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虽是乱世,可出身和身份是一种包含道德因素、才能因素、乃至于方方面面的东西。
具体来说,出身高、身份好,一定程度就会被以为是德才兼备,然后在未来大有前途。
作为习祯…
当叔父的想把侄女儿嫁给一个出身好点儿的人有错么?
并没有错。
故而习祯在斥责郝昭,反对这门婚事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是趋于赞同的。
如关羽,尽管心里向着关麟这边,却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迫习祯,这就太有失风度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站在郝昭这边的。
比如关银屏,比如马良,他们还是很同情这个年轻的俘虏。
也为关麟的这个计划,这个好不容易才打开突破口的搁浅感到惋惜。
当然,也有面不改色,余光盯着关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千呼万唤,关麟终于开口了,“习族长,晚辈斗胆问一句,你说这郝昭德行不佳,出身不好?可为何这样出身不好的一个人,能在江夏郡中做到部曲都,统领千人?又为何我关麟要亲自为他证婚,我爹又为何要亲自为他说亲?”
听到这部曲都统领千人,习祯微微一怔,面色上有些生动的变化。
他意识到,像是郝昭这样的白身,想要做到部曲督绝不简单,也就是说…他是凭着真才实干,一刀一刀积攒功勋,拼杀上来的。
不等习祯想明白。
“习族长,晚辈问你话呢?”关麟提高声调催促了一声。
习祯看了看关羽,却是摇了摇头,“我哪里知道是什么缘故?”
其实他知道,最起码,后面的两个问题,他知道。
你爹之所以说这么亲事,不就是为了你关麟招降这批俘虏啊,所谓的“大局为重”!
可哪怕知道,习祯也不敢明说,他故意补上一句,“云旗公子为他证婚,二将军为他说亲?这种事情?难道云旗公子不知道缘由,还要问我么?”
“我当然清楚。”关麟失笑道:“只是习族长,你也应当清楚才对啊。”
话说到这儿,关麟直接将跪地请罪的郝昭拉起,拉进大堂,然后朝着在座的所有人说了起来,“诸位中,应该都是传承世家,虽未必是荆州翘楚,却也自有一席之地,除了我爹出身低微一些,应该没有武人出身了吧?
这…
听到这儿,关羽顿感到有点扎心的味道。
不过,也的确如此,他的出身真的不高,像是郝昭这么大的年轻,关羽还为人看门护院呢!亦或者是打枣树练功呢!
关羽方才想到这儿。
关麟的声音再度吟出,“诸位都是传承世家,定然也听说过,一个白身百姓,一个寻常武人在军营中能做到部曲督、千人长,需要何等的能耐?试想一下我荆州的千夫长,我五弟、我三姐、我二哥…虽是武艺高强?可若是没有我爹的身份,他们的功勋别说千夫长了,就是百夫长都极是勉强!由此可见,此郝昭能在江夏军中脱颖而出,这难道不说明他能力过人么?”
这话脱口,从关羽往下,众人纷纷颔首。
“而做到部曲督也就罢了,偏偏这郝昭乃是江夏兵,是文聘手下的部曲督,能凭个人本事做到这个地步,他何止是能力出众,必定是受到文聘赏识,文聘号称‘江夏铁壁’,进攻的本事不怎么样,可防守的本事一流,但凡这郝昭能学到了三成,那对我荆州岂不是大有裨益?北方的曹操都知道唯才是举,不问门第?难道…我们荆州,你们习家竟要因为门第将这么一个良将,这么一个贤才拒之门外么?”
“就是…”不等众人反应,关银屏已经拍手叫好,充当关麟的“喊托儿”!
马良也微微颔首点头。
关羽的眼眸微眯,心头暗道:
——『还是熟悉的云旗啊…这一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再看这位郝昭…”关麟的话还在继续,“是,方才习族长说的没错,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岂能撒谎?岂能信口雌黄?但是否儿戏,是否撒谎?我们不能只看这错误的表象,我们更要看道这错误行为的初衷…”
说到这儿,关麟顿了一下,语调抬高,一本正经,“大汉以孝治天下,此郝昭更名郝日,他是为了骗婚么?不!明明他是为了隐瞒名字,换取北境老母的安然,如此至诚至孝之人?岂会是欺世盗名之辈?难道,他遵循的孝道有错么?”
这次,更多人张口,甚至是点头称赞:“没错!”
“还有。”关麟又转向了门外,“你们看看,此郝昭一人犯错,多少部曲为他求情,院落中下跪的就有几百人,关府门外更是有数千之多?我斗胆问一句,我爹常常说的,军中威望的树立不止是身先士卒,作战勇猛,更是善待士兵,爱兵当如子,那么?郝昭一人之错,引得这般多的人为其衷心求情,这难道不是这位部曲督爱兵如子的表现么?”
这下,关羽不由得长捋着胡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经关麟这么一说,他突然发现,抛开劝降俘虏这一条,这郝昭也的确值得他关羽去亲自登门求亲,是个不错的人才。
——『云旗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毒辣呀!』
“而且,习族长…”关麟引着郝昭面朝习祯,并且把声音调高到了极致。“习族长自己来看,从他坦白真相,从你起身拒绝了这门婚事后,这位郝昭兄除了一开始面色有些哀切之外,一直是面不改色!”
“哪怕是你嘲讽他出身不高,身份不贵,说他厚颜无耻也好,我称颂他颇为威望、爱兵如子,是个贤才也好,他的表情竟没有半点动摇,这份气度,再加上他的容貌、人品、才干?难道会因为出身,因为现如今的处境,就一生碌碌无为么?”
习祯神驰心摇,竟然喏喏张不开口。
“习族长…”关麟继续催促道:“子曰‘君子固穷’,说的是君子安贫守道,可诸如郝昭兄这样不止能做到守道,更有如此气度,如此胆识,如此才干的?难道…习族长真的会觉得,他会‘固一世之穷’么?”
听到这儿,郝昭已经怔住了…
门外那些跪地的俘虏也怔住了,他们万万也无法想象,这位关四公子不仅“慷慨解囊”、“成人之美”,竟还在这种时候,说这么大一番话。
只为了为了…替他们这些俘虏中的部曲督去证明,证明他足够配得上这位氏家之女。
关羽、马良、周仓、关银屏,还有无数正堂中的文武,因为关麟的话亦是若有所思。
习祯的表情则是变得阴晴不定…他几次张口,又几次阖上,像是在做最后的权衡。
倒是后堂的那庞荣的啜泣声不见了。
关麟眉毛一展,继续道:“还有后堂的那位庞家妹子…我关麟奉劝一句,这世间两条腿的男人是好找,可如此才干,如此胆识,如此气度,最关键的是与你一见倾心,彼此爱慕的郎君,错过可就不再了!所谓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你就忍心隔着这层纱布,任凭如此如意郎君从你眼前溜走么?”
似乎是因为听到了“庞家妹子”这样的称呼,郝昭的表情再也按捺不住,他神色大变,惊惶的望向了后堂。
所有人的眼神亦同时朝后堂望。
就在这时。
“叔父…郝郎如此本事,如今一时困顿,又岂会一辈子困顿?”
庞荣那清脆的女声不假思索的从后堂传出,“叔父,难道…难道你一定要…要拆散我们?也让庞、习二家失去这么一个有才干,有胆识,早晚飞黄的女婿么?”
此言既出…
众人齐齐无言,但都将目光回转向了习祯的身上。
终于,在连连变幻的神色间,习祯发出一声长叹,然后弯下腰朝着关羽与关麟各行一礼,“若非二将军与云旗公子,今日我习、庞二家险些失掉一位乘龙快婿。”
关羽捋须大笑,然后举起酒樽,朝着习祯道:“酒宴尚在,今日无事,关某这媒人可否也讨得一杯喜酒?”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我引关公赴宴。”
随着习祯的声音,众人轰然起身,就这样宴席再开。
关麟看到,哪怕是送入洞房时,隔着蒲扇,郝昭与庞荣不时的在回望着他,眼神中满是感激之情。
佳偶天成。
看着一对新人双双入洞房,关麟心头一幅美滋滋的感觉。
比起获得“神将”…
能让“神将”心悦诚服,无疑…在关麟看来,更加弥足珍贵!
正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自古劝和不劝分哪!
只是,这个洞房花烛的夜晚…就连关麟都不知道。
郝昭与庞荣,这一对新人,他们没有在洞房中沉溺,而是浅尝辄止后,齐齐的行至贼曹掾属关麟的屋门外…
他们要齐齐的拜谢这位替他们力挽狂澜的“媒人”…
只是,关麟喝了不少酒早已经睡下了,今日是麋路当值,他守在门外,拦住了这一对壁人。
“四公子已经睡下了,两位明日再来吧…”
郝昭与庞荣彼此互视一眼,旋即齐齐的跪下,朝着那阖上的门子,深深的磕了个头。
郝昭扶起夫人,无比郑重的朝麋路道。
“劳烦壮士告知云旗公子,这份情郝昭记下了,从今往后,四公子担忧差遣,我必定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郝昭的话说些信誓旦旦…
麋路颔首,“我记住了,明日一早公子醒来,就把话带到!”
郝昭与庞荣最后深深的望了一眼那眼前的门子,虽然这门子将他们夫妇与关四公子隔开。
可再没有一刻,郝昭觉得,他与关四公子的心是贴的这样的近…
再没有一刻,郝昭会像如今这样,对一个人这般的肝脑涂地!
…
…
樊城外的猎场,冬日,猎物蹄子宛若被冻僵了一般,跑的极慢。
故而,这个季节,一旦发现猎物,是更容易射中猎物的。
曹丕与司马懿策马疾驰。
司马懿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手里的牛筋弓弦已经拉到了极限,整个犀角弓身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箭簇对准前方二十丈开外的一头麋鹿。
这鹿藏身于一片白桦林中,安详地嚼着一蓬枯黄的树叶,浑然不知灾难的即将来临。
这等寒冷的冬日,稀疏的树林并不能提供什么像样的掩护,光秃秃的枝干和灌木丛在身前交错伸展,宛如一个天然的牢笼,把麋鹿巨大的身躯笼罩其中。
“嗖”的一声,司马懿引弓射箭,箭矢如流星飞向麋鹿,随着一声鸣镝声响,他才发现另一支箭也从对面穿了出来。
两支箭碰撞,反倒是麋鹿侥幸躲过一劫,受了惊的麋鹿猝然一跳,撞得身旁的树木一阵摇动,然后他四蹄飞扬,慌张的朝着树林深处逃去,很快就不见踪影。
司马懿无奈的苦笑,把犀角弓插在泥土上,走到树林,将那树干上的箭杆用力拔了下来,随手捋了捋有些歪斜的尾翎,插回箭壶里去。
曹丕从对面驾马而来,“今日是李先生成功入霸府的日子,那还是一只大腹便便,快要临盆的母鹿,还是不要杀生了吧?”
司马懿望着白桦树干上的箭痕,眼神闪过一丝不满,“我看是子桓是想感受下曾经的仓舒(曹冲)公子、如今的子健公子,他们心中的那份仁厚与慈爱吧?”
曹丕感慨道:“若是子健,还有冲弟,他们一贯是‘麋鹿临盆,不忍下手’、‘野雉护家,要成全其义’,‘鸿雁当头,仁者不阻归家之禽’,许多时候我也想不通,父亲并不仁慈,为何会如此喜爱仁德、慈爱的儿子?”
“这次…子健犯下这么大的过错,父亲惩罚的杨修,却依旧用了他的《征寡令》,我奉上的《九品官人法》却…却石沉大海,这还不能说明父亲欣赏的依旧是子健么?父亲喜欢他的仁德与慈爱呀!”
曹丕望着那麋鹿跑远留下的小路,不由得一阵怅然。
“这件事儿,子健没赢,子桓也没输…”司马懿劝道:“至少丞相虽用了《征寡令》,却将杨修关入牢狱,将李先生赐给了子桓,总的算下来,子桓并不吃亏…”
“可那《九品官人法》…”曹丕还是不甘心。
“或许,丞相还是忌惮那些世家大族吧…这些年,荀令君的死、崔尚书的死委实刺痛丞相了,也让他变得更敏感,更忌惮。”司马懿感慨道:“这些年,曹魏的兵马要么是掌握在宗室的手中,要么是临时交道降将的手里,丞相本就在用宗室与降将制衡氏族,一以贯之,一贯如此罢了…更何况…”
司马懿顿了一下,“更何况李先生献出的这一篇《九品官人法》的威力,不在于丞相是否推行,而在于各世家大族对公子你的看法,如今,公子已经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这…
司马懿的话让曹丕的心情好受了一些。
却在这时。
不远处的农庄隐隐有声音传来。
——“你们放开我…”
——“我有丈夫,我丈夫在江夏当兵,他是没有回来,不是死了…我不是寡妇!”
——“松开我…松开我…”
听到这些,司马懿与曹丕连忙驾马向那边行去。
越是靠近,越是能听到一列列士兵的脚步声与铠甲摩挲声,火把照亮了那黄昏将至。
那幽深绵长的村巷,一名曹魏的官员低头哈腰,朝着这领兵的官员说道:“就是她们三个,几次征寡,推托说什么丈夫没死,丈夫在江夏从军…”
领兵的官员正是赵俨。
赵俨冷笑,“还敢说丈夫在江夏从军?他们投降敌阵,犯下的错比死了还大,如今丞相没有惩罚于尔等,征召你们再度嫁人,已是网开一面,再敢推迟,直接全家都抓了,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赵俨的话震慑到了这三名女子,她们不过二十多岁,正直最好的年华…
如今…他们的男人还在,却…却要被逼着再度嫁人,这…这让她们过不了心里这一关。
村中有年迈的老者劝道:“去吧,去吧…莫要让丞相追究,牵连了全村哪,去吧,去吧…再嫁人,忘了这边的一切。”
这三名女子已经哭的是梨花带雨…
赵俨则是扬起马鞭,“带走,带走,还有下个村落呢!莫要耽搁…”
历史上,就是这位赵俨。
在曹魏推行“征寡令”后,凡是他到地方,所征召的寡妇远远超过原本的官员。
也就是他,开启了将寡妇扩散为“活人妻”的先例。
更别说,这次,对于这些降兵的妻女,曹操已有吩咐。
为了功勋与成绩,赵俨是本着宁可错抓,也不放过,他眼睛里可揉不得半点沙子。
“这…”
倒是匆匆赶来的曹丕看到如此欺凌弱小的景象,他下意识的想要上前阻拦。
司马懿却将他一把拽住,他小声道:“《征寡令》是丞相颁布的,整个全国推行,子桓可想清楚了,若要阻拦,那挡着的不是《征寡令》,而是丞相啊!”
这…
曹丕一下子怔住了,他感觉双腿都在发抖,抖动的厉害。
赵俨注意到了曹丕,“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五官中郎将啊!”
曹丕皱着眉勉强的向赵俨一拱手,“赵将军…”
“怎么?哪个不长眼的惹了五官中郎将不高兴?”
曹丕愤愤然的张口,也不知道是因为嫉妒曹植因为仁德与慈爱得宠,还是厌恶父亲采用了弟弟献上的《征寡令》,他几欲爆发。
司马懿却在拉拽他的衣服。
当即曹丕收敛起所有的心情,“方才听这些妇人所言,她们的夫君并未战死,不曾是寡妇,这《征寡令》也要征她们么?”
“五官中郎将,借一步说话。”赵俨示意曹丕,三人走到一旁。
说起来,赵俨是颍川四大名士,是氏族子弟,因为一封《九品官人法》,打从心底里,他是站在曹丕这边的,自然能理解曹丕的心情。
“说句不该说的话,子桓公子该不会还以为那江夏的九千俘虏没有归降关羽吧?”
“啊——”曹丕一怔。
赵俨眼眸微眯,语气凝重。“他们中都不乏要在江陵城成亲的了,如此来看,只是征召他们原本的妻女再嫁,这已经算是丞相的网开一面了,这件事儿,我劝五官中郎将还是不要插手,以免引火上身!”
咯噔…
随着赵俨的话,曹丕心头“咯噔”一响。
司马懿连忙替曹丕向赵俨拱手,“多谢赵将军提点…”
赵俨拍了拍司马懿的肩膀,“好好辅佐子桓公子,咱们豫州人,可都期盼着子桓公子能更进一步,更是期盼着由子桓公子推行那《九品官人法》呀!子桓公子千万莫要让我们失望啊!”
说到这儿,赵俨对曹丕深深的鞠了一躬。
这一躬,无关乎尊卑,更多的是豫州氏族的希望。
而这一番话,让曹丕一下子就觉得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不多时,赵俨的队伍带着那三名“活人妻”走了…
曹丕尤自凝着眉,过了许久,他方才沉吟道,“难道,父亲就不怕逼反那些江夏的俘虏么?”
呼——
司马懿重重的呼出口气,“或许,丞相是对的!”
“这么长时间,这些江夏俘虏这么多人,还是有些消息传回…”
“试想一下,若不是归降?谁有这么多的粮食、布匹给这么多的俘虏?还成人之美,助他们娶妻…他们那里还能是俘虏呢?”
说到这儿,司马懿郑重的对曹丕道:“子桓,不要太天真了!记住,从你献上那《九品官人法》的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不论是处于何种目的,这条路,已经有许多人要跟你一道走下去,不可妇人之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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