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到处都是浓烟与纷乱。
无数的箭矢从城楼往下射,也从城下往城楼上射。
无数云梯架起,无数关家军的勇士顶着箭矢,向上攀爬,已经有关家兵士爬上了城楼,与城楼上的曹军厮杀在一起。
眼见鲜血染红了战袍,耳听见战鼓鸣鸣、呐喊声声,那愈发激昂的鼓点正是后方鼓手,是身后继续在云梯中攀爬的兵勇们破城的希望。
黑云压城…城门处,那冲车的木椽无情的敲击着城门,厮杀声越发的激烈。
“呼…呼…”
城楼上的赵俨已经快要被逼疯了。
术业有专攻,他真的不是统兵的那块儿材料!
这一刻,他多么希望曹仁将军能苏醒,多么希望满宠满府君还在,或是文聘将军还在,火矢曹纯将军还在,再不济…吕常、牛金将军在,也行啊。
至少,不会像他这样慌乱不堪,阵脚大乱。
“唉…”
赵俨深深的叹出一口长气,他心头悲怆的感慨。
——『若使子孝将军没有晕厥,关家军何至于嚣张至此!』
是啊…
其实樊城的守军不少,有超过万人,可就差在指挥上。
赵俨的统兵能力别说与曹仁比了,就是吕常、牛金…都相距甚远,又如何是关羽的对手?
眼看着杀上城楼的关家军越来越多…赵俨根本无法控制住这岌岌可危的局势了,俨然,樊城的陷落只是在一瞬之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俨听到了有亲兵发出一声大吼。
“——天人将军在此,把这些贼子统统诛灭!”
这一道声音仿佛让整个城楼上所有的曹军兵士怔了一下,他们几乎不可置信的回头去看,而当他们看到了那“活生生”、“精气神十足”的曹仁将军时。
莫名的…所有曹军兵士竟愣住了,完全不敢相信,晕厥了几个月的曹仁将军竟然…竟然醒了过来。
“都愣着作甚?给本将军提起刀,杀贼人,夺回城楼——”
随着曹仁的一声令下,局势彻底不同了,城楼上的守军士气大震,宛若找到了心中的主心骨一般。
随着黄昏进入了尾声,黑暗之中,那些本气馁、彷徨、胆怯的曹军,仿佛觉得曹仁将军无处不在,他们顿时理性起来,想到了自己的家人,想到了自己若是做了逃兵,那可就不是丢了媳妇,而是满门受到株连!
似乎,胆怯、逃避,依旧无法改变他们死亡的命运!
那么…拼了!
“杀…杀…”
当即不少守军大喊出声,在这入夜十分,无数人发出了怒吼,在狭隘的城墙过道上,似乎是受到了曹仁的鼓舞,他们没有章法的冲了上去,将关家军逼退。
攻城战的惨烈在这一刻一览无余。
每有一个关家军倒下,身后的云梯上又有关家军的军士飞扑了上来,与这些曹军兵勇厮杀在了一起,双方的眼神中毫无丝毫的怜悯,刺刀见红!
一方是一定要夺下这樊城,打开北上的局面;
一方是一定要守住这曹魏的底线!
终于,在曹仁身先士卒与正确的临场调度下,那些先登城楼的关家军被左右夹击,节节败退,渐渐地站不住脚,被逼至越来越狭隘的地方。
后头攀爬上来的关家兵勇,他们惊愕的发现,已经没有立足之地。
无数长矛、短刀、棍棒在黑暗中乱舞…
此时,已经没有人能分清,接下来的求救与惨叫声,到底是来自关家军,还是来自曹魏的兵勇。
终于…第一批登上城楼的关家军,还是无力站稳防线,当最后一个兵士被丢下城墙时,曹仁提起大刀大声喊叫。
“来呀…关云长,你再来呀!”
“本将军的城,你破不了——”
曹仁身后的兵勇也齐齐的发出欢呼声…
就在这时。
“报…”一名兵士迅速的行至曹仁的身旁,他单膝跪地,连忙禀报道:“城门…城门就要被撞开了!”
曹仁目光如炬,他轻声吟出两个字:“正好!”
当即,他环望周围的兵士,大声吩咐道:“尔等守住城楼,本将军去城门处剿贼!”
说话间,曹仁就往城楼的台阶上行去,赵俨连忙追了上来,看到了曹仁,他宛若也看到了主心骨一般。
“将军…将军…”
他心中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他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对曹仁说,可…当真的站在曹仁面前时,他哽咽住了,他张大了嘴巴,却愣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曹仁会意般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伯然已经做的不错了,接下来,城楼上就交给你了,你且看本将军如何生擒那关云长!”
这一番话…霸气十足中透着意味深长。
而看着曹仁那深邃的眼瞳…
赵俨仿佛体会到了这位“天人将军”话中的又一重含义:
——『今夜这仗才刚刚开始,他关羽逃不了!』
…
…
“咚咚咚。”
摆开阵仗的关家军,擂鼓声依旧…
无数火把将整个樊城脚下照的犹如白昼,关羽气定神闲的坐镇中军,一边捋着长髯,一边观察着这樊城的攻防。
他注意到,方才关家军汹涌的攻势像是突然受阻了一般,好不容易先登城楼,成功建立防线的兵勇。
他们的防线竟迅速的被突破,大量的兵勇从城楼上被推了下来,这等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关羽的丹凤眼不由得凝起,原本成竹在胸的心头,不由得生起了几许涟漪。
“将军…”
这时,突然副将王甫赶来,连忙禀报道:“周仓将军、赵累将军原本指挥的兵勇已经先登上城…可不曾想,曹军突然变得战意十足,士气大涨,竟掀起了如潮的反攻,将城楼上的阵地又抢了回去…如今,我军被迫又陷入了云梯的攀爬!”
这…
关羽的心头不由得悸动了一下,他在思虑,思虑樊城还有谁,能做到这等力挽狂澜,瞬间鼓舞起三军将士们的士气。
“城门处如何?”短暂的沉吟过后,关羽接着问道。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沉稳,似乎,战局的不利,根本不能掀起他心头丝毫的波澜。
“冲车下,二公子与五公子进攻的城门就快攻破了…”
王甫如实禀报。
“好!”关羽淡淡的点头,“全力以赴,优先破城门!与敌军打巷战!”
“诺…”
王甫领命即刻去通传。
“父亲…”一旁的关银屏抿着唇,她指着城楼上,那仿佛战意焕然一新的曹军,她喃喃问道:“到底是什么,能让一支绝境中的兵马突然焕发出这样的力量呢?”
关羽没有回答,他继续关注着关家军云梯的攻势…
关银屏说的不错,敌军是突然勇猛了不少,战斗力也倍增了不少。
可…似乎,也只是那么一下,关羽能观察出来,如今的局势是僵持…是血腥下的僵持,这种僵持就是比双方兵马的韧性,谁的韧性更强,无疑…谁就能占据整个局面的主动。
就在这时…
“哒哒哒”…的马蹄声骤然响起。
“报…”一名骁骑迅速的赶至关羽的身旁,翻身下马,单膝下跪禀报道:“二将军,距离我军十里处发现有曹军骑兵,正朝我军侧翼疾驰攻来…”
“啊…”
骁骑的声音使得关银屏惊呼出声,她根本想不通,曹军都这样了,所有将军死的死,晕厥的晕厥,哪里还有什么骁骑?谁能领这支骁骑?
俨然,这突如其来的情报让关羽的面颊也微微的颤动了下。
“再探!”
“诺…”
随着骁骑的离去。
“报——”又是一道声音传来,“二将军,从襄阳方向也杀出一支骑兵,正从我军背后突袭而至…领兵的将军是…是…”
这斥候的声音有些磕绊。
关羽却急问道:“是!谁?”
这一刻,从他的嗓音中,很清晰的能感受出来,关羽竟有些紧张了,很明显,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让他有些忌惮的人。
果然…
“徐…徐晃,是徐晃率军从襄阳杀出…”
随着斥候将徐晃的名字吟出。
关羽总算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的丹凤双眸骤然开阖,他握紧了手中的青龙偃月刀,他冷声道。
“他徐公明竟敢诈关某——”
…
…
淮南通往兖州琅琊国的官道上。
一辆马车正在驰骋,如今已经驶入徐州的地界。
周围百余虎贲军士拥簇在马车周围,特别是那为首膀大腰圆的壮汉许褚,他的一双瞳孔犹如豹眼一般,不时的环视周围,警惕着周边的一切。
至于他的名字,更是声名赫赫,虎痴——许褚!
而能让他如此护送的人,唯独一人!
一行车队行驶的速度不快,但行驶的极稳,而在马车中坐着的自然是大魏的主宰者——曹操曹孟德!
此刻的他微眯着眼眸,似乎在小憩,跟他一道而来,坐在马车中是他的儿子曹植,以及军师程昱。
曹操并没有睁开眼眸…
可他仿佛依旧能看穿曹植的心思。
“子健有疑问的话,不妨问出来…这一路还长,难不成,你还要憋一整个路途?”
随着曹操的张口…
曹植抬起了眼眸,索性不藏着掖着,直接问道:“父亲,孩儿有些不懂…如今襄樊、江夏、淮南战场…连番受挫,将士们士气低迷,三军战意坠入谷底,如此时候…父亲坐镇淮南,多少还能为三军将士提振一些士气,可…父亲这个时候却远赴兖州琅琊国,这…这…”
曹植没有把话讲完,可意思却已经表达的足够明白。
他想不通,就是见琅琊国的臧霸,要请他出马,一封诏令即可,何必…如此父亲亲自去呢?战场这边,就不管不顾了么?
曹植的问题惹得曹操微微颔首,像是儿子提出的这个问题,他一早就预料到…
不过,曹操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把目光转向了程昱这边,“仲德,子健的这个问题,你可知晓答案…”
这…
程昱微微顿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兵者,诡道也,丞相素来好出奇制胜,如此部署…臣虽看不懂,可料想丞相是有所深意,而一切盘根错节…离不开一个‘奇’字!”
“哈哈哈…”程昱的回答惹得曹操大笑,他指着程昱,面颊却朝向曹植,“子健,以后要多向程先生请教,无论是学问还是见识,程先生胸藏韬略,却又不争不抢,此为大智慧!”
曹操的话…其实是带着深意。
如果说大魏扬帆起航,论及征战四方,靠的是曹氏一族的宗氏力量!
可扬帆起航中,更重要的补给、调度、治理州郡、挖掘人才…
这些,却离不开氏族的支持,而氏族中绝对的领袖是颍川氏族…
是荀彧、荀攸…是继承的钟繇、陈群、司马懿。
程昱是荀彧举荐的不假,但…他是兖州人,就是出谋划策做的再出色,也进不了最核心的圈层。
所以,程昱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不站队,不争功,不拉帮结派,效忠的只有曹操…
或者更准确点儿说,效忠的只有曹操的位置,只有大魏之主!
这份清醒,在曹营中弥足珍贵,也是曹操最欣赏、信任程昱的原因。
只不过…夸归夸,欣赏归欣赏!
俨然,曹操与程昱的话并没有回答到曹植问题的关键。
曹植尤是一头雾水…
“以后,孩儿定当多向程先生请教,可这一次…孩儿还是没有看懂父亲的布局。”
曹植是个执着的人,已经问出来这个问题,他忍不住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哈哈…”
曹操笑吟吟的看了眼程昱,又看了看曹植,对这个儿子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看看,孤这儿子已经迫不及待了!”
说到这儿,曹操一改方才的嬉戏与玩闹,他的语气变得一本正经,“经此一战,一夜折了十万兵,孤算是看出来了,关家父子各有千秋,可人总有弱点,孤尚未发掘出那关家四郎的弱点,可关云长的弱点,没有人比孤更清楚!”
“他武艺无双,统兵之法亦是当世无人出其右,这样的人,如何不傲气不可一世?如何不傲睨一切?”
说到这儿,曹操顿了一下,他的面颊依旧朝向曹植,语气意味深长,“如今的局面,江陵战场,徐晃不仅大败,而且晕厥入襄阳,他关羽会如何想?硕大的荆襄已经没有可以与他一合之敌的将军?此非进攻襄樊的天赐良机?”
曹操把话提醒到这份儿上,程昱已经听懂了。
他连忙顺着曹操的话继续道:“丞相的意思是…三路大捷,丞相若不走,关羽多少还会有些忌惮,可丞相一走,那关羽势必觉得襄樊已经无人,故而定会强取樊城!”
程昱越说越是激动,他猜到了曹操的“诡”,却没有料到曹操的“术”…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才是曹丞相特地布下的局,这是“请君入瓮”的局!
“可是…父亲…”曹植依旧有些不解,“哪怕是父亲故意引关羽去攻樊城,可襄樊的局势似乎依旧不容乐观哪,子孝叔晕厥,徐晃将军昏迷不醒…整个襄樊只剩下一个赵俨将军驻守,可赵俨将军擅治理州郡,并不擅统兵啊…由他统兵,纵是关羽陷入十面埋伏之地,赵俨将军能奈何的了他么?”
“哈哈哈哈哈…”
随着曹植的话,曹操又是一阵爽然的大笑声,一边笑,他一边夸耀曹植:“能想到这一节,吾儿又长进了…可子健却没想到,孤若不是只留下赵俨一人?他关羽会去攻城么?”
说到这里的时候,曹操笑的更爽然呢,宛若哪怕是他自己,都因为能布出这个局而欣喜不已,亢奋不已。
他的话也变的更加沉重,更加一丝不苟:“孤很期待,当关羽率军进攻樊城时,突然看到城头驻守的是子孝时?他会是何种表情?”
“而当得知背后襄阳城,突然杀出的徐公明时,他又是何种表情?”
“哈哈,哈哈…除此之外…孤还在偃城,给他关云长准备了一份大礼!关云长就是再勇武,普天之下也并非没有对手!”
说到这儿,曹操笑道:“他关家父子一夜之间焚了孤十万兵马,那好,孤就釜底抽薪,一夜之间擒了他关云长,这一次…他关云长是插翅也难飞!”
话说到最后,曹操的语气越来越坚定,也越来越雄浑,宛若这一战…樊城反击战,这一战擒拿关云长,他曹操志在必得!
而随着曹操的话,曹植一双眼瞳惊愕不已…
他的嘴巴也张开,张的硕大。
他仿佛一夕间想通了…
原来,曹仁叔父醒过来了?
原来,徐晃将军的晕厥是使诈…
原来,父亲还秘密调集了一支兵马在偃城…
可问题来了,子孝叔父何时苏醒的?
徐晃将军是提前知道父亲的部署,故而特地使诈晕厥么?
还有…偃城调兵,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怎么…他曹植一无所知。
甚至…此刻的曹植望向程昱,从程昱的面颊中,曹植能笃定,就连程昱先生也是一无所知。
父亲竟…竟把这一切都做到如此隐秘,瞒天过海!
不止是曹植…
就连程昱也深深的震撼于曹操的部署,更惊叹于如此大的调动,如此多的行动,就连他这个曹操最贴身的军师都一无所知。
乃至于,程昱不由得张口问道:“丞相是早就有此部署了吧?在…在江夏之战前?”
“哈哈哈…”曹操的笑一如既往,他没有直接回答程昱,而是把目光朝向曹植,他语重心长,又像是言传身教,“子健,今日父亲就传授给你,凡事莫要小觑对手,凡事都要做好战败后的准备,即所谓的第二套方案!”
说到这里时,曹操刻意的拍了下曹植的肩膀,“为父征战一生,方才感悟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常胜将军,孤会败,他关云长也会败,而能否笑到最后者,不是看谁赢的精彩,而是看谁败的漂亮,是看谁能从失败中捕捉到那一闪即逝的战机!”
在提到“一闪即逝的战机”这几个字时,曹操刻意的加重了语气。
而曹植…他仿佛陷入了巨大的震撼之中。
震撼于他永远无法企及的,父亲的谋略与高度。
程昱亦深深的拱手,“丞相擅战,丞相更擅谋!”
“不…”曹操直接摆手,笑着感慨道:“你说的是曾经的孤,孤现在老了,不那么擅战,也不那么擅谋,可孤学会了擅败,因为只有在我军的大败中,才是敌人最大意轻敌、最容易暴漏出破绽的时候…”
念及此处。
曹操的眼眸望向窗外,望向那襄樊战场的方向,这一刻他的眸子仿佛穿越了群山大川,仿佛能穿透一切,仿佛正带着锋锐的刀锋与刃片投向那襄樊战场的关云长!
——『这一战,孤只要你关云长!』
…
…
樊城,这座正浸染在战火与血水中的城池。
在它那风声鹤唳的表象下。
五千名曹军骑士早已整装待发,就藏匿在巷口内。
终于,他们等到了他们的“天人将军”曹仁,终于…他们不再隐忍,不再藏匿,而是纷纷挥舞出了武器。
齐声道:“将军在上,吾等何惜死战?”
曹仁目光如炬的望向他们。
可很快,曹仁勒转战马,大刀指向的是方向正是那间不容发,即将被攻破的樊城城门。
关家军的攻势正汹涌,一浪胜过一浪!
而就在这时,曹仁张口了:“化守为攻,出奇制胜!”
“这一战,三路疾袭,儿郎们,随我一道朝那关羽杀过去,擒贼擒王,釜底抽薪,此关云长死活不论——”
“杀——”
“杀——”
“杀——”
爆破般的呐喊声在这街道巷口内响彻而起…
紧随而至的是“动地而来”的马蹄声,是嘹亮激昂的呐喊声,是五千骑士向死而生的决议!
不过是刹那之间。
风云突变…
三路兵马,从三个方向,迅速的朝关羽这个“风暴眼”涌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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