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楹这一夜睡得不算是安稳,纷纷种种的往事都像是阑珊而过的灯火一般,在她的梦中一晃而过。
她惊醒时,天色才刚刚熹微。
她起身洗漱以后,用了一点清茶缓解了喉中的干涩,她素来浅眠,一旦醒了就再难入睡,此时坐在床榻边,随手翻开床头边的一本史书。
指腹划过书页上的文字时,她却又突然想到了昨日的死局。
黑子以掎角之势将生死路全都堵尽,合纵连横,毫无转圜的余地可言。
就如同她现在的境况一般,只要傅怀砚还在,就算是她日后可以嫁出宫闱,他也会成为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刃。
因为昨日想起她与傅怀砚的从前,明楹也随之想起来了从前很多已经忘记的事情。
比如她曾在明峥的口中听闻过很多次这位太子殿下。
彼时年少的傅怀砚意气风发,锋芒毕露。
大概是时过境迁,他也变得内敛而从容,不见从前的半分锋芒。
明楹坐了许久,抬眼看到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
自昨日之后,她已经明白,躲着他其实本就是无济于事,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必要再避着了。
毕竟只要他想,即便是自己在春芜殿闭门不出,也避不过。
昨日没有等那两位嬷嬷就自行离开有些失妥当,皇后娘娘与自己非亲非故,却愿意为自己费心这么多,无论怎么说,自己都理应前去谢恩的。
明楹刚想唤红荔进来梳妆,忽地听到绿枝在寝间外轻叩一声。
“殿下,”绿枝低声,“八公主殿下来了。”
明楹应了一声,起身挑起寝间的帘幔时,正巧看到傅瑶正站在前厅之中,身边的侍女手上捧着木质托盘,托盘上放着的就是之前从东宫穿回来的那件压金绣百褶罗裙。
“阿姐,坐。”
明楹抬眼,“今日前来有什么要事吗?”
傅瑶看见她,示意侍女走到明楹面前,随后走到她面前,手指掀开百褶罗裙的裙边。
“阿楹,我思来想去,这件衣裙送给我并不妥当。”
傅瑶手指碰了碰裙角,金线交错的绸布之上,能看到在裙里,用很巧妙的绣法绣出的一个‘杳’字。
侍女将托盘放到小几上,傅瑶接着道:“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杳杳应当是阿楹的乳名吧,既然是有名之物,我留着也实在是不妥,所以还是前来还给你了。”
明楹倏地一怔,然后看见裙幅内,果然有一个不太显眼的杳字。
她顿了许久,才抬眼对傅瑶道:“……抱歉阿姐,是我疏忽。”
春芜殿内往日也没有什么人来,傅瑶屏退自己的侍女,坐到堂中的椅子上,先是笑了一下,然后才很认真地对着明楹道:“你怎么从来都好像是这样,对上谁都是妥帖有礼的,从来都不越矩,也没什么喜怒。我说要把裙子给我你就给我了,还真是慷慨。”
傅瑶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其实当初我们凑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彼此都无依无靠,算不上是什么真心。但没办法,这宫中太冷了,有些人住在四季如春里,我们这些人说是公主,但实际上比掖庭的奴婢高贵不了多少,总得报团取暖才能活下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皇后娘娘大概是个好人,不克扣我们的月钱,也能就这么活着。”
明楹有点儿没想到傅瑶今日突然与她说起这些,稍微愣住。
傅瑶也没管她,接着往下说道:“其实我当初知道你被认回明家的时候心情还蛮复杂的,虽然也知道你原本就应当是明家的贵女,落得现在这样也不该是你的命,可我就是,怎么说,挺嫉妒的。”
她自嘲一笑,“一个原本和你差不多的人,突然在你面前发达了,大概都会有点这种心理吧。所以那段时间,我假意与你交好,其实是想借着你认识太子和皇后,想着凭借这样,日后婚事也顺遂些。”
傅瑶抬眼看向明楹,“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
明楹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人之常情罢了。各人皆为己而活,谈不上什么自不自私。”
傅瑶惊奇地看了看她,啧了声,“你还真的像是泥做的,一点脾性都没有,其实这些话我原本一辈子也不会说的,但是大概是我也随着转运了,所以坦率些也无妨。你应当知晓我母妃只是掖庭的一个宫女,但掖庭这种地方你也知道,不少人都是从前获罪的氏族女,被充入掖庭的。”
“昨日我母妃刚刚得到消息,之前外祖父的贪墨案被太子殿下平反,外祖家得以官复原职,落在了我的表兄身上,是从三品的官。现在外祖家已经准备上书,向皇后娘娘说议亲的事情了。”
所以昨晚明楹看到他面上带着一点倦怠,就是前去处理这件冤案的。
明楹的手指在袖中缩了一下,然后她抬眼看向傅瑶,“那便恭喜阿姐了,日后可以得以平安圆满。”
“往后的日子过了才知道,只是反正,不用在这里步履维艰了,”傅瑶笑笑,“你呢,听闻皇后已经在为你挑选夫婿了,能被皇后亲自挑选的,也应当是现在上京城的好郎君,随便挑挑都选不出错的。”
她们之间的往来一直都是疏离而有礼,明楹倒是第一次看她这般明艳而坦荡的模样。
明楹目光倏地落到了那用银线所绣的‘杳’字,没有多说什么,轻嗯了声,只道:“皇后娘娘确实为我思虑诸多,只是毕竟还未定下来,日后到底如何,还需走一步再看一步。”
傅瑶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放在小几上的褶裙,也是有点儿好奇,“不过说起来,就连送的衣裙都绣着你的名字,看来皇祖母对阿楹还当真是上心,只是既然因为你是从前的明大人之女就关照至此,之前又为什么不闻不问?这宫中人的心思,还真是难猜。”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这种细枝末节也无需自己做,吩咐一下就有的是人做,又不需亲力亲为,大概也算不得是什么吧。”
傅瑶其实说得并无什么错处。
但这件衣裙,是之前在东宫时,傅怀砚准备好的。
并不是太后。
大概当真是坦诚了,傅瑶与明楹说起话来也没有拘束得许多。
这宫中差不多年龄的公主多,但是身份家世却又多是大相径庭,能找到个能说话的人也不容易。
“对了,今日我来春芜殿的时候,在路上还听闻了一件事。”
傅瑶看了看左右无人,压低了一点儿声音,“就是容妃的独子,六皇子,听说他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情,亲手被太子殿下送到了慎司监里面去,那是什么地方,就算是铁骨铮铮的刺客进去都能被撬开嘴,不要说是傅玮。不过这人不算是什么好东西,现在这样也是罪有应得。”
“听说容妃心急如焚,但就算是求到明宣殿前都没有用,因为现在的慎司监上下全都是被东宫的人把持,就算是父皇都说不上什么话。”
傅瑶咋舌,接着道:“容妃背后的家世也算是有些权势,也不知道傅玮到底是哪里惹到了太子殿下,这么不留情面……我是听有人传起过,说大抵是傅玮碰了太子的珍藏,甚至好像还没有碰,就只是存了点心思,就被送到了慎司监。”
明楹手中的茶盏霎时间往外溢了一点。
她神色如常,用帕子拭去水渍。
明楹沉默了片刻,转而问道:“可有人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珍藏?”
“这哪有人知晓,这可是东宫的事情,哪有人有胆子在东宫打听,”傅瑶没有注意,只是接着感慨道:“只是能被太子皇兄这样自幼矜贵的人视若珍宝的,想来也该是价值连城。”
明楹手指碰了碰手中的白瓷茶盏,转而问道:“那阿姐觉得,太子皇兄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我外祖父说,太子皇兄这几日在宫外奔波,就是为了平反外祖家的这桩冤案,真的要说是什么样的人的话,那自然是霁月光风,松风朗月。”
傅瑶撑着自己的下颔,似乎是回想了一下,“虽然之前是存了一些心思,想让你帮着可以与他接近些。但是其实说句实话,他这样的人,自幼时起就是为人称道的储君,高高在上,又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每次见他都是神色淡淡,不像是有什么私欲的模样。”
“只怕就算是接近了,也根本无济于事,这样的人,眼中应当就没有什么儿女姻缘之事吧。不然也不会到了现在,东宫都还并无姬妾。”
大概别人眼中的傅怀砚,都与她知晓的不一样。
傅瑶大概也是难得坦诚,与她说了许多,临走时,还顺便将之前在膳房中拿到的糕点给了明楹。
明楹还需前去坤仪殿谢恩,看到那盒放在小几上的糕点,想到红荔素来贪嘴,便留给了她。
一直在她行走在宫墙之下的时候,傅瑶刚刚说过的话还是不免一一在她的脑海之中浮现。
还有那个用银线绣的字,都好像变成了在面前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的银线。
让人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