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的风总是夹杂着躁狂的魔气,紊乱肆虐过魔界流淌岩浆和血河的大地。
寒风鼓动着莫青溪的衣袍猎猎作响,裸露在外的细腻手臂刀刮一般疼。烈风激荡,魔气盘旋撞上她身体,她面色一白,体内的魔力跟着躁动起来。
前面两位魔侍健步如飞,没有半点身为领路者的自觉,也不在意她是个瞎子,身陷看不到路的窘境。
莫青溪捂着发闷的胸口,默默忍下涌到喉间的腥甜。她目不能视,其他四感还算敏锐。耳尖微动,勉强靠着前方两人动作间,细微的衣袍翻飞的动静辨别方位。
她跌跌撞撞前行,大致沿着两人行走的轨迹走了片刻,脚却突然撞上平地突兀出现的坚硬的物体。
莫青溪忍不住脱口一声惊呼,骤然出现的失重感,伴着身体险些倾倒的失衡。她张皇失措挥舞手臂,勉强在身子砸在地上之前,指尖触上门框,借力稳住身形。
身体仍随惯性,狼狈往前冲了几步,等好不容易站稳,莫青溪一颗心仍惊魂未定,扑通扑通跳得剧烈。
前方魔侍走出去一大截,听到她被门槛险些绊倒情急之下的惊呼,步子稍稍停顿,不耐催促道:“圣女,麻烦动作快点,不要让殿下久等。”
太女麾下的魔侍态度如此恶劣,虽对莫青溪口称圣女,却连句尊称也不肯叫。他们对她的不屑轻蔑赤/裸裸摆在台面上,丝毫不加掩饰。
莫青溪慢慢抿唇,指甲深深陷入自己掌心。她眼睛虽瞎,心却不瞎,对自己当前的处境心知肚明。
魔族惯来慕强,从上到下,都是彪悍的风气。像她这样瞎眼的废物,哪怕身为魔王亲口指定的魔族圣女,无实权无职能又无实力,注定无法得到任何魔族的尊敬。
可如果单单这样,在魔族里做个不被重视的吉祥物,似乎也还不错。她只是一个瞎眼的废物,不能修炼,更没有多大的野心。只要能顺顺当当走完这短暂的一生,她也能知足了。
莫青溪知晓魔王赐予的身份带给自己的便利,因此,被魔王轻飘飘一句话,强行卷入王族们争夺权柄的万荒试炼里,她虽不解,却也无力反抗。
魔族多年的传统无法更改,万荒试炼血腥残酷,每一代人的胜者和败者的下场早已注定,魔王之争永远只会有一个活着的胜者。
莫青溪是个低贱的废物,本没有野心。她弱,没有反抗命运的能力,便愿意接受现实,引颈受戮。
她一退再退,唯一渴愿的,就是在自己生长的破败的小宫殿里,珍惜最后的时光,过完自己平淡又悲惨的一生。
她的要求如此渺小,如此卑微,就像之后因自己天生魔种的身份,被正道掳走囚禁,百般折磨。她唯一渴求的,只有一死而已。
可惜,从没有人愿意满足她的愿望。
莫青溪闭了闭眼睛,就算已经重生了几日,再回想起自己前世被正道掳走之后,受到的那些非人的虐待,还是忍不住浑身发颤。
四肢被灵器钉在地上,任何细微的动作都能感受到血肉撕裂的痛苦。正道的灵气烙在她身体之上,如沸腾的热油浇上,血肉从外到内一点点被腐蚀殆尽。
随即骨骼被一寸寸碾碎,她痛到极致,连呻/吟也无法发出。当时痛不欲生的折磨仍能感同身受,半点不减施加于她现在的躯体之上。
莫青溪日日夜夜只盼一死,却偏偏无人满足她这一点最卑微的渴求。
她从万恶之渊中诞生,不为世所容。正道说她是天生魔种,肮脏卑劣,是一切混乱邪恶的代名词。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她最大的原罪。
魔王将她从万恶之渊带回,赐予她尊贵的圣女身份。特许她入住魔宫,随王女们一同成长。这并不能给她更好的生活,反倒将她推入另一重地狱。
哪怕她安安分分待在自己破烂的小宫殿内,守着荒凉破败的院子独自度过冷寂的日夜。
哪怕她早已接受自己无法修炼的事实,接受自己相比魔族漫长的生命,她只有孱弱的凡人般短暂的光阴。她的一生如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
随后,她又不得不接受自己无辜被卷入王族纷争,一个瞎眼的残废、实力微弱的废物,注定会在万荒试炼中败给最后的胜者。让其吸收自己的血肉修为,踏着自己的尸骸登临王位的悲惨命运。
在前世无数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里,莫青溪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
没有人会救她,能够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她为什么不争?
她可是魔啊!她是天生魔种,是残酷冷血的魔。魔族对权利和力量的渴望,深深根植于她们的血脉。
太女的威势再强,也不足以令其他人完全放弃与她作对的野心。
莫青溪只是魔族圣女,没有实打实的王族血脉。可她既然被卷入万荒试炼,说明她也有资格和太女及其他王女抢夺,有资格登临魔族至尊之位。
她凭什么不争?
她当然要争!
争权利,争力量。争自己该争的,抢自己不能争的!将世人当作棋子,把自己也放上棋盘。以一介废物之身,搅翻正魔两道,让世间化为血腥的炼狱!
她要与魔争,与正道争,与命运争,与天道争。要拼上自己这条性命,杀尽一切负自己之人。不择手段,恶事做绝,以仇人的滚烫的热血,浇灭心底翻腾的怨气!
可她能怎么做呢?她只是一个瞎眼的,孱弱的,无法修炼的废物……
莫青溪试着抬了抬脚,可能先前差点摔倒,给她留下的心理阴影太过深重。她试探着往前走了半步,又怯怯收回步子。
小瞎子慢慢抬眼,无神的眼眸里盈满泪水,身体止不住颤抖,看上去可怜又无助。仿若一个易碎的瓷娃娃,端的是破碎感十足。
她稍微偏头,抹了下通红的眼尾,似乎对自己如此孱弱的模样有些不安羞赧,极力想掩饰自己眼角的晶莹。
可出口的话,还是不自觉夹杂了几分泣音:“我、我看不到路,能不能,能不能稍微走慢一点?”
温软的嗓音带着颤抖的尾音,她的惊慌恐惧满到几乎快要溢出来。
两个魔侍齐齐一怔。魔族一向慕强,魔界境内,肌肉虬结、五大三粗的女魔们多不胜数,比不少男魔更为健壮。反倒像圣女这样楚楚可怜的女子,几乎见不到踪影。
可不是吗?容貌精致的娇弱美人,如果没有强大的靠山,在魔界根本活不下去。
圣女虽则是个无用的废物,但这副我见犹怜、楚楚动人的样貌,在魔界可真不多见。若不是身份在这儿摆着,恐怕多的是强大的魔族,愿意将她安放进自己的后院。
魔族虽然是正道人口中的疯子,却不是真的没有正常的审美,和对美的追逐啊。
两名魔侍彼此互视,所剩不多的恻隐之心被稍微触动,短暂犹豫过后,一名魔侍抬脚,准备往莫青溪这边走来。
──但莫青溪这一番举动,可不是给他们看的。
魔侍刚迈出一步,宫殿深处,一股强大的魔息突然冲出。两位魔侍倏然一惊,体内时刻运转魔力顷刻间透体而出。
不过转瞬,他们又已反应过来这股魔力的来源。
两位魔侍齐齐单膝跪地,就连周身狂躁暴虐,蠢蠢欲动对应袭击的魔力也温驯撤离,恭敬抱拳,唤道:“殿下!”
整个魔族,能够不带排位前缀,而只以“殿下”两字尊称,却能让所有魔族心领神会的人物只有一人。
莫青溪惊慌失措垂下脑袋,声音细若蚊蝇,跟着怯生生叫道:“……殿下。”
——魔王长女,已被晋封为魔族太女。实力放眼魔界,实属魔王底下第一人。曾一一击败魔王座下七大魔将,得到魔界大多数魔族的低头敬服。
整个魔界几乎都默认了,这次的万荒试炼不过走个过场,她将会是最后唯一的胜者。
她会是魔界板上钉钉的下一任魔王,在众望所归中踏上王座。会带领整个魔族讨伐征战,为式微多年的魔族,重新夺回属于他们的荣耀。
此处是太女的宫殿,太女霸道的魔识充斥殿内每一个角落,将宫殿内发生的一切尽入眼底。
莫青溪的魔识相较其他魔族更为敏锐,能够感觉到面前这团深黑的魔力,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仿若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周围一切吞噬殆尽。
黑色的漩涡越来越近,令人头皮发麻,浑身宛如针扎。致命的威胁感如影随形,强大的压迫让莫青溪脸色惨白,喘不过气,又感知不到危险在哪儿蛰伏。
她能够听到蛇身鳞片,摩擦地面的细微响动。过于敏锐的感知,甚至能够清晰感受到蛇首所在的位置。
透过这道太女魔力所化的魔气分/身,其后那个强大的魔族对她的审视打量,冰冷的视线如有实质,带着极强的侵略性和压迫感。
甚至,还有一丝玩味和戏谑。
太女并没有刻意释放威压,可莫青溪魔识强大,却一直无法吸纳魔气修炼。太女的修为在魔族中实属顶尖,不经意展现的压力,也让她身躯不由自主细微颤栗。
过了很久,那股令莫青溪如芒在背的杀意才稍稍淡去。面前的魔息往下压来,似乎蛇身轻俯,蛇头凑到她耳边。
冰凉的蛇信偶尔舔舐过她的脸颊,微妙的触感让莫青溪不自觉颤抖。本能叫嚣着想要逃离危险,又碍于它无言的威胁,身子僵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哟,原来是圣女啊?”慵懒随意的女声离得很近,几乎是贴着莫青溪的耳朵发出。语调温柔,亲昵得仿若情人间的耳语:“好妹妹,你可是稀客啊。”
蛇就连吐息好像也泛着凉意,太女的声音柔和,听上去无比温柔,好像她们两人真的感情甚笃,莫青溪却无法忽略其下蕴藏的恶意和戏谑。
更不要说,在太女说话期间,蛇头亲昵蹭上她的脖颈。
蛇身的鳞片比万年寒冰更冷,摩挲过莫青溪肌肤时,冰冷滑腻的触感刺得她毛骨悚然。
莫青溪浑身紧绷,好似绷到了极致,理智的那根弦突然断掉。
她狼狈偏开脑袋,眸子紧闭,颤抖的睫羽似蝶翼舞动。她想推开近在咫尺的威胁,手抬起一半,又颓然落下。
滚烫的热泪顺着泛红的眼尾一串串滑落,哭腔夹着破碎的哽咽,还漫上几缕控制不住的哀求,她不住唤道:“殿下,殿下,停一停,我怕……”
蛇头的动作微顿,显然莫青溪的反应出乎太女意料。宫殿深处,传来太女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就连浅浅的叹息也显得魅惑撩人:“好妹妹,你真是……让我该怎么说你好呢。”
莫青溪紧紧咬唇,唇被蹂/躏出了一片血色。太女这样一说,她慌忙将自己的哽咽压在了喉咙深处。
唯有眼角的泪水怎么也控制不住,破碎的泪光摇曳,给无神的瞳孔也增添了几分脆弱的美感。
乖巧可怜,柔弱无依。像极了被雨水浇湿的花瓣,在暴雨的侵袭下颤巍巍摇曳。
可莫青溪心中冰凉如铁,只淡淡想,她是个盲眼的废物,柔若无骨的莬丝花,看上去只能依附别人而活。她越弱,才越能让这些强者忽视她,轻视她。
她无法修炼,没有强大的实力。但她可以去算计,去利用。她无耻卑劣,仅存的人性早已在前世的折磨中消耗殆尽。
前世她死去时,万荒试炼尚未开启。临死之际,她从天道口中得知,魔族太女会在万荒试炼中扫除一切阻碍,顺顺当当登临至尊王位。
并在之后,受到正道之光的天命之子洗礼感化,与他结为伴侣,带领整个魔族弃暗投明,倒向正道。
莫青溪想在万荒试炼中活下来,无论如何也避不开太女这一关。太女的强大有目共睹,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太女立场倾向敌人,转而成为前世给她带来无尽折磨的刽子手的助力。
她要复仇,要报复,算计尽周身一切可算计之人,她要不择手段利用能够利用的一切,把握所有能令自己掌握权柄的筹码。
像魔界很多惹人诟病的寄生类植物,装得弱小无害,寄生于遮天蔽日的树木身上,抢夺吸收它的养分。再反过头来,残忍绞杀没有利用价值的宿主。
放眼魔族,最适合莫青溪依附的人选,当然是太女。太女身份尊贵,实力足够强大,又是魔族下一任至尊之主。她们两人之间,本就是生死之敌,利用起这样的人来,莫青溪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刚想到这儿,莫青溪突然感觉到不太对劲。一股滑溜溜的触感从她衣袖里进来,打断了她冰冷压抑的思绪。
与此同时,宫殿深处,太女慵懒魅惑的嗓音轻轻响起。柔得像天边舒卷的云雾,又不知为何,显得出奇模糊暧昧:“圣女,傻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呀~”
滑腻冰凉的触感,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一些不妙的东西。这蛇缩成两指来宽,贴着莫青溪细腻的肌肤打滚起舞,吐出的蛇信像一个个浅浅的亲吻。
它还在继续往上,继续往衣服更深处钻去。
莫青溪目不能视,其他四感极为敏锐。蛇鳞摩挲过她敏感的肌肤,这种感觉说不上来的怪异。
突如其来的袭击没有掺合恶意,更没有她想象中的杀意,却比太女直接表露对她的敌视更让她不知所措。
莫青溪紧紧咬牙,大脑有一瞬空白,泪水也不由自主停滞片刻。下一刻,她反应过来,泪水更加汹涌,仿佛怕到了极致,喉间溢出一声控制不住的呜咽。
她极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勉强维持神色镇定,手指颤巍巍搭上领口。
随即强忍惧意,“望”向宫殿深处,求饶般哽咽道:“殿下,你、你的小蛇,别再往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