤无仇……”
小左翔说:“你和他自然无冤无仇,但我们却能够有恩于你。”
崔邮差说:“我……”
小左翔哼了一声:“你当这个破邮差能挣几个钱?只要给我们办成一件对你来说轻而易举的小事,就有大把银子。”
崔邮差问道:“你们真的说到做到?”
小左翔看了一眼赵谦远去的方向,说道:“不仅银子,你想不想也有那样的手套、棉袄子?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奴仆,就比你混得还好,你看得下去?”
崔邮差咽了口吐沫,终于说:“我想要。”
小左翔哈哈笑道:“这才对吗!识时务者为俊杰!过段时间我就会再来找你。”
崔邮差叹了口气:“小的知道了。”
小左翔拍了拍他的肩膀:“给大日本帝国做事,天皇不会忘记你的好处。”
——
李谕府中,他拿到爱因斯坦的信件时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厚,打开一看,竟然有两篇论文。
第一篇比较薄,名字叫做《分子大小的新测定法》。这一篇名气可能小一些,不过也属于爱因斯坦奇迹年中的一篇,这一篇论文实际上算是分析并证明了分子的存在。
是的,到这时候,科学界尚且无法完全相信分子存在;或者说有人相信,却无法证明此事。
第二篇比较厚,名称是《关于光的产生和转化的一个启发性观点》。也就是关于利用光量子假说解释光电效应的文章。爱因斯坦唯一一次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靠的就是这篇论文。
爱因斯坦还另外附加了一封信:
“尊敬且亲爱的李谕先生,
“我们之间存在着万里之遥神圣一般的沉默,这是时间与空间下的绝对距离。如果用无足轻重的话语来打破它,我想会是一种亵渎。
“鉴于此前我们充满奇思妙想又洞察宇宙真理般的沟通,我写出了如下的论文——当然,不仅于此。
“第一篇论文,是关于我最近的一个思想实验。我此前读到1901年雅各布斯·范托夫先生获得诺贝尔化学奖的论文,他提到溶液中的粒子与气体中的相似。
“所以我想液体中如若同样如此,岂不就像一颗奇妙的方糖在咖啡中溶解,水分子包围葡萄糖分子,把它从糖的晶体中分离。
“而随着糖的增加,咖啡会越来越甜。
“然后我便想到如果可以计算出渗透压,就能够推算出准确的阿伏加德罗常数,从而论证分子是真实存在的。”
李谕读到这,算是明白为什么爱因斯坦是实至名归的二十世纪最伟大物理学家,他的思想实验简直强得离谱,出发点竟然如此简单,道理却如此深刻!
竟然喝个咖啡,就想到了如何证明分子存在。
李谕马上猜到他应该遇到了一些数学上的困难以及试验困难。
阿伏加德罗常数可以尝试去计算得到,但这篇论文涉及到的是热力学领域,所以必须要通过试验得到才有说服力。
想要测出这种10的23次方级别的超超超级天文数字,对于大部分实验物理学家来说都不是容易事。
李谕也没有办法,只能寄希望于法国巴黎大学的让·佩兰加快进度。
毕竟这个常数的确很关键也很有用。
数学上李谕就有点办法了。
李谕展开信件,继续读下去:
“李谕先生,你知道的,现在相信分子或者原子假说的人没有多少。我曾经联系过很多大学教授,但他们都不愿意接纳或者审核我的论文。而我记得你多次使用过玻尔兹曼教授的理论,所以我知道你是相信原子以及分子存在的。并且数学上你的成就宛如千年的古树一般高大,因此我希望你可以帮助我修订一些数学上的错误。
“有你的名字,物理学杂志也会乐于发表我的论文。
“而且这篇论文事关我能不能获得苏黎世大学的博士学位。”
爱因斯坦获得博士,确实靠的是这篇论文,李谕没想到还能帮这个忙。
爱因斯坦的论文完成度其实已经非常高,只不过数学上还有一些小小的疏漏。
好在其中涉及的数学内容在李谕的能力范围之内。
李谕翻到爱因斯坦信件的第二页:
“第二篇论文是关于一种光电效应的论证,最为关键的地方便是普朗克先生的量子理论。我知道这与学界的物理系统‘能量无穷可分性假说’相互矛盾,不过我发现它能够最完美地解释来纳德先生的光电试验结果。
“你一定明白,如何解释普朗克先生提出的那个神秘的普朗克常数是问题关键,因为我的公式正好用到了它。但普朗克先生却认为此常数单纯只是数学上使用的一个方法,并没有物理意义。不过我想我发现了隐藏在它后面的真相。
“你曾经用深奥的数学完美论证了普朗克先生的理论,因此我想你也可以是最合适的审稿人。
“……
“爱因斯坦,写于瑞士伯尔尼。”
李谕合上信件,然后翻开两份论文。
第一篇关于证明分子存在的其实并不难处理,虽然阿伏加德罗常数目前无法通过试验获得准确数值,不过且可以暂使用数学方法估算出大体的数值。
——实际上李谕心中知道具体数值。
爱因斯坦由于当了两年专利员,数学上多少有些生疏,但他的物理天赋真的强到不可理喻。
论文中的错误并不是特别严重,稍作修改就好。
而关于光电效应的论文,就要好好回一封信了。
李谕花了一整天时间一直在仔细阅读并且修改论文,然后写出了一封电文先发过去:
“尊敬的爱因斯坦先生,
“承蒙你的信任!我已经完成了论文的修订,它们很快就会搭乘上驶往欧洲的客轮。
“关于你所说的普朗克常数,我想可以这么理解。
“正如数学中任何一个周期函数都可以使用傅里叶级数分解成正弦波,正弦波的频率只能取与周期T有关),
“普朗克常数在意思上与此十分相似,将普朗克教授的黑体辐射公式进行展开后,频率v的能量只能取hv,2hv,3hv等分立值,h(h就是普朗克常数)可认为是将黑体辐射函数展开后的展开系数。
“所以它的确可以当作一种数量单位,甚至对于物理思想来说,它的具体数额并不重要,只需要知道是个很小很小的正数就足够。
“因为这并不会影响你对光电效应的解释。
“……”
李谕说的都是一些很基本的内容,但对于爱因斯坦来说,物理思想更为重要,所以说的已经足够。
爱因斯坦这种级别的大脑,根本不用说多少废话,他只不过是太超前时代,自己难免有些犹豫,并且时代也在抗拒他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