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耀敏是什么人?那可是大夏礼部尚书,太子太傅,人称大宗伯,主管朝廷中的礼仪、祭祀、宴餐、贡举的大臣。
《周礼·春官宗伯》有载:“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乃立春官宗伯,使帅其属而掌邦礼,以佐王和邦国。礼官之属:大宗伯,卿一人。”
别看这位平日里对谁都是如春风拂面般的儒雅随和,可按照国朝的惯例,大宗伯位次三公,为六卿之一,掌邦礼。只要内阁有缺,贺耀敏便是入阁的第一人选。
如此地位之人,勃然大怒之下,别说陈志文这个直面之人,就一旁看热闹的宾客都感觉双腿不由自主的抖了抖。
特别是那些贺崇的国子监同窗,当场就如被扼住脖颈一般,将那些窃窃私语统统咽进了腹中,连吞咽口水都是静悄悄的。
陈志文被尚书府的家仆摁住,正要拿绳子捆起来。
却听陈志文歇斯底里的冲身着嫁衣的宝钗,大声吟诵起来。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陈志文吟诵的很突然,甚至让制住他的两人没能来得及反应。
他在吟诵完这首词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条丝帕,上绣牡丹,随风展开后,可见丝帕的一角有一小小的薛字。
眼见之人自然是看清了这个字,于是乎原本被贺耀敏发怒压下去的议论声,重新在院中蔓延开来。
只听陈志文不甘的嘶喊:“薛姑娘,当初你兄长醉倒在秦淮河畔,是我与友人将他扶上了你家的马车……”
“是你……盐商陈家之子!”
宝钗戴着大红盖头,自然看不见对方长什么样。
但陈志文说起的这件事,却是令宝钗记忆深刻。谁叫她有个不省心的哥哥,当初父亲突发疾病,府中乱作一团。
眼见母亲六神无主,宝钗打听到兄长正在秦淮河畔的某艘花船上寻欢作乐,便带着人匆匆赶去寻找。
找了好大一圈,总算从一条靠岸的画舫上探寻到了薛蟠的行踪。
那会陈志文就在船上,得知是皇商薛家的大姑娘来寻其兄长,便殷勤的与友人帮忙,将醉倒过去的薛蟠扶上了岸。
借此机会,陈志文的确与宝钗有过一二交谈,但若要说相识相知甚至是相恋,那是纯粹的扯淡。
要知道那日之后,薛父药石无救,很快就魂归轮回,薛家自此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守孝。
薛家顶门立户的男人病逝,余下孤儿寡母,一直遵从规矩紧守门户,除非要接见家中的管事,很少见外人。
……
“薛姑娘,那日之后伱我虽无再见,可你写给我的信我一直留着。还有这首从京城专门送回金陵的词,不正是你对我的仰慕思念之情吗?”
陈志文似乎变得有些癫狂,他想要挣脱尚书府家仆的控制,奋力扭动着身子,可惜他是个文弱……空虚公子,挣扎了两下便气喘吁吁的偃旗息鼓。
最后只能摇着那方帕子,喘着粗气说道:“还有这方丝帕,不正是你从京城托人送回金陵,予我的定情之物吗?”
贺崇能感受到身旁之人的愤怒,他相信宝钗,因为陈志文还不配让宝钗仰慕。
不过那些所谓的书信,以及这方丝帕,的确有些可疑。
“陈志文,仅凭几封信,一方丝帕,你便跑来本官的婚礼上闹,辱我妻子,你是觉得本官不敢提刀宰人吗?”
“贺大人文武双全之名学生在金陵亦是有所耳闻,但信是薛家家仆送到我家亲手交给我,丝帕也是薛家人从京城送来。行也思君,坐也思君……难道这些还不能证明我与薛姑娘之间的感情吗?贺大人,你敢说这笔迹不是薛姑娘所书?”
贺崇可不是普通的文弱书生,这位被贺耀敏悉心教导的贺家嫡长孙,是出了名的能文能武。
能跟贾琮尿到一个壶里的人,拳脚刀枪上的功夫基本上都不差。
“崇儿,遇事如此冲动,忘了祖父怎么教你的了?”
眼看贺崇松开了宝钗的手就往后堂奔去寻那挂在墙上的仪刀,贺耀敏厉声阻止了孙子的冲动行为。
他将手中的信递向贺崇:“傻孩子,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仔细瞧瞧……”
第一眼看去,字迹与平日里宝钗所书几无异样之处。
而且这首词也写的很好,其佳处不只在于词句之清圆流转,其于自然明畅的吟诵中,所表现的空间阻隔灼痛着痴恋女子的幽婉心态更是动人。
整首词轻捷地抒述了一种被时空折磨的痛苦,上下片交叉互补、回环往复,将一个泪痕难拭的痴心女形象灵动地显现于笔端。
说实话,这首词很厉害,贺崇自觉他自己很难写出如此佳作。
但这首词所描绘的形象以及蕴含的感情,与贺崇所了解的宝钗根本无法重合到一块去。
薛家女惊才艳艳,但薛家女不会写这种哀哀凄凄的诗词。
薛家自来京城后,之前一直住在荣国府。
宝钗的兄长薛蟠被荣国公扔进了军中,薛夫人是个标准的内宅夫人,家中的生意一直是宝钗在操持着。
人家薛大姑娘每一息都是万千银两上下,哪有时间想什么情情爱爱?
后来又得了圣恩,去了义务教育司任公主赞善,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
她会仰慕思念你一个小小的秀才?你贺崇爷爷殿试第二,壬辰科榜眼,都是求爷爷告奶奶才定下这门亲事。
就你陈志文,呵!
“也不知是哪里寻来的一首酸词……咦?”
贺崇突然用手指搓了搓那张纸,脸上的愤怒突然转为嗤笑。
“果然还是祖父大人慧眼,孙儿差点就被这人气糊涂了。”
贺崇献宝似的捏着那张纸,快步移到宝钗跟前,将纸张递到宝钗面前。
借着红盖头下的空隙,宝钗疑惑的盯着那张纸。
这首词的确不是她的手笔,但这字迹……
说实话,若不是她自己明白没写过这词,猛一看去,都不敢说这是伪造的。
“夫……君~这真不是妾身所书……”
听到宝钗喊他夫君,贺崇感觉心痒的厉害,整个人都亢奋了起来。
他一把抓住宝钗的手,让其用手轻抚纸张。
“我自然相信你,你仔细摸摸……”
宝钗只轻轻抚摸了一下,便听贺崇提醒了一句:“这是澄心堂纸……我从来不用澄心堂纸写信啊,太奢侈了……”
两人的对话声很轻,但附近的一圈人还是都听清了,包括陈志文。
他顿时感觉心中一悸,脱口而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薛家百万家业,岂会连用一张澄心堂纸都觉得奢侈。”
贺崇只冷冷一瞥,嗤笑道:“我家夫人勤俭持家,京城哪家不知道?在你陈大公子眼中,澄心堂纸不过是练字的草纸。可在我家夫人眼中,那一页纸,完全可以为养济院添一床棉被,或是为孤苦添一锅肉粥。”
诗云:山里人家底事忙,纷纷运石迭新墙,沿溪纸碓无停息,一片舂声撼夕阳。
澄心堂纸以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著称。徽州特产贡于皇城,价格极其昂贵。
宝钗出身“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按理说,她应该是生活阔绰悠闲、没有任何烦恼的贵族小姐。
然而,宝钗却是一个衣着朴实、不讲究富贵闲妆的女子,她不喜欢铺张浪费,也从不在衣服上熏香。出身富贵,却并不沉迷于富贵,使她散发出不一样的人格魅力。
要不然天下才女众多,贺耀敏这位礼部尚书岂会认准了宝钗?
澄心堂纸这种奢侈之物,薛家有,但宝钗才不会用来给什么人写信。
记得上一次使用,还是皇贵妃杨娘娘赐婚,她用了两页写了封谢恩的折子,托兄长送去了御前。
贺耀敏正是因为了解宝钗的品性,才只瞅了一眼,都懒得去做什么字迹的对比,直接判定了此信根本不可能是宝钗所写。
倒是家仆呈上来的那方丝帕,让宝钗的眉头紧紧皱起。
“夫君,这丝帕的确是我的,但我不知这丝帕为何会出现在陈志文的手上。”
贺崇紧紧握住宝钗的手,温声安慰:“无妨,我信你。总有魑魅魍魉用阴私手段达成目的,查一查就知道了。”
怎么查?真要送去顺天府大牢?
贺崇环顾一圈,见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他身旁的妻子身上,眼中寒光微闪。
不行,这事必须速战速决,当着所有人的面,为妻子洗去身上的嫌疑。
那应该如何做,才能速战速决呢?
一时间贺崇也想不到好办法,突然听到一旁的贾琮轻咳了几声。
贺崇将目光转向贾琮,却见其缓缓走出了吃瓜群众的队伍,冲他微微点头。
两人也算有默契,贺崇颔首回应,就听贾琮说道:“陈秀才,本伯有件事想问问你……”
“你……”
陈志文在看到贾琮逼近时,有些畏惧的想要后退。
但尚书府的家仆立马跟上,一人一边将其胳膊拽住,令其动弹不得。
“本伯又不是吃人的魔鬼,你怕什么?”
陈志文的双腿都快抖成筛子了,他很想说,你贾琮贾三爷在江南盐商的眼中,就是吃人的魔鬼。
可惜,他不敢。
“伯爷请问,学生知无不言。”
“好!”
贾琮一拍手道:“你说那些信都是薛家的家仆送到你家的,你可知道叫什么名字?你确信在送信之人真是薛家的人?”
陈志文捣头如蒜:“回伯爷,学生不敢撒谎,那人的确是薛家的人……对了,他叫薛金贵,手中还有薛家的身份牌,学生也是看到薛家的身份牌子,这才敢确定是薛姑娘派来的人啊。”
贾琮仔细回想了一下,薛金贵?没印象啊!
正当他茫然的时候,宝钗惊讶的说了一句:“琮哥儿,当初在淮安府,薛金贵就战死在运河码头了。”
宝钗的话让贾琮想起了与薛家母子三人初遇时的情形,淮安府外运河码头的事历历在目,那时贾、薛两家共同御敌,与“水匪”激战半夜,死伤在所难免。
所以,这个薛金贵早在数年前就战死了。
那么,陈志文所见之人又是谁呢?
贺崇与宝钗身处局中,一时间有些慌神忘记了这盆污水只需点出其中一个疑点就足以将其泼回去。
贾琮却是局外人,看得清清楚楚。
整件事中,陈志文都是被人拽着的提线木偶。
他既然能在金陵考中秀才,那就证明此人是想走科举的路子的。
除非是被人威胁或是给足了好处,亦或是真的被人忽悠瘸了,否则绝对没胆子在主管贡举的礼部尚书府上大闹。
抢婚?脑子被僵尸啃了,才会觉得这种事会真的发生在画本故事之外的现实中。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陈志文在听到宝钗的否定后,整个人都瘫软在地。
倒不是被吓得,而是像被人抽空了他的精气神,整个人变得有些痴傻。
贾琮走上前去,俯视着瘫坐地上的陈志文。
“还有一个问题,是谁给你出的主意,或者说是谁蛊惑你今日来贺公府上大闹的?”
贾琮实在有些不理解,就算有人假借宝姐姐的名义跟陈志文“相识相知相恋”,在得知宝钗与贺家定亲后,他一个盐商之子,也敢跑来京城闹事?
这可是宫中赐婚成两姓之好,在贺崇与宝钗大婚之日闹事,九族消消乐了解一下。
“陈秀才,你能过了院试,想来对《大夏律》还是很了解的。本伯问一句,抗旨不遵,藐视陛下是什么罪?陈家的九族人多不?本伯担心金陵府的刽子手,一下子砍不了那么多的头!”
陈志文一开始只是浑浑噩噩的下意识说:“抗旨不遵、藐视君上,依律诛九族。”
当说到诛九族这三个字的时候,陈志文猛地浑身一个哆嗦,随即整个人都清醒的。
仰头看着贾琮袖口的那几只争夺绣球的橘猫纹饰,手忙脚乱的从地上爬起,跪地哭求。
“是王子胜,薛姑娘的舅舅王子胜。是他派人回金陵寻了我,并给了我贺家的请帖,让我有机会进来……”
贾琮与贺崇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王子胜不是事涉贪腐大案,被扔去西山皇陵挖石头去了吗?他怎么会跑来祸祸他的亲外甥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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