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后,周淮晏坐着马车抵达了宫门,同时,他也得到了皇宫内传来的消息。
这场宫变的最后结果,与少年在避暑山庄醒来时做出的预料基本符合。
阿翡救驾有功,一跃成为了皇帝面前的红人,而舅舅也被阻拦在宣政殿前,最终放弃了弑君的念头。
之所以说基本符合,唯一稍有差距的地方便是阿翡的武力值,已经远远超乎了周淮晏的想象。
那位年仅十七岁的异族少年,在数千乱军中屹立不倒,甚至后来他和卫国公交手时,占据了上风。
周淮晏闭上眼,他现在可能要重新估量阿翡的危险程度了。
虽然出现这样的结果,可能因为皇宫道路对于军队来说太过狭窄,真正接近阿翡与之混战的也就几百人,
又或许,舅舅因为心中顾忌,未曾使出全力。再或者,是因为最为趁手的兵器落在了对方手中。
总之,周淮晏可以为这样的结果找出许多辩护之词,可这些,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
那位异族少年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人,一匹马,一柄长戟,镇守于宣政殿前,
拒乱军,而护天子。
甚至,他仅凭一人之力压制,甚至险些击败那位被奉上神坛的铁血将军。
红豆扶着少年下马车,又坐上轿辇,她神色担忧
“殿下,要不要先请李太医来”
“不必。”
周淮晏淡淡扫过地上还未清洗干净的血迹,此刻的神色异常平静,连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好似没有起伏,
“先去见见他吧,我有事情要交代。”
这个“他”并没有指出是谁,可红豆却立刻懂了,她眼神中隐隐露出愤恨的神色,可再次望向少年时,却又忍不住流露出心疼的眼神来。
红豆自十四岁开始就陪在周淮晏身边,当时九皇子只有五岁,当别的同龄小孩在父母怀中撒娇玩闹的时候,她的小殿下只能躺在病床上,捏着卫国公的手,轻声安慰他。
红豆起初也只认为小殿下只是一个不求上进,不学无术的皇室血脉。直到她陪在九皇子身边,一年又一年,
不知不觉通过了对方给他设下的层层考验之后,红豆才真正见识到了,自己的主子到底是怎样的颖悟绝伦。
朝堂之中,各大家族的关系网络,他都摸得一清二楚,江悯郡主当年留在江南的所有部署,也尽在他的掌握,甚至于北境的军职人事也一一通晓。
少年拥有着远超于同龄人,甚至远超于这个朝代的智慧。
甚至,他还将人们眼中用于节日庆祝的爆竹烟花,做成了这世上最可怕的武器。
红豆知道主子或许还有更多的底牌,自己不曾知晓,但她这么多年服侍在少年身边,自称是世界上最了解小殿下的人,也未尝不可。
周淮晏的确聪慧,甚至到了智多近妖的地步。可越是聪慧的人就越是骄傲,这份骄傲融入了他的骨血,甚至是呼吸。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不允许自己犯错。
因为他们的聪慧会让他们避开愚蠢的小错误,可若是如此聪慧的人都避免不了,那这份错误便必然致命,
所以红豆知道,小殿下最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被威胁,被欺骗,以及犯错。
可这三样,如今都聚集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若非留着阿翡还有大用,或许殿下发现自己竟然被一个异奴愚弄了如此之久,第一反应就是亲手杀了他。
周淮晏从不会自己动手惩罚谁,他永远都是淡淡的下达命令,然后让人拖出去执行,免得污了眼睛。
可上一次,红豆却看见少年亲手拿了软鞭打在阿翡身上。甚至惩罚之后,还为他亲手擦药。
那一刻起,大宫女就知道,殿下不再将他当做是一只单纯的宠物猫替身,而一向理智的少年逐渐开始,在阿翡身上丢掉理智。
只是第一次提醒就被殿下送去戒堂,红豆没有再多嘴,忍耐至今,却看着殿下一步一步沦陷。
异族人,果然好手段。
若是早知如此
这时,停驻的轿辇打断了红豆的沉思。
到地方了。
周淮晏看着眼前华丽的宫殿,这里是重华宫,是当年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与他母妃居住的宫殿。
从皇帝登基的那一天起,这座宫殿都被人精心养护,日日打扫却无人居住。而现在它被皇帝拿来给阿翡养伤。
少年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原本平静的面色突然变得急躁愤怒,他走下轿辇,大步匆匆直接闯了进去。
又开始了
又开始了新的伪装,新的戏剧。
“九皇子殿下,陛下亲口交代过了不让任何人打扰诶您不能”
“给本殿下让开”
这一刻过分愤怒的语气,让周淮晏忽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真的,还是自己像以前那样演出来的,
下一秒
红豆直接反手把阻碍的太监按在柱子上,过分重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很可怕的闷响,
大宫女很快为少年肃清了道路。
“殿下,请。”
长袖挥过,周淮晏大步走进去。原本想好的台词还未说出口,撞入眼帘的是几个焦灼到满头大汗的太医和一片血腥模糊。
医女们匆匆端着满盆的血水跑出去,又端着新的干净的清水跑进来。
阿翡受了很重的伤。
空气中过分浓重的血腥味,让周淮晏感觉到胸口发闷,接着,就是疼。
那种疼不足以撕心裂肺,只是就像被无数根细线密密地缠绕在心脏上,然后缓缓收紧,再收紧,直到勒出密密麻麻的血珠来。
其实这一点,早该被少年预料到了的,只是他下意识地忽视掉了。
阿翡带来的兵,都是一心忠于卫国公的。若真是要阻拦,届时,所有的兵刃刀光都会对着他。
数千人马,哪怕在狭窄的宫道中伸展不开,也足有几百了。那些还都是在北境战场上历练过的老兵,以一敌十的悍勇。
几百
而阿翡只有一个人。
“”
周淮晏静静站了片刻,然后走上前,随手推到了一个精致的白瓷花瓶。
砰
惊烈而可怕的碎响在房间内炸开,把所有人都惊骇得一颤。
“九九殿下”
卫国公如今在京城手握重兵,又刚刚在宫变中立下大功,如今九皇子的身份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屋子里的人顿时哗啦啦跪了一片。周淮晏维持着脸上愠怒的神色,开口道,
“滚出去”
“这”
几位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道,
“陛下吩咐过,要好好”
“听不懂人话吗若是听不懂,那耳朵干脆割下来别要了。”
此话一出,屋内顿时静若寒蝉,所有人立刻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大宫女关上门,照例守在门口。
周淮晏踩着满地破碎的瓷片,走到床边。他垂眸,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人。
这时候的阿翡看起来,像是去了半条命。只余下一点点虚弱的呼吸。如同一只被虐待得遍体鳞伤后,又丢在垃圾桶的流浪猫。
“”
默了片刻,少年蹲下身,伸出手,缓缓地拨开他因血污而粘黏在侧脸的发丝。
“唔”
重伤的异族少年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睫毛开始颤抖,喉咙里震荡出一点点痛苦的闷哼。
周淮晏指尖一顿,然后收回来,掩在袖中,他站起身,立在一个疏远的距离,面无表情地等待着对方睁眼。
“淮晏哥哥”
这四个字因为口中含血,阿翡念得很模糊,像是呓语,根本听不清。
“咳咳咳咳”
他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痛苦挣扎着醒来,好在模糊的视线,逐渐出现了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
“主咳咳咳”
他被自己的血呛到剧烈的咳嗽,让刚刚缝制好的伤口再次裂开,空气中的血腥味越发浓重。
周淮晏安静地注视着他痛苦的模样,墨色的眼瞳犹如一汪深潭,波澜不惊。
好半天,阿翡才勉强支起身子,能够开口,
这时候,他还没有发现少年的疏离和冷漠。
“主人”
虽然声音很虚弱,可语气却是欣喜的。他以为自己成功完成了主人交代的事情,正满心期待地希望得到一些表扬或者奖励,
然而,许久却没有得到回应。
“”
屋子里陷入一片可怕的死寂,
这时候,阿翡开始逐渐意识到了事情好像哪里不对,他看着不远处冷漠的少年,心中无端生出一种莫大的恐慌。
“主人,怎怎么了”
周淮晏定定地看着他,直到把阿翡看得惊惶无措到想要拖伤体跪下的时候,终于开了口,
“你,有名字吗”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周淮晏问过的问题。
“名字”
阿翡先是一懵,接着脸色就猛然惨白,可他还是下意识逃避,
“不是不是主人取的,说,说是叫阿翡吗”
“”
得到这个答案,周淮晏嗤笑一声,
“在本殿下身边待了这么久,竟然连问这个问题背后的用意都猜不到吗”
“”
阿翡猜到了,可答不上来。
他死死攥紧了指骨,身体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疼痛,不断颤抖战栗着。
突然,阿翡从床上摔下来,努力爬到少年腿边死死攥着少年的衣袍,嘶哑的嗓音里带了哭腔,
“不是,不是您想得那样阿翡阿翡可以解释可以解释”
周淮晏垂下眸,目光不经意扫过他身后拖曳出的一道深深浅浅的血痕,
“好,你解释。”
可原因解释起来太复杂,太冗长,着急慌乱之下,阿翡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很快将最主要的部分说完,
“我,我的确不不仅仅是侍奴。可不是细作,也不是暗探,我是我是从异族王的秘密训练营,逃出来的,然后,然后藏进战俘营运到京城,再再被主人捡到。”
说的太急,他又开始咳,咳出很多血,可手却始终不曾放开过少年的衣袍。
周淮晏听完,表情依旧冷漠,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片刻后,他抬头,将目光从阿翡身上移开,
“昨日的救驾之功,算是本殿下送给你的一份大礼,皇帝想要夺兵权,可一直以来找不到能够替代卫国公的人,这是他最大的顾虑。”
“主人”
阿翡小心翼翼抬头,苍白的脸上湿淋淋的全是泪。
“但是你出现了。卑贱的身份比荣耀的家世更易掌控,足以媲美当年卫国公的武力只要稍加历练,便可掌兵,再加上一份救驾之功”
“足够了。”
阿翡微微怔忪,不明白少年话里的意思。他们刚才,不是在说他过去的事情吗
“唯一让皇帝顾忌的,就是你我曾经的关系。”
周淮晏低下头,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
“可,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我”
阿翡慌乱无措地抱住少年的小腿,哭着,
“奴奴是主人的所有物,侍奴也可以,宠物也可以,或者刀,或者替主人杀人的刀,挡箭的盾什么,什么都可以的。”
只要,是周淮晏的。
别,别丢下他。
“你是不是,恨极了我”
周淮晏注视着那双他曾经迷恋的翡瞳,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看不懂一个人,
“恨我这么久一直把你当做玩物”
若是换位思考,周淮晏只觉得若是自己被任务目标日日玩弄,凌辱,被迫雌伏。定然是恨的。
“这么久以来,很屈辱吧会不会觉得恶心”
“不不是,没有,没有的。”
阿翡哭着摇头,他明明已经将所有的真相说出来了,可却不知道怎样让少年去相信。
“是,是奴自愿的,是欢喜的,不是不是您想得那样”
周淮晏蹲下身,指尖慢条斯理地滑过他湿润的眼尾,感受到一颗又一颗泪珠里滚烫的温度。
“你应该是,他培养的,最优秀的那一个吧。”
“”
阿翡颤抖的身体一僵。而周淮晏很敏锐的抓住了这个细节。
不反驳,就是默认了。
少年没有露出任何悲伤,愤怒,或者恼恨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笑着注视他,甚至用了一种赞叹的语气,
“怪不得,演技这么好,连我都骗过了。”
“不不是的”
阿翡感觉自己要疯掉了,他的确有所隐瞒,有所欺骗,可却不像少年口中说的那样不堪。
但是真正做出欺骗行为的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只要你恨我,就会打消皇帝的顾虑。”
但这个时候,周淮晏又将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
“甚至让他欣喜万分。接下来,皇帝会给你身份,或许,他可以让你的母亲能够重新葬在云家的祖坟,而你的名字也会落入族谱。”
“他还给你地位,比如封官进爵,还有琳琅满目的珍宝财富,让你从卑贱的侍奴,变成真正的,人上人。”
然而听闻这些让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伤痕累累的异族少年,只是哭着摇头,哀哀乞求,
“不,阿翡不要那些,不要那些”
可周淮晏现在,已经不会因为他的泪水而心软,他注视着他哀哀哭泣的模样,冷淡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阿翡的脸,
这是一张很俊美而深邃的面容,极具混血感和神秘感,是周淮晏最喜欢的长相,尤其是哭起来的时候,很好看。
“但是作为交换,皇帝会用你作为刀,一刀一刀,分割掉北境三十万铁骑,然后用皇权,一口一口,吃掉。但如果,北境三十万铁骑被皇帝吃掉了,我舅舅就会死。”
少年用一种很平静随意的语气,可里面却透出一种可怕的凶戾来,
“所以,我不会让他那么做。”
他掐住阿翡的下巴,抬到一个让对方艰难痛苦的角度,周淮晏面无表情地,静静欣赏着这张因为哭泣,而越发引人心动的脸,
“不是说要做本殿下的刀么那就去讨好皇帝吧,让他捧着你登上高位,把锋刃磨得锋利一些。如此这般”
少年的语气很轻,可那双墨色的眼瞳中,却溺着森森血腥的杀意
“才好替我杀人,不是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