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盈侍奉皇太后稍晚皇帝两日回京城,进了东直门,先不回宫,而是直奔裕亲王府临丧。
裕亲王府挂满了白色的布幔与灯笼,一片哭泣哀嚎之声。
两人被迎进灵堂,乐盈就看到一个脱了缨帽,满脸胡渣,恸哭不止的皇帝。
皇太后立刻眼圈儿通红,颤巍巍地上前道:“皇上,您得保重自己呀!”
玄烨悲痛道:“皇额娘,朕痛失二哥,情不自禁。”
母子相顾流泪,众人无不感动,乐盈在一边低着头拿帕子擦眼睛。
福全毕竟是晚辈,且天气炎热,未免皇太后身子有妨碍,祭祀过后,玄烨便劝皇太后回宫。
皇太后问道:“皇上您是否一同返宫?”
玄烨道:“朕送您一同回去。”
众人自苍震门进入东六宫,皇帝先把皇太后送回宁寿宫,他自己却入住了景仁宫。
乾清宫是皇帝的办公室兼卧室,他现在不回自己的大本营,而是居住内宫,意思很明确,这段时间他暂罢朝政,专心哀思悼念兄长。
群臣再三的劝,皇帝干脆道:“朕意已决,尔等不要再劝了。”
直到裕亲王出殡之日,玄烨每日必临裕亲王府悼念福全。
对比早半个多月过世的弟弟恭亲王常宁,福全死后的哀荣已到达极致。
玄烨令内务府按照郑亲王的旧例为福全治丧,同时命除太子以外的全部成年皇子为福全服孝。
乐盈身为后宫女眷,出宫不便,裕亲王出殡这日,她派了李金忠前去祭祀。
李金忠回来道:“奴才在宫里这么多年,头一次看到亲王的丧仪用了如此高的规格,皇子服孝,一般是太后以及皇后过世才有的服孝规格。皇上还下诏让裕亲王世子宝泰不必降级,直接承袭裕亲王的爵位。”
乐盈点点头,问道:“皇上怎么样,还好吗?”
李金忠道:“皇上哀戚痛哭,众位皇子与大臣们苦劝不住。”
玄烨是七月初一回到京城的,再到七月初六,福全下葬,他每次去看望福全的灵柩,必定大哭一场,已经连着哭了六日。
一个皇帝的哭到底有几分真心?乐盈不得而知。
刘大耳爱哭,有真情在,也有作秀在,他的哭为他赢尽人心;乐盈相信玄烨对福全这个兄弟情意深重,不舍是真,难过也是真。
可是天天哭,日日哭,作为一个心智完全成熟的人来说,总有那么一点让人说不出的感觉。
乐盈反而觉得,成年人真正到了哀伤至极的时候,不会想着时时刻刻在众人面前大哭,而是一个人默默地待着咀嚼自己的伤心。
她只能说,就如同汉昭烈帝刘备一样,有些帝王们感情充沛外放,天生的表演型人格,玄烨亦如此。
皇帝深居景仁宫怀念兄长,后宫诸嫔妃无人敢去打扰。
然而就在福全丧仪结束的那晚,梁九功来到了承乾宫。
乐盈这会儿一点都不想见到梁九功,梁九功却非常愿意来见她,皇上心情不好,底下伺候的人日子就难过,有皇贵妃陪着皇上,皇上的心情也能好几分。
论起后宫善解人意的第一人除了德妃,再没有旁人了,皇帝完全可以找德妃啊,乐盈真心觉得她不是会开解人的性子,而且就她内心而言,她没法儿感受到皇帝的极致哀伤。
皇帝现在的情况是最多是七分哀伤,三分作秀,或者六分哀伤,四分作秀也行,至少乐盈是这么认为的。
她都不能像德妃一样作出感同身受的模样,如何能慰藉皇帝一颗受伤的心?
但去不去,不由她说了算。
……
景仁宫在顺治朝是皇帝生母孝康章皇后的居所,后来温僖贵妃进宫居住此宫,温僖贵妃过世,景仁宫就没了主位,只有几个答应贵人住在偏殿。
皇帝现暂住景仁宫正殿,原本默默无闻的景仁宫迎来它的高光时刻。
梁九功将皇贵妃引入正殿东次间,功成身退。
屋里点着几盏灯,还算明亮,乐盈就着灯光打量玄烨,面色还好,只是脸颊稍稍有些消瘦。
她道:“您要多保重身子。”
玄烨牵她的手在身边坐下,道:“你别担心,不要紧的。”
人死不能复生,皇上您的身子关系到大清的江山,节哀,保重……这些套话谁都可以说出来,但其实说话出来也不能缓解任何哀伤的情绪。
乐盈挨着玄烨坐下来,就默默地陪着他,不说话。
福全的丧事已了,玄烨自问生前身后都不曾亏待过这位兄长,哀伤已经过去,现在唯有怀念。
他喜爱乐盈待在身边,安安静静陪伴他的样子。
两人静静地待了好一会儿。
玄烨突然道:“乐盈你知道吗,额娘当初就是在这间屋子生下了朕。”
皇帝终于开口说话了,乐盈松了口气,回道:“我知道姑母以前住这里,所以皇上您是在这里长大的?”
“不,朕刚生下来就被抱离了景仁宫,朕与裕亲王都是在太皇太后膝下长大的。”玄烨摇摇头,声音带着遗憾,“朕小时候的记忆中,对这里并无任何很深的印象,不,应该这么说,朕甚至对额娘都没有太深的印象。额娘在世时,朕只有过年过节,以及额娘的生辰,才能见上额娘一面,最多不过一刻钟,就被催着离开。朕这辈子最愧疚的事就是从来没有亲身侍奉过额娘。”
所以他把这份愧疚补给了额娘的娘家,让佟佳氏一族在短短的时间内由原来的八旗二流世家一举成为八旗顶级豪族,乐盈也是受惠者。
他有很多话要说,乐盈只需要做一个聆听者。
“朕知道民间传言,朕生来命硬,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但朕从来不信。可有时候命运兜转,似乎又在印证朕的‘命硬’之说。裕亲王与恭亲王过世后,朕的兄弟姐妹就真正只剩下朕独自一人了。”
顺治皇帝亲生孩子的共有八子六女,除了玄烨,全部已经离世。他说得确实没错,到如今,他的父母兄弟姊妹俱亡,唯他一人。
只能说命运就是这么奇怪,可能顺治一家的荣寿全部集中在了玄烨一个人身上。
乐盈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真心实意地说:“皇上不是独自一人,我永远陪着您。”
玄烨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乐盈,有些东西朕不给你,并不是不看重你。希望你能明白,不要像你姐姐一样误入歧途。”
误入歧途?
乐盈有些不以为然,皇后姐姐把皇后这个身份看得比性命还重,她在皇贵妃的位置上待得郁郁寡欢,或许玄烨早些给她皇后之位,她还能多活几年呢。
先前她与隆科多谈话时,隆科多说恭亲王与裕亲王的过世,反而是她升职的机会,皇上身边的亲人越来越少,他只会越来越在乎她。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玄烨自己显然“误入歧途”,父母老婆兄弟姊妹全没了,硕果仅存他一个,他竟然开始相信什么鬼扯的“命硬”之说,乐盈的升职之路难矣。
乐盈想解释,她也命硬啊,她不怕被克,然而皇帝的话题又变了,“朕明日将再度巡行塞外,预计九月底回宫,路途奔波,这次就不带上你了,你侍奉皇太后,再带上几个嫔妃去畅春园度夏吧。”
乐盈:“哦。”
接着玄烨传梁九功进来,吩咐他亲自送皇贵妃回宫。
回到承乾宫的乐盈,洗漱收拾完毕,躺床上时已经三更天了,她走了困,怎么也睡不着。
紫檀进来陪她,乐盈附在她耳边悄悄地说道,紫檀瞪大眼睛,“哎呀,真可惜!”
乐盈:“是的呀。”
能转正,谁愿意一直做副职,皇帝的嫔妃说出去再尊贵那也是妾,能成为皇后,那就能在礼法上占有不败之地,日后她就不用在宁寿宫跟一大群太妃挤着养老了,去静明园、畅春园养老都没问题。
历史上乾隆的老娘几乎就没怎么挤过宁寿宫、慈宁宫,人家要么单独住畅春园,要么跟着儿子住圆明园,舒舒服服的养老。
乐盈不靠什么儿子孙子,她靠自己也能安度晚年。
紫檀则道:“天长日久,您的机会多得很,皇上只是一时想左了,您可别想左。”
好好吃饭,天天向上,保持一副健康的身体与精神,胜利迟早会到来。
道路曲折,前途光明!
失眠什么是不存在的,乐盈蒙上被子,很快就进入香甜的梦境。
……
皇帝巡幸塞外,后宫名义大领导宁寿宫皇太后带着乐盈等一众嫔妃去了畅春园。
乐盈名下的六个大孙子一并去了畅春园,照旧每天在跟着夫子读书练骑射。
畅春园不比紫禁城规矩森严,大孙子们在学习之余,乐盈并不禁止他们与各自的祖母享受天伦之情。
这日上完骑射课后,弘昱约着弘晖道:“咱们一起看望祖母吧。”
弘晖稍有些犹豫,“不太好吧?”
弘昱笑道:“没什么不好,咱们功课也做完了,这是皇贵妃祖母同意了的。你不去算了,我反正要去看望我祖母,三叔家的弘晟他们早就去了!”
堂兄弟们都去,弘晖不想让自己显得不合群,只得道:“那我也去。”
他与弘昱在凝春堂附近分开,弘昱去找惠妃,弘晖踟蹰。
宫里的孩子们都早熟,弘晖隐隐明白阿玛与祖母的关系平平,连带着祖母对他很一般。
皇孙们进上书房读书的第一日,其他的堂兄弟们的祖母都给他们送了点心与饭菜,唯独他的祖母没有送。兄弟们的目光都汇集在他身上,弘昱尤其同情他。
虽然后来皇玛法严厉禁止妃祖母们往上书房送东西,但是弘晖却知道了祖母待他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