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带着笑意,却没有人敢质疑他究竟敢不敢。
傅怀砚出身时就被卜为凶命,此时即便是腕上绕着象征慈悲的手持,却也丝毫不敛凛冽的杀意。
即便,杀了李福贵,不亚于当面打显帝的脸。
李福贵自以为不过只是当面挑拨几句,算不得什么。
至少这是在皇后面前,坤仪殿内,傅怀砚即便是再如何,怎么也不敢在这里妄为。
却没想到不过才说了几句,自己就险些被吓出一身冷汗。
李福贵毫不怀疑,若是自己当真说下去,自己也会如傅玮一般被送进慎司监。
他毕竟不过一个奴才,远不比得六皇子那般还有容妃在外奔波着。
他面色惨白,原本比旁人稍小些的瞳仁此时更为缩小了些,手中还拿着拂尘,尾端也轻轻颤着。
李福贵身后站着的那些姬妾也俱是花容失色,她们原本只知道是进宫中来侍奉贵人的,原本见到是素有声名的太子殿下,还忍不住生出一点庆幸,可是现在的场面,却又和她们想象的截然不同。
“是奴婢……奴婢一时失言,还望殿下恕罪。”
李福贵一时间顾不得擦拭自己额上的冷汗,只面色仓皇道:“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奴婢这阉人的嘴自然是提不得。”
傅怀砚轻嗤了声,没再应声。
檀木珠串在手腕间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
他刚刚一番话一出,袒护的意味几乎连丝毫掩饰都没有。
可是他们此时这是在坤仪殿,甚至在不远处坐着的,就是皇后。
明楹心下突然好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银线轻轻扯了一下。
她几乎不必抬眼,就可以想象到殿中各人面上的诧异。
傅怀砚素来懒得管这些事情,即便是自己的皇妹。
更况且上面坐着的人是皇后,就算是李福贵说了什么话有失妥当,也当是皇后先行出口训诫才是。
而且他刚刚开口时,纵然是姿态随意,可是话意外的杀意却又是昭然若现。
“看来李公公一直跟在御前,却也是越活越回去了,”皇后温柔的嗓音从上方响起,“杳杳是什么身份,也是你一个奴才可以妄自开口议论的?”
李福贵讷讷应是。
片刻后,他又试探着开口道:“那这些姬妾……陛下的意思是,既然太子殿下忙于政务,那么这些姬妾正好用以为殿下排忧解难,是以,都应当留在东宫。”
李福贵朝着皇后躬身:“不知道娘娘意下如何?”
皇后抬起茶盏,开口道:“东宫的事情,本宫不插手。”
李福贵此时最怵的人就是坐在一旁的傅怀砚了,他顿了片刻,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对上他,头压得很低,“那殿下是如何想的?”
一旁站着的数位美人俱是稍垂着首立在一旁,面色平静,皆是并无什么其他的神色。
此时被讨论的是她们未来的命运,而从进入教坊司的那日起,她们的命就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了。
此时皆在面前的人的转念之间。
是可以留在东宫,还是继续回到教坊司。
殿中落针可闻,傅怀砚却倏地看向明楹。
他手指撑着下颔,目光越过面前的数位美人,“皇妹怎么想?”
“东宫的事,阿楹不敢僭越。”
傅怀砚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孤可以给皇妹这个权利。”
明楹抬眼与他对上视线,她向来很会察觉人的情绪,此时也不例外。
她其实知道傅怀砚想听的答案。
可是那又如何,天理伦常在上,她曾是他的皇妹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更何况皇后还在这里,他可以随性妄为,但她不可以。
现在宫中还会为她打算的人大概也只有对她心存善念的皇后娘娘了,她不能这般不知好歹,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明楹不退不避地看着他,轻声道:“皇兄久未成婚,太子妃之位空悬已久,即便是为了万民福祉与社稷安定着想,也的确理应早日成家。”
这些美人或许对傅怀砚而言算不得什么,可是他日后总要娶正妻的。
与他人共同求帝王的片刻垂怜,从来都不是她所愿。
傅怀砚与她对视,眼眉间的情绪淡漠,手腕上的檀珠滑落至掌心。
他随手拨过一颗,转开视线,淡声开口道:“……皇妹还当真是识大体。”
“只是可惜,孤不是。”
傅怀砚缓缓起身,他极为高挑,此时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原地的李福贵,“还望李公公回去替孤转告一声父皇,父皇的好意儿臣心领,只是东宫内素来不留底细不明的人,除了——”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
“死人。”
殿中的数位美人闻言顿时面色惨白。
李福贵此时脊背发凉,哪里还有胆子再问下去,匆忙告退以后,就带着这几位美人退出了坤仪殿。
皇后见李福贵走后,对着明楹笑了笑,温声道:“杳杳方才也在,倒是让你看笑话了。今日我也有些乏了,现在外面天寒,我也不多留你了,早些回去歇息罢。”
皇后召来女使,女使手上的木质托盘中放着一件大氅。
“虽说是天气日后要转暖了,但至少也要冷上几日,来时我见你穿着单薄,回去莫受了凉,披上这件大氅再回去吧。”
明楹轻声谢过,跟着女使一同往外走去。
傅怀砚原本懒散地坐在一旁,此时也刚准备起身时,忽地听到皇后在上方肃声道:“你先给我坐下。”
傅怀砚面上并无什么诧异之色,依言坐在原处。
皇后屏退侍女,女使嬷嬷依言鱼贯而出。
整个坤仪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暖炉正在发出细微的燃烧声,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声响。
皇后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沉默许久以后才开口问道:“说说。”
傅怀砚抬眼,“母后想让儿臣说什么?”
他稍掀了一下唇畔,“母后不是早已有判断了吗?”
“自然是你什么时候起的心思。”皇后似乎是现在还有些难以置信,“我竟不知你居然存了这样的心思,难怪之前每次我讲起杳杳的婚事的时候,你都有些懒散。”
皇后细细回想起来,这段时日傅怀砚的反常都有理可循。
“所以你这段时日时常来坤仪殿,觉得她和霍小将军不般配,还有刚刚对李福贵的话,都是因为杳杳?”
傅怀砚不置可否。
“所以之前你说起的那个中意的人选,也是……”
皇后面露迟疑。
“嗯。”
皇后之前以为傅怀砚对于明楹那点儿关注,只不过是因为明楹是从前的明峥之女罢了。
毕竟这个儿子素来冷情,她也从来都没有往这个方面想。
若是寻常家世不出挑的贵女倒也没什么,可偏偏是明楹。
她自然不是不喜欢明楹的,性情乖巧又知进退,生得又出挑,几乎样样都挑不出错处。
若是明楹仍然是明峥之女,她自当早早地就与明氏议亲。
可是现在的明楹,曾是傅怀砚名义上的皇妹。
纵然是并无任何亲缘关系,但明楹毕竟在玉牒上曾被唤作傅明楹,若是日后史官述起这件事,功过后人评说中,旁人不会在乎明楹是不是后来认回了明氏,只会说这是从前就有的不容于世的私情,是不堪为人说起的风月事。
“本宫从前教你,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她生长于宫闱,往日是你名正言顺的皇妹。你应当知晓,对她起了心思,若是执迷不悟的话,日后即便是青史有名,在后世人口中,你也会有个行事不检的污点。”
“母后也说了无愧于心。”傅怀砚稍顿了顿,“少时戒训儿臣一直都熟记在心,明大人在儿臣少时告诫儿臣勿要锋芒外露,儿臣也熟稔在心。毕竟羽翼未丰之时就自露软肋,是家禽所为。”
“但母后也应当知晓,大权在握却又不得所求,从来都并非儿臣秉性。”
他轻描淡写地转了转自己手中的檀珠。
“至于那些身后功名,儿臣从来都没有在乎过。赢得生前身后名又如何,不得所求,照样毫无意义。”
傅怀砚自年岁初长时就一直从容内敛,从前也曾有过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时候,只是随着年龄渐长,就越来越变得喜怒不形于色。
这本是上位者熟稔于心的本领,可是皇后作为一个母亲,却还是希望独子能如从前一般有鲜活的少年意气。
他理应有自己的想法。
若不是当年显帝强娶了明夫人,杳杳作为明峥之女,原本也应当与他般配,顺理成章嫁入东宫。
只是可惜阴差阳错。
皇后轻声叹了一口气,突然知晓到底为什么他才刚刚把持朝政,就以雷霆手段扫清了朝中的阻碍,手持权柄。
只怕是由来已久的心思。
“你想清楚这些,我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
皇后顿了顿,“只是今日我瞧着,杳杳倒也不像是属意你的模样,还催着让你成婚。”
她沉思了一下,“说起来,那位霍小将军样样也都说得上是过人,毕竟是精挑细选进坤仪殿的。除了身份,其他倒也并不逊色于你。”
傅怀砚难得沉默了下。
拨弄檀珠的手指都顿住。
他避而不答,敛容道:“……儿臣告退。”
明楹身上披着一件大氅,走在回殿的路上。
还是忍不住回想之前在东宫的场景,想到自己在殿中应答傅怀砚的话。
其实她的话也并无什么错处,傅怀砚想来也听到过许多次,即便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但也只是一两句官话,他应当并不会在意这些。
只是话虽如此,她还是觉得他那时神色淡淡地说她识大体时,愠意实在是明显。
东宫里从来不留底细不明的人,只除了死人。
大概她也只能庆幸自己是从前的明氏女,后来又长于宫闱,这才能从东宫之中平安无事回到春芜殿吧。
明楹又想到后来皇后将自己支出坤仪殿,想来也是察觉一点儿不对劲了。
皇后为自己思虑良多,只是若是知晓这件事以后,多半也要对自己心生厌恶了。
毕竟,傅怀砚是她的独子。
明楹没有再多想,拢了下自己身上的大氅,却倏地看到自己的面前映入一片白色的袍角,上面是疏朗飘渺的卷云纹,檀香味也随之浸入她的感官。
她抬起眼,正好对上傅怀砚稍低下来的瞳仁。
仍然是如寻常一般并无什么情绪。
明楹略有愣怔,忽地听到傅怀砚慢条斯理地开口。
“之前的事情,皇妹考虑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