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室宗亲。
不,准确的说,是汉室败类——刘晔。
这个“衣带诏”事发后,替曹操监斩了董承一家的刘晔;
这个官渡之战,献上霹雳车,帮助曹操大破袁绍的刘晔;
这个淮南刘勋,宛城张绣,都在其的劝说下,奉土归曹,共同抗袁的刘晔;
这个按照历史原本轨迹,上表曹丕代汉,并自告奋勇,与华歆一起扯住汉献帝的衣袖,迫他禅让的刘晔!
如果从曹魏的角度去看,此刘晔是三朝元老,简直是忠贞肱骨之臣。
可从汉室的角度去看,此刘晔简直妄为汉室宗亲,简直不配为光武皇帝刘秀的后人。
但…
在关麟看来。
从天下大势的角度看来,刘晔其实是比刘备和诸葛亮更清醒的那个。
他归曹不归汉的最大原因,是他意识到,汉王朝末年天下大乱的局面已然形成,很难力挽狂澜…
也知大势面前,刘备、诸葛亮不过是螳臂当车,终将必败!
而这一切的源头,便是汉武帝、光武帝好不容易筑造起来的汉家的脊梁与信仰,在桓灵二帝时期,彻底的崩塌。
刘备说——“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
刘备一生最痛恨的不是董卓,也不是曹操,而是致使这汉室崩坏的桓灵二帝啊!
刘晔何尝不是如此?
只不过,刘备的选择是一边恨,一边迎难而上,收拾桓灵二帝留下的烂摊子。
刘晔则是选择随波逐流,良禽择木…顺势而为。
从这个角度去看,无关乎忠义…只是信仰的崩塌,是汉魂的离散,是个人的选择。
而关麟之所以有感而发,写出那“进淄赶烤”的文章…
是因为,在穿越前…关麟的信仰也短暂的崩塌过。
恰恰因为这“进淄赶烤”的事件,让他的信仰与希望再度点燃。
曾几何时,在“进淄赶烤”这个事情出现之前,关麟但凡出去,就一定做好了随时被宰的准备。
“旅游”几乎与“被宰”画上等号,“出去玩”与“快乐”渐行渐远。
可直到,这个事件的出现,让关麟感觉他又一次看到了光。
原来真的有人能把“待客之道”给做到极致,把“不宰客”奉为准则,把“政通人和”四个字写在手心上,印在了心头深处。
也真的有城市,能够在夹缝中,能够在匮乏的资源下,能够凭着他们的决心与感动,给这里的人民,也给整个天下的人民带来希望!
如今的汉室不也是如此么?
他们架在曹魏的大山之间,苟延残喘,随时倾覆…
北方与中原的小孩儿,知曹魏,已不知有汉。
北方与中原的士人,以作魏官为荣,以为汉臣为耻。
大汉四百年的那根深蒂固…那在门阀、士人、百姓心目中的“天命在汉”的印记,已经渐渐的在人们的心头消散。
桓灵二帝的出现,更是将这团希望与信仰的火焰彻底的熄灭,乃至于浇上一盆冷水,生怕汉室“死灰复燃”?
这才是刘晔…
乃至于大量中原的氏族、北方的士人、汉室宗亲背叛了汉室,转投曹魏的原因。
说到底…他们对汉的信仰已经崩塌,他们完全看不到希望啊!
——『刘晔把希望寄托在曹操的身上啊!』
——『这点上,我还真得学学‘戊戌年夏,癸卯年春’的淄城,如何在有限的资源下,把希望与信仰再度灌输给世人,也灌输给这位刘晔。』
后世的淄城用“政通人和”感动世人。
如今的蜀汉远远说不上政通人和。
可蜀汉却有着独一份的浪漫。
关麟的目的是去点燃这份浪漫,让浪漫的火焰,再度点燃起季汉中兴的希望。
曾经,大汉那浩瀚的火海已经不在。
但——星星之火,依旧可以燎原!
心念于此…关麟最后吞下了一口面饼,他起身。“老黄,这烤肉也吃了,事儿也想明白了,今晚还有要事,就不陪你下棋了。”
说着话,关麟站起身,作势就要走。
黄承彦故意露出一份不悦,“你这倒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简直当自己家一样,我闺女、女婿都比不得你放肆。”
“哈哈…”关麟笑了笑,“老黄伱什么时候这般小气了?再说了,我是真的有事儿,这想明白了,得一鼓作气,趁着今晚好好的给那刘晔上一节课。”
唔…
黄承彦微微一怔,他提起关麟新作的那“进淄赶烤”的文章,疑问道:“就凭这个?”
关麟颔首,“也是,这文章太超前,老黄你未必看得懂,不过…你细品的话,其实…通篇写满的其实就四个字!”
“哪四个字?”
“信仰!希望——”
关麟的话一板一眼。
说到这儿,他颇为豪放的扬起手:“走了…老黄你慢点吃,少喝点儿酒。”
关麟一边朝黄承彦招呼,一边不忘吩咐手下部曲。
“告诉我爹,也传出消息,就说我关麟今晚在贼曹掾属公堂上劝降敌将,有兴趣的文武都可以来看看,本公子给他们打个样儿!”
这边厢…
关麟徐徐走远。
那边厢,黄承彦的目光忍不住再度停留在关麟的这一篇“文章”上。
文章中的字眼一个个映入眼帘。
——“戊戌年夏,马公任淄州太守,百业待兴,癸卯年春…吾辈系处功利场中,唯淄州,康衢烟月,政通人和…怀瑾握瑜,燔炉宴客,嘉言懿行,慷慨厚德,使海内翕然,驾马驱车,万民进淄赶烤。”
——“周有‘珍用八物’传百世,今有‘淄城食说’继千年,浩浩人间至味,汤汤民风和合,盈樽斗酒,载舞载歌。”
——“淄州府告诫子民:天道忌盈,先习勤而后谦谨,首有豁达光明之识,后有恬淡冲融之趣,于进退之间见功夫。故,大运横出,九紫离火,使其众驿马星动,红鸾星合,元亨利贞,水火既济,一城烟火冲檐出,万叠云山皆入座。”
——“此城千年励精图‘炙’,一朝天下知,念马公之贤德,余恩不尽,躬逢其盛,与有荣焉!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
黄承彦一边读,一边心头感慨。
——『不就是吃个烤肉?云旗这小子,怎么…愣是吃出这么多文墨来!』
而读到最后一句,黄承彦喃喃吟道:“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这文章洋洋洒洒,是写的好…却又如何看出信仰?看出希望?还有…淄州府?哪里是淄州府?”
念及此处,黄承彦摇了摇头。
一时间,倒是对关麟能否成功劝降那刘晔,心头生起无数的好奇。
…
…
夜里的关家府邸,一盏未熄的油灯摇曳着,朦胧灯影中映着关羽那双眉紧锁的神情。
张飞站在关羽的身前。
忙不迭的张口:“二哥?这事儿你倒是表个态啊!若是你同意了,俺回去跟大哥说。”
从张飞口中吟出的事儿,自然是关麟与张星彩定亲的事儿。
按理说…
三弟张飞专门来说这事儿,关羽不该犹豫,何况…这义结金兰在前,再添上一门儿女亲家,这老二、老三…岂不是亲上加亲?
只是…
“三弟啊…”关羽那丹凤眼眯起,“儿女婚事,本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星彩也是好孩子,做我家儿媳,我是满意的,可偏偏云旗的话…”
关羽沉吟道:“你也知道云旗的性子,为兄说东,他一定往西,为兄若是不说这门婚事,或许还能顺其自然,可一旦为兄说了,保不齐这臭小子又要跟我剑拔弩张,说我乱点鸳鸯谱了!”
张飞哪里能听不出,关羽这意思是。
关麟这臭小子特殊,别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他…呵呵,他若不答应,那这婚事根本定不下来。
“这个不怕…”张飞笑道:“二哥不用担心这个,俺夫人对俺,那不也是日久生情…况且,如今俺让星彩待在云旗身边,护他周全,这相处的久了,感情自然也就有了,话说回来,俺跟俺那夫人,不也是这么日久生情的嘛,想当年,俺就跟夫人处了一月,孩子都怀上了。哈哈,情情爱爱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
这…
张飞的话让关羽一怔。
关羽都不知道该说张飞什么好了。
是天真无邪?
还是完全不懂!
做爹的,都能把女儿…这么往外送的么?
若是让那夏侯氏的弟妹知道,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三弟…这事儿,至少,你得跟你那位夏侯夫人商议下呀,她是星彩的娘…女儿的婚事,她的点头啊!”
“二哥你就是把事儿想的复杂了。”张飞摆摆手,“当年咱们跟曹操、夏侯渊打的火热,可俺不一样把夏侯渊的侄女儿给强娶了?这事儿…夏侯渊的夫人哪里同意过?依俺说,根本没那么复杂。”
关羽再度提醒。“婚姻大事,不能儿戏,至少也得让咱们大哥点头,也得让诸葛军师知道此事。”
张飞挠挠头,“俺就说,大哥、二哥这书读的多了,就是麻烦…不过,这也好说,明儿个俺就回成都,到那儿俺自会告知大哥、军师,还有俺夫人,嘿嘿,二哥呀,下次再来,俺可就是来收聘礼了。”
张飞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却发现二哥关羽始终板着脸,像是有心事。
经过了一个迅捷的脑回路,张飞挠着头又补上一问,“二哥,你不会是觉得,俺闺女配不上云旗吧?”
这个…
张飞问到了这儿,关羽登时就有点儿尴尬了。
要说以往吧,别说是三弟的闺女了,就是随便一个女子…能嫁给云旗这个“逆子”,关羽都要烧高香了,这是祖上积德。
可现在,云旗一而再、再而三的立功,他的行为,他的智谋一次次的惊艳到了关羽。
虽口中依旧是“逆子”、“臭小子”的叫着,可越是这么叫,越是无法遮掩关羽心中对这臭小子的在意。
这是他关羽生下来的——“麒麟儿”啊!
从才华上去看…
三弟的女儿张星彩的话,份量上,的确是有些…
正在关羽踟蹰之间。
“父亲、三叔…”却见关银屏与关索匆匆的闯了进来,两人拱手向关羽、张飞行礼,从面颊上看,倒是有些匆忙。
“何事?”
“马军师派人传来消息,说是四弟要在贼曹掾属夜审那刘晔…”关银屏如实禀报。
——『这也值得特地来禀报么?』
关羽眼眸微眯。
——『那刘晔本就是江夏降将,云旗是江夏太守,就是夜审他,也是情理之中,不至于大惊小怪吧?』
关羽这边还在思索。
关索接着道:“四哥说了…今晚,他就能让这刘晔归降,且…他放出话来,所有文武都可以去看,他要打个样儿给诸文武,教给他们如何劝降曹魏敌将!”
这…
听到这儿,关羽的丹凤眼刹那间瞪开。
——『云旗,好大的口气啊!』
要知道,这江陵城中…可不乏文武去劝降刘晔。
刘晔的老乡也好;
同为汉室宗亲的也好;
就是马良、就是王甫、就是赵累,就是他关羽本人也去劝过。
可偏偏这个刘晔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坚持不做汉臣,做魏臣,这是在曹魏一条道走到黑啊!
——『云旗竟敢扬言,今晚就能劝降了他?』
当即,关羽连忙道:“如此,还真得去看看。”
张飞也连忙道:“俺也去!”
他脸上的迫不及待,就仿佛在说:
——“尔等通通退后,俺女婿要开始装逼了!”
关羽与张飞出门时…
张星彩正赶来这里,她喊了一声:“爹…二伯…”
似乎,关羽与张飞没有注意到他,直接驾马离开了。
倒是后面出来的关索与关银屏,他们停在了张星彩的庙前,从两人的脸色看,也是一副急匆匆的模样。
张星彩连忙问:“银屏姐?维之弟?你们这是干嘛?”
关银屏一副惊愕的表情,“星彩?你在云旗身边?你不知道么?云旗今晚扬言…要劝降了这刘晔呢!”
啊…啊…
张星彩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关银屏拉着往外跑了。
——今夜的贼曹掾属,注定是要热闹非凡。
…
…
夕阳西下,江陵城的牢狱中。
曹操的司空仓曹掾、主薄刘晔用石块在牢房的墙上写下一个字,正好连成了一句话。
诸葛恪低吟:“良禽择木,良臣择主!”
他摇了摇头,“你还真是执迷不悟啊!”
“呵呵,我写这八个字,是提醒我自己,来第八个人了。”刘晔幽幽的直视着诸葛恪的目光,“算上你是第八个人来劝降的,可惜…我心意已决,我是不会归降的。”
“我刚刚查过,刘先生的父母、妻妾都不在了,唯独有个儿子,本在寿春做官,你被俘后,他即刻就赶了过来,我想你儿子的想法,刘先生应该最是清楚吧?”
诸葛恪试探着问道。
“清楚。”刘晔感慨道:“他是不想我因为他的安危,而不敢背叛曹丞相,故而无法抉择,可…此子又岂知吾之心意?世人皆以为我刘晔乃汉室宗亲,不得以才屈身侍曹。可谁又真的知我,知我刘晔侍曹本就是出自真心!”
“从二十岁时,曹公派使者来见我,说要重用我,我当着使者的面将山贼首领郑宝的头颅割下,众人拥簇我,愿意推举我为新首领,匡扶汉室。可我知道,汉室自‘桓、灵’二帝起就烂透了…烂到了骨髓里,根本无法匡扶,也就是那时候我追随了曹公,一晃三十年了!”
刘晔将他的经历娓娓讲述…
字句间饱含着对曹操的崇敬,与曹魏的希望,以及对汉室的唾弃。
这话让诸葛恪听得极为不适,他指着刘晔道:“曹操乃汉贼,你身为汉室宗亲,这是助纣为虐。”
“汉贼?呵呵?汉贼?哈哈哈哈…”刘晔的笑声中…
除了对曹操的钦佩外,只剩下对诸葛恪深深的鄙夷。
“你这竖子懂什么?你铸过五色大棒棒打权贵么?你做过县令,颁布过十罪疏惩治豪强么?你有过议郎谏言?你有过假意侍董?你有过十八路诸侯讨董时,诸君自顾,我自西向,哪怕最后大败而归,依旧初心不减,高呼‘竖子不足与谋’的万丈豪情么?”
刘晔越说越是起劲儿。
“若是没有曹公,当今的汉天子还不知道在哪里流亡,风餐露宿、流离失所…若是没有曹公的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你们是否想过,那当今天下还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你这竖子,嘴上无毛,却张口闭口骂曹公是汉贼?呵呵…你又岂知何为贼?窃钩者诛,盗国者为诸侯,汉室本就崩坏、离散,凡是大乱之后就该大治,曹公代汉顺理成章,曹公才是天命所归的那个人!”
这——
一时间,诸葛恪被刘晔驳的哑口无言…
这还是他既与关麟舌战后的,第二次在口齿的交锋中落入下风。
“咳咳…”
就在这时,一道咳声传来。
诸葛恪回头,却见关麟早已出现在了牢门前…
诸葛恪不知道关麟是何时来的。
可…
无疑,他一定听到了这刘晔最言辞锋利的一段,也看到了他诸葛恪无力反驳的一段。
“踏踏——”
随着关麟步入牢中。
“公子…”诸葛恪连忙拱手。
关麟示意不用行礼,他缓缓走到刘晔的面前。
刘晔淡淡的道:“原来你就是关羽的第四子关麟关云旗!”
“我是谁不重要。”关麟淡淡的说:“我方才听你说,曹操五色大棒棒打权贵?颁十罪疏惩治恶霸、议郎谏言、假意侍董,还有‘诸君自顾,我自西向’…还有那‘几人称帝?几人称王’的!”
关麟这么说,刘晔直接反问,“四公子以为这些不实么?”
“实!实实在在!”关麟笑着说,“不过,凡事看两面…刘先生只看到了这些,怎么就没有看到,许攸为曹操赢得官渡之战立下大功,又助曹操攻下南皮城,一统北境,可最后…他却被曹操手下的虎侯许褚一刀劈了!身首异处。”
“孔融在许都朝廷建立第一年,就带头投奔朝廷,并积极响应曹操参与朝政,结果…也就七年前吧,被曹操诛了满门!死的时候女儿才七岁,男娃才九岁,两人在家中下棋,突闻噩耗,不为所动。”
“别人问他俩?为何你俩不跑?他俩说,覆巢之下无完卵?果然…曹操连他俩也没放过,行刑前,女孩儿还对男娃讲‘如果死者有知,得见父母,难道不是我们最大的愿望’!孔氏一门还是通透啊!”
“娄圭是曹操旧识,在曹操平定雍凉的过程中,投奔曹操…并在击破马超的大战中立下大功,曹操佩服他的智计说‘子伯之计,孤不及也。’可最后,仅仅是因为,曹操和他的儿子们一起出去游玩,娄圭一同随行,只是言语不当,就被曹操杀害!”
“更别说荀彧荀令君了,‘曹操馈彧食,发之乃空器也,于是饮药而卒。’要不要我关麟把这事儿再细细的讲给你,为何曹操要赠荀令君一个空的食盒?这是告诉他,终无‘汉禄可食啊’!我记得…曹操还在成为‘魏公’后,新修建的宫殿门上加了一个活字,杨修说是阔,可…阔个锤子,这是曹操再说,‘入此魏公门’者才能活?试问,自打曹操成为魏公后?不入那魏公门的是不是都消失了呢?”
“如果这些人还不够,那让曹操吟出那句‘宁教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的吕伯奢呢?那个曹操睡觉时嘱咐小妾‘须臾觉我’,但因为见曹操睡得太熟,就没叫醒他,最终被杖毙的小妾呢?那个被曹操梦中杀害的可怜兵士呢?那个曹植的妻子,因为出身清河崔氏,因为父亲获罪受到牵连,被曹操以身着华丽衣衫为命,以违制命,还家赐死的儿媳呢?这些人的命,就不是命么?”
说到这儿,关麟站在了刘晔的身前,他凝着眉,怒目圆瞪…
他的语气一丝不苟,郑重其事。
“那么,我现在问你,到底?我口中的是真实的曹操——”
“还是你刘晔口中的,是真实的曹操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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