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东去,几艘乌篷船摆在码头。
因为是湘江,是刘备的地盘,纵是送鲁肃,也不可能派来艨艟战船或是楼船。
但孙权特地让吕蒙来送,就显示出了他对大都督鲁肃的重视,以及…对“关麟关四公子”的重视程度。
“子瑜——”
诸葛瑾本正在迎吕蒙,却听得乌篷船仓内,鲁肃那沙哑的声音传出。
吕蒙连忙道:“大都督请子瑜去船舱内一叙…”
噢…
诸葛瑾抬眼,看到吕蒙那意味深长的眼眸,又回望了一眼关麟,见他一副并不介意的样子。
“好…”诸葛瑾答应一声,一边上船,一边问吕蒙。
“大都督的病好些了么?”
“还是老样子,咳的厉害,这次…希望那张仲景能治好他!”
听过吕蒙的话,诸葛瑾叹了口气,感慨道:“不是仲景神医治好他,而是关四公子允许仲景神医治好他…”
说罢,诸葛瑾回望了一眼关麟,迅速的上了船。
一时间,这捞刀河畔,除了几名东吴的仆从,还有关麟的部曲外,倒是唯独剩下关麟与吕蒙两个人。
倒是关麟,他饶有兴致的走到吕蒙的身边。
左边看看,右边看看…上上下下的打量。
吕蒙被看的有些不自在,冷着嗓音道。
“阁下就是关四公子吧?”
关麟没有回答他。
此刻他的心思早就跑到了九霄云外。
他想到的是…
总算见到吕蒙了,这长的也人模狗样儿,三十多岁,风度翩翩,一张国字脸英气十足,怎么就不干人事儿呢?
关麟想到的是吕蒙的白衣渡江,是吕蒙的臭不要脸,是吕蒙的背刺!
当然,关麟也能理解,吕蒙是行伍出身,不是精英政客,也不是什么大的氏族,战略眼光的层面跟鲁肃、荀彧、诸葛亮这种…还是相差甚远的。
追根到底,他就是孙家的一条狗,让他咬谁就咬谁?
关麟接着看,绕着圈看…就像是在看一头“畜生”!
吕蒙是越来越不自在。
“阁下到底要干嘛?”
关麟张口问:“将军是汝南富陂县人吧?”
吕蒙冷冷的回道:“是又如何?”
关麟只是点头他回想起,吕蒙的老家这所谓的“汝南富陂县”就是后世“安徽省阜南县王化镇吕家岗”…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关麟去过那儿,然后听这边的人讲述,在他老家…吕蒙本人的石像竟都被砸了。
原因嘛也很奇葩。
是八、九十年代,南方的商人们来这里考察投资。
而南方商人都拜财神!
财神是谁?是关公啊!
可一看到这里竟然给吕蒙立像,那关公能保佑他们发财?
当即大为恼火,就不想投资了,导致当地没办法,就把吕蒙像给拆了,美其名曰因为“交通问题”!
当然,类似于这种事儿太多了,永州还有个零陵武庙,号称长江以南最大的武庙,但神奇的是这个庙原本也是吕蒙的庙。
还有荆州公丶安县的武侯祠,原本也是吕蒙祠。
明朝期间,有个进士到这里,见到供奉的是吕蒙,非常愤怒,说吕蒙这种阴险小人也配千年的供奉?砸了,改奉诸葛亮!
故而,这里变成了武侯祠。
“唉——”
想到这儿,关麟长长的叹出口气,他瞟了吕蒙一眼,又“唉”的一声,连连的摇头。
吕蒙这下不干了,他感觉…
关麟这表情,这动作,这神态…这是啥情况,这是看不起他呀!
他堂堂东吴的上将军,竟是被人这般鄙视了!
“你这小子…”
当即吕蒙就握拳。
关麟却张口道:“我听说吴侯射虎,虎毙之处,吕将军特地造了一座城,名唤‘吕城’?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吕蒙一怔,像是他心头的某根神经突然被触动,连忙反问。
“你怎生知道?”
“兴你造城?不兴我知道啊?”关麟一摊手,旋即语重心长的说:“以后吕将军就把这吕城当老家得了…把祠堂啊,什么祖坟哪,都牵来吧…”
这话说的意味深长。
吕蒙则是直接懵了。
倒不是惊讶于这关麟让他迁坟,而是…他造‘吕城’的事儿,是孙权秘密部署,他秘密建成…乃至于建这座城的目的,就是单纯的为了方便吴侯孙权去射大老虎…
可问题来了!
——『这小子?怎么会知道?』
——『难不成…他在东吴有眼睛?』
——『可兴建吕城这事儿…除了吴侯,唯独我与陆逊陆伯言知道啊…难道…是陆伯言泄露的?陆伯言…他…他是这小子的眼睛?』
吕蒙一下子遐想连篇。
的确,知道造“吕城”的事儿,唯独他、孙权、陆逊三人。
他没有说…吴侯怎么可能说?
那…只剩下陆逊了。
考虑到江东派系中,“流寓系”与“本地氏族”那既合作又对立的复杂关系…吕蒙难免不去多想…
可关麟的本意其实很纯粹。
伱的石像在你老家就不招人待见,何苦去自取其辱呢?
再引申往下想,关麟琢磨着,随着局势的发展,吕蒙多半还得背刺…提防是肯定要提防的,可吕蒙的名声早晚得臭。
他算是温馨的提醒了…
罪不及祖坟,罪不及家人嘛!
吕城是吕蒙自己造的,你后代就守着这一亩三分就挺好…
免得全球三万多个关帝庙,吓也吓死你们吕家人了!
而这吕城,则是后世…全球范围内,唯一一个方圆五十里不许有关帝庙的地方。
清代《子不语》一书记载,说吕城五十里内外无关庙,一旦造了关庙,每夜必有兵戈角斗之声,以鼓相戒,勿立关庙也。
书里还说,外地来了个算卦的,在吕蒙的庙里借宿。
结果晚上雷雨大作,屋瓦乱飞,本地人很奇怪,最后发现,这个外地算卦的,他肩膀上搭着的布上面绣着关羽像!
由此也能看出,吕蒙与关羽活着的时候是不死不休,是深仇大恨,就算死了…在地下也不休,也不安宁啊!
关麟是这么算计的,可谁知道…
他随口的一句“善意”的提醒,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话,在吕蒙的脑子里就变成了陆逊的不忠!
——『吕城是我手下部曲秘密建造的,如今也尚在建造中,不可能泄露,果然这些东吴世家大族,都是一群喂不饱的狼…惯于见风使舵。』
——『我说,这陆逊怎生长沙折戟,哼,原来如此啊,还不知道陆家把多少东吴的情报卖给了荆州。』
一时间,吕蒙眼神凝起,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关麟下意识的浑身一颤…
心里嘀咕着,这人咋就这样,说变脸就变脸。
当即离他三步远。
不跟他玩了。
——『我是担心你跟我爹死后还斗在一起,这才闲得蛋疼提醒你…』
——『算球,你石像爱砸不砸,爱咋咋地!』
心念于此…
关麟一掐腰,一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样子。
吕蒙则眯着眼,心里嘀咕着“那兴建吕城”消息泄露的事儿…
就在这时。
“关四公子——”
乌篷船上传来诸葛瑾的声音,关麟转头望向他,诸葛瑾道:“大都督有请…关四公子。”
“请我上船?”关麟一怔,反问道:“他下船不得了?费这劲干嘛?”
这话脱口,诸葛瑾已经快步走到了关麟的身旁,他压低声音道:“大都督是问‘破合肥’的方略,我方才劝过了,大都督说,若是四公子不能告知,他便是死在这湘江上,也绝不踏上长沙土地一步!”
呃…
这话,直接让关麟一怔。
敢情是我上赶着求着救你的是吧?
他眼眸微眯…
先是瞟了眼吕蒙,又望向那乌篷船…心里嘀咕着。
——『咋这东吴人都这么有意思呢?我关麟欠你们的?』
照着以往,关麟的性子,你爱咋咋地,他还不乐意救了,可考虑到这位是鲁肃…
关麟“唉”的叹出口气,还是一摊手。
——『罢了,罢了…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心念于此,关麟踏步上船。
行至乌篷前,语气倒是恭敬:“久仰鲁子敬前辈大名,晚辈这厢有礼了。”
他的话传出,却听得鲁肃的那沙哑的声音回应道,“咳咳…是…是我久仰你关四公子的大名啊!该我鲁肃这厢有礼才对!”
关麟恭敬…
谁曾想,鲁肃比他更谦恭,关麟都惊住了。
这边厢,关麟进了乌篷。
那边厢,诸葛瑾上岸后,吕蒙走到他的身侧,淡淡的道:“我总算知晓,为何会会出现那合肥赌局,为何会将荆州拱手相让,为何陆家军又会折戟长沙!”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诸葛瑾一惊。
吕蒙的话还在继续。
“——咱们东吴有那关羽的眼睛!且这个眼睛的身份贵重,势力极大,手中兵马也不少!”
随着吕蒙的话,诸葛瑾的眼瞳渐渐地睁大,露出了几许不可思议。
“是谁?”
“在查清楚之前,还不能告诉你!”吕蒙展现出了独有的谨慎,“你这段时间千万小心,有任何事直接报送吴侯,千万不要假手他人!”
这算是…
极其郑重的提醒。
而远在五百里之外的交州…
“阿嚏——”
正在指挥攻城的陆逊,猛地打了个喷嚏…
陆家军的副将连忙道:“这里风大,将军不妨去帐中等待…苍梧郡的交州兵已经要扛不住了!”
“咳咳…”
陆逊又咳出一声,他摆手示意副将不用多言。
他则望着那即将攻破的交州城池,心头喃喃。
——『怎么突然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像是被人…背刺了一般!』
——『谁又会背刺我陆逊呢?』
…
…
益州,涪陵郡。
这个在后世以“榨菜”闻名的城郡,此刻,正迎来一轮新的考验。
黑云压城…
在徐晃的命令下,曹军正向城池发动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血色残阳布满战场…涪陵郡已经颇为艰难。
因为守军大多放假归家,临时筹集起来的不足千人,最重要的是…因为刘皇叔下令,防护的提前卸去,人手的不足,使得大量的箭矢、擂木、石块儿被搬回了武库。
敌人来的急,根本来不及去搬运这些军械…
不得以之下,那寥寥的守军只能拆下来他们见到的一切,塔楼的门子、造饭的厨具,只要是硬的,一股脑的往下砸!
如今,涪陵的守将乃是降将严颜…
诸葛亮入蜀时,曾命张飞征讨江州,严颜战败被俘,却尤自高呼。“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也!”
张飞敬佩严颜的勇气,义释严颜…
如今,严颜受刘备与诸葛亮的器重,驻守此涪陵!
此刻的他站在城楼上,看着愈发不利的战局,他额头上的汗珠不断地凝起,他不住的呼喝道——“顶住,顶住!”
城楼下攻城一方的统领徐晃,手持大刀,他凝着眼眸望着这涪陵郡的城门。
身旁副将感慨道:“敌军已经抵挡不住了,料得用不了一个时辰,这城门就能攻陷…”
这番话传入徐晃的耳畔。
徐晃的嘴角扬起,他笑道:“何须一个时辰,蜀军已经抵挡不住了!”
果然…
已经有不少曹军顺着云梯爬上了城楼。
“啊——”
伴随着一声声怒吼,一个个曹军中的先锋勇士登上城楼,在狭隘的城墙过道上与蜀军厮杀于一处。
每每有人倒下,又有人飞扑而上,他们迅速的结成战阵,硬是占得一方空间,使得更多的先登勇士登上城楼。
先登的这波人,乃徐晃的亲兵…需知,徐晃也是山西人,他跟张辽一样,都是关羽的老乡!
他的亲兵亦是骁勇无比。
一时间,无数长矛、短刀、棍棒在城楼上乱舞…
——血色残阳!
“就要破城了——”徐晃淡淡的开口,正准备举起令旗,让中军齐上发起最后一轮冲刺。
哪曾想,就在这时。
一封快马赶至。
快马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越过众军士,行至徐晃的身前。
他高喊着:“公明…公明……”
是许褚。
“许将军?”徐晃还以为巴中的治所江州已经破了,丞相派遣许褚来看这边的战况,他连忙道:“许将军且再多等半个时辰,足够攻下此涪陵!”
徐晃是挺直腰板儿说这番话的,气场十足。
哪曾想,许褚的话,让他的气场一下子坠入谷底。
“别攻了,丞相有令…撤军!”
“撤?撤军?”徐晃宛若没听懂,他连忙指着涪陵城,“为何撤军?要不了半个时辰就…就攻下来了呀!”
“我哪知道为何撤军?丞相就是如此吩咐…”许褚将撤军的令旗直接交到了徐晃的手里。
这…
徐晃双手握拳,不由得陷入了莫大的迟疑与茫然中。
许褚的话还在继续,“丞相此令下的颇为坚决,张郃将军那边已经撤了,那江州…丞相已经放弃了,公明就算取下这涪陵也没有什么用,我劝公明还是莫要违抗丞相的军令!”
曹操既派许褚来,徐晃清楚…这城怕是不能再打了。
可…可他就是想不通,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就撤军呢?
“唉…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徐晃一挥手:“传令,鸣金收兵!”
传讯兵士似乎没听懂,一脸茫然的望向徐晃。
徐晃的声音趋于冷冽,“没听到本将军的话么?”
“——鸣金收兵!”
需知,在攻城战时。
鼓是用牛皮制作,声音浑厚,故而…进攻时往往擂鼓,以能起到激励的作用。
而鸣金是敲锣,锣声清脆,穿透力强,传播距离远。
在战场厮杀时,士兵可以清楚地听见,便于指挥。
一时间“——钲钲钲”的锣声在曹军中响彻。
而随着这道声音,攻城的曹军迅速的撤离,宛若海浪退潮时一般,来的快,退的也快,可那些登上城楼的先登兵却一个个默然了。
他们…
他们还能退么?
果然,随着云梯的卸下,城楼上的先登兵再无支援,他们的阵地迅速的被击溃,他们的阵线被压缩,最终…这个战线裂开了一条缺口,然后无限的放大…崩溃!
当最后一个先登兵被丢下城墙时,城楼上无数人发出了欢呼。
特别是严颜,他恍如梦境…
他尤自不可思议。
“——守住了?竟…竟守住了?”
反观城下的徐晃,他一副无措茫然的模样,他一边目睹着将士们退回,一边眼睁睁的看着城楼上的亲卫被抛下。
那激荡起的尘烟让徐晃痛不欲生。
——“这辈子还没打过这么荒唐的仗!”
这句话吟出,徐晃一马当先,他一副愤愤然的表情。
“——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我亲自去问曹丞相,为何退兵?”
究是徐晃,这一刻也憋不住了。
他还从未有过这么一刻,对他的主公曹操…生出如此的不满!
——『荒唐!』
——『曹丞相简直荒唐!』
谁又能想到。
就这么一场仗,一颗愤然的、积蓄的、却能量磅礴的种子,已经悄然种下!
…
…
长沙郡…捞刀河畔,罗汉庄旁。
一艘乌篷船中,迎着江面的微波,轻轻摇晃。
却听得乌篷内“砰”的一声…
是鲁肃排响了乌篷的案几。
哪怕他十分的虚弱,哪怕他是东吴的大都督的身份,可此刻…鲁肃无比激动。
至于缘由无他…
关麟口中那一句话,那“破合肥”的方法与可能性,让这位东吴的大都督惊愕无比,惊诧连连!
此刻,乌篷船中尤自传出,他那发抖、发颤、沙哑的声音。
“你是说…那张文远不在合肥城?”
顺着鲁肃的声音,关麟的回答是:
“我是说,东吴能取合肥的机会就这么一次,我关麟言尽于此,合肥就摆在那儿,梦魇也摆在那儿,你们爱破不破,爱取不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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