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时,宝玉能以一篇骂遍公卿的策论上榜,不是说他的文辞有多么华丽,或是引经据典拔得了头筹,而是他的文章有充盈的感情,让穷苦人家出身的顺天府尹引起了共鸣。
黛玉本就是个感情细腻之人,又是亲身经历了去岁冬日的赈灾事,饱含感情的文章,从灾情、起因、赈济、吏治到最后的防微杜渐,完完整整的将那场人祸导致的天灾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工具人宝玉原本站在高台上紧张的不行,台下人头攒动,他甚至想要拔腿就跑。
“都是冬瓜,都是冬瓜,都是一堆冬瓜……”
“琮哥儿说的对,都是一堆冬瓜,我面前的都是冬瓜!”
冬瓜战术似乎起了一些作用,宝玉开始了背书。
“煌煌天日,京畿治下,天子左近,命官害民,以人力掘河堤,致数十万百姓遭难。”
“只见水淹禾稼、河冲房屋、饥民逃荒、夫奔妻追、子丐母溺、卖儿活命、弃子逃生、人食草木、全家缢死、刮食人肉、饿殍满路……”
“千里流民,万里饿殍,天灾呼?人祸也。”
“京畿之所,本已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然贪欲之下,仍有不法之徒,勾连贪官污吏,人造天灾,掘河堤、贪官粮……”
“《夏书》有云,恶而掠美为昏,贪以败官为墨,杀人不忌为贼。今人不及古人,敛民之财,食民之膏,行害民之恶。”
“京畿州府之灾已成顽疾,非重典不可行。扁鹊治疾,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治国如医疾,当诊脉开方,故而我等今日便行望问诊切之法……”
“请百家之言,论皇皇大道……”
宝玉的背书过程很顺利,台下从一开始的嘈杂切切,到最后变得鸦雀无声,整个国子监的校场只能听到宝玉的背书的声音。
说是背书,实际上在说到千里流民惨状的时候,宝玉已经勇敢的睁开了眼睛,看向远处天际飘荡的云彩。
那无状的云彩,好似他口中的水淹禾稼、易子而食的千里饿殍图,让宝玉胸中有一股难掩的悲愤之气冲出了喉腔,抬起了手臂,奋力疾呼。
“千里菏泽天地昏,扶携塞道离乡村。身无完衣腹无食,病羸愁苦难具论。
老人状何似,头先于步足。无气手中杖与臂,相如同行半作沟。
中弃小儿何忍看,肩挑襁负啼声干。父怜母惜留不得,持标自售双眉攒。
试看担头何所有,麻捴麦麸不盈缶。道旁采掇力无任,草根木实连尘垢。
于中况复婴锁械,负瓦揭木行且卖。形容已槁臀负疮,还庆未了征输债。
千愁万恨具物色,不待有言皆暴白。元祐何缘一至斯,贪官恶绅罪难书。
当年此疏谁所为,国朝少年心忧时。疏奏閤门不肯纳,马递径上银台司。
疏言大略经圣眼,四方此类知何限。此疏世远迹愈新,长使忠良肝胆热。
我因此疏间比量,满堂公卿空夸张。愿将此疏继无逸,重模图本陈吾皇。”
“我等少年子,读圣人言,行正义事,岂可畏公卿之怒,弃皇皇公义不顾?”
“今有荣国贾氏子,当以此疏叩宫阙,呈吾皇,为民请命,虽万死无悔!”
……
高台一人振臂呼,百千仕子同吟诵。
宝玉最后的急公好义少年子,一下子就让整个国子监校场的千百仕子激情澎湃起来,几乎同时振臂高呼,要为民请命。
一时间,国子监祭酒李守中都懵了。
不是说论道的吗?怎么就成了聚众叩阁,联名上书了?
“出大事了,赶紧去内阁请诸位阁老!”
“莫急,莫急……”
贾琮一把拉住了急的额头冒汗的李守中,微微一笑。
“叔父莫急,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此事大相公知道,陛下也知道。”
李守中顺着贾琮的目光往人群外的树荫下看去,那里有几名年纪颇大的中年汉子,正紧紧盯着校场中激情澎湃的仕子们。
“龙禁卫?”
贾琮点了点头,李守中心中突然燃起了极强的怒火。
他一把扯住贾琮的衣襟:“所以,这些都是你算计老夫,算计老夫的学生?”
“怎么能是算计?读圣贤书,行正义事,执天下公义难道不是我等圣人门徒的职责吗?”
贾琮的话让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李守中愣了一下,随后松开了手,喃喃自语:“是了是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国子监的论道自宝玉起,不少人登台论道,不断完善即将叩宫上书的奏疏。
这些不但有新晋的进士、落榜的举子、刚刚入学的童生、国子监的监生,更有白发苍苍的京中大儒。
贾琮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具名的名册上,将目光转向右边高台上的京中贵女们。
黛玉早就将另一份奏疏拿了出来,与那些志同道合的京中贵女热切的讨论着。
当然,她们这群女子的联名奏疏不是给皇帝的,而是打算送入后宫,呈给太上皇后曹娘娘。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谁说女子享清闲?
男子打仗到边关,
女子纺织在家园……”
贾琮哼唱着曲子,背手往国子监外走去。
黛玉想要联合京中贵女,组织一個专门针对赈济女子幼儿的慈善机构,这事她在王平口就有过设想了。
贾琮帮其完善了一下机构的设置,并让其联合京中贵女,借此机会推举曹太后或者皇贵妃杨氏为社首,也算是与宝玉这边的上书遥相呼应,扩大影响。
一切都在原本设想的方向发展着,贾琮跨上了战驴大宝,轻轻一拍扎着鞭子的脑瓜:“大宝,走,接下来咱们该干自己的事了!”
……
京畿道的院试已经公布了时间,就在半个月后的四月二十七,京畿诸府的院试自然是在顺天府举行,故而从各州府聚集来京的读书人越来越多。
加上还未离开京城的落榜举子,这就让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了浩浩荡荡的上书大军中。
宝玉已经好几日天一亮被拽去府外了,上书的行动隐隐以宝玉为首,贾琮一边继续忽悠着是不时想要退缩的宝玉,一边安排亲兵时刻关注着他的情况,防止有人察觉出不对,狗急跳墙。
四月十九,立于大夏门前的登闻鼓被人敲响。
一封长达数万字的奏疏被呈送入宫,彻底掀开了声势浩大的学子论道、为民请命、请求变法的序幕。
宝玉以及数十位仕子代表被皇帝与储君亲自召见,虽说还没有传出什么具体的措施,不过皇帝于第二日的大朝会上下旨,命各布政使司、行都司、宣政院辖地据实上奏各地土地归属、田产产量以及人口情况。
同时封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徐晋,钦命总督南北直隶军政事,主持南、北直隶两省清丈田亩、厘清土地田产、清查隐匿人口、惩治不法士绅豪强等诸多事宜。
又命皇太子刘弘巡视京畿皇庄,正式施行贾琮所提交的《顺天府流民赈济安置疏》。
四月二十七,贾琮与宝玉再次走进顺天府考试院,赴元祐六年的京畿道院试。
这一次主持京畿道院试之人,乃是礼部郎中、京畿道提学官戴行知。
此人本就是个刚正不阿之人,性格清正,对宝玉的那篇骂遍朝廷公卿的府试策论极为欣赏。
加之最近京城到处在传宝玉于国子监校场的文章,一下子好感度拉满了。
院试时宝玉又来了一份言辞激烈的吏治策论,戴行知一眼就看出了这张考卷十有八九就是宝玉,将其放到了院试第十一的位置。
至于前十,皆是言之有物不可多得的好文章,他就是再喜欢那份言辞激烈、锋芒毕露的文章,也不得不公正的说一句,此人只可为御史,不可出任亲民官。
院试的成绩很快就张榜公布,案首依旧是顺天府大兴县贾琮,宝玉这个第十一破天荒的得到了京中读书人的认同,半点嫉妒之言都没有。
因为宝玉那天代所有具名上书宫中的人敲了登闻鼓,按照国朝的制度,是要挨板子的。
当然,本就在背后支持上书的皇帝老爷大手一挥免去了惩罚,可这件事依旧让宝玉在这些仕子的心中,成了政老爷那样不畏生死为民请命的有风骨之人。
宁荣贾家一下子出了两名秀才相公,敬大老爷往日的严肃都去了三分。
老太太更是大喜过望,想要大摆筵席三日,请来戏班子好好乐上一乐。
最后还是政老爷回府后劝住了老太太,说今日京城正闹着为民请命的事哩,而且还是宝玉带的头,最好低调些。
宝玉懵逼的看着又是赞赏又是头疼的老爹眼神,缩了缩脖子:“不是儿子要领头,是琮哥……呜呜呜呜……”
贾琮一把捂住宝玉的嘴巴,咧嘴一笑就拖着他往外走。
“二叔与祖母说话,我带宝二哥去外面玩了。”
呜呜呜……
宝玉被贾琮拖到了院子中,贾琮又来了一阵忽悠,总算让宝玉重燃正气,与他结识的那些仕子友人聚会去了。
……
端午刚过,京畿之地连续下了好几日的雨。
那场声势浩大的为民请命仕子上书慢慢的褪去了热度,皇帝老爷掌控舆论的手段极为高明。
在利用少年子的热情重启清丈田亩、开行变法事之后,下旨褒奖这次具名上书的学子。
等安抚好这群读书人之后,朝廷似乎陷入了平静。???.biQuPai.
但这些都只是表面上的平静,内中的暗潮汹涌令户部左侍郎林如海都心惊不已。
这日休沐,贾琮拉着林如海父女出了京,去了城西贾家庄子。
“今年还算风调雨顺,这土豆的长势很不错。再有一个月就可以收获了。”
林如海看着地里长势喜人的藤蔓,想要挖开一处看一看女婿口中埋在土地的果实,可又担心伤了秧苗。
若真能亩产三十石,那……
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林如海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只听贾琮侃侃而谈:“这些土豆都是老农精心培育照料,亩产最起码有四十石。若是粗种,薄田也能有二十石左右,推广开来,绝对能让百姓再无饥馑之苦。当然,这土豆肯定没有稻米味道好……”
“能填饱肚子就好,能填饱肚子就好。”
林如海小心翼翼的摸着翠绿的土豆藤蔓,再三确认收获的时间后,直接扔下了贾琮与黛玉,快马回京去了。
黛玉从另一处的花房出来,那里也培育着一种粮食。
她左右看了看没有找到林如海,疑惑的问道:“爹爹呢?”
贾琮笑着应道:“姑父这是急着回去跟老貔貅要银子,土豆堪称祥瑞,户部绝对不会让别人占了先机。”
噗嗤……
“文老大人估计要心疼死,但这银子户部又不得不出,说不定牙一咬又会跑去勤政殿在陛下面前哭穷。”
黛玉捂嘴笑出了声,因为她知道贾琮为了培育土豆,祛除土豆的毒素,耗费了不少银钱心血。
文同轩若是想要从贾琮手中取得良种,像以往那种赐个什么匾额,说句公忠体国的方式是不行了。
贾琮为了让朝廷重视农业科技的研发,提高中原百姓培育粮种的积极性,这一回狮子大开口。
户部要用白银五十万购买贾家的土豆种子,他才会将土豆的培育、储存、食用等等全部交给户部。
……
似乎是为了印证黛玉的猜测,文同轩一听林如海说有亩产四十石的粮食,再短暂的惊疑后,随即大喜过望。
天爷爷,若这事是真的,那他文同轩岂不是要创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间盛世了。
“那还等什么?赶紧让人制匾,请旨赐赏,让咱们的人去接手那些地啊!”
林如海两手一摊,无奈说道:“可贾琮说了,这粮种是他让人从万里之外的西洋诸国寻来。光是死在海上的人就有数十,又为此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进行培育,没八十万两白银,休想!”
什么?八十万两白银?怎么不去抢?
要从户部拉走这么多银子,这不是挖老夫的肉吗?
文同轩吹胡子瞪眼,气呼呼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碎碎念了好一阵。
突然他听到林如海幽幽说了一句:“这是上天赐福,让吾皇有了福泽万民的好机会。这银子嘛,我觉得是不是皇家内库出更好一些。”
文同轩一拍大腿,惊喜的冲林如海大笑起来。
“如海啊,你果然是天生的户部人,已经深得我户部之精神理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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