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韩人都在赵军卒的驱赶和监视下走进丹水,对面同样是手持戈矛严阵以待的秦军卒。
韩人们携老抱幼,带着随身微薄的家当相互搀扶着迈步走入冰冷彻骨的丹水。没有人反抗,没有人哭喊,只有大人麻木的沉默和孩童偶尔的抽泣声。
他们又被抛弃了。
赵人把他们像赠送牛羊一样的送给了秦人。
有些人懵懂,有些人欣喜,有些人屈辱,有些人冷眼旁观无所谓,但这都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和结局,
赵军、秦军两方都高度戒备,寂静无声又剑拔弩张,都防备着双方趁韩人渡水的机会朝对方发起攻击。
现在正值冬季,是河流的枯水期,因为今年冬季没有下雪,温度比往年要高,加之这一段丹水两岸有近百万的军卒人口在活动,丹水没有结冰,韩人们在河床地势高的地段涉水登岸,倒是没有发生被水流淹没冲走的情况。
最先登岸的韩人被向南向北的分散开来,秦人们已经给这些韩人划分出来足够大的活动区,同样在丹水岸边,这些韩人不过是从丹水的东岸到达丹水的西岸,秦人并没有如赵军所想的那样将这些韩人接入秦兵营或者让他们回到他们原本的家园。
涉水而来的韩人冷的瑟瑟发抖,他们不被允许休息,他们按照登岸的顺序五百人为一组划分开来,满五百人之后,即便第五百零一人与第五百个人是父母、夫妻、兄姊等亲属关系,也都要分开来,除非是不满五尺的小孩和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幼儿,可以跟着亲属大人归入一组,因为这样小的孩子都不算人头的。
满五百人之后,会有五个什伍的秦军卒带着他们去他们接下来要生活的区域,那里已经摆放好了冒着热气的大桶,以及堆的高高的皮毛和一些长短不一的树枝。
这五个什的兵卒推操着这些语言不通的韩人,强制且迅速的将他们赶到用白石灰划好的两条线之间的通道里,通道窄的只能允许两个人并排行走。
凡是踏出白线的区域的,都被冰冷的盾牌推至白线之内,推了几次之后,所有的人就都明白,不能踏出这条白线之外的半步。
很快,两人一排的长长队伍排好了,妇孺排在最前头,抱小孩的排在中间,青壮被扯到最后头,稍有抵抗和不满的,秦军卒没有一声言语,直接一刀捅过去,一个人头军功到手了。
原本就安静的过分
的队伍更加噤若寒蝉,连小孩子都不敢呜咽了。
来此安顿韩人的秦军卒来的时候都领了命令,不允许杀人,随意杀人者有罪,但若是有抵抗的,可以先杀后报。
至于这个“抵抗”的度,就由秦兵卒自己衡量了。
因为这个衡量的标准实在难以捉摸,而且难以掌握,为了不让没有军功且蛮横斗狠的某些秦兵卒刻意杀人领军功,被派来安顿这些韩人的秦军卒都是经过特意挑选的。
首要的就是身上已经有军功了,越高越好,第二条就是必须识字,会写爰书会计算,第三条有意向向秦官吏系统发展的优先,这是特地他们的一次实习机会,做好了,所掌到的上官的评比和推荐信,是单纯杀人头拿军功所代替不了的。
人头只是一个军功,而推荐信,则是关乎自己和以后子孙的前途啊,有这么一个清晰且宽阔的标准在,这些来安置韩人的秦军卒,没有一个想杀人的,他们只想让上级看到自己#34;治人#34;的才华,毕竟,做有秩的官员和无秩的小吏,社会地位可天差地别。
排好队伍之后,一人给发了一个粗瓷大碗,就连不会走路的幼儿也发了一个,就让抱着他的大人帮他拿着。
还算整齐的队伍在秦军卒的驱赶下沿着白线划定的区域缓缓向着大桶移动,站在大桶后的高大秦军卒掌着长柄勺,从冒着氤氲雾气和米香的大桶里舀出满满一勺粘稠的菜米粥,示意领头的老妪将碗拿出来。
老妪双手捧着陶瓷大硫颤抖着往前伸,这一勺子稠粥落在大碗里,浓烈的食物味道冲击着老妪的神经,让她怔忪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在她后头的人也看到了,无不双眼放光的开始猛吞咽口水,脚步不自觉的开始朝前移动。
在后面的人抬脚之前,站在一旁管控这些人的秦军卒猛的一敲铜锣,炸响在耳边的铜锣声如一道惊雷将这些眼看就要失去理智的人惊醒,他们纷纷惧怕的将视线从前面的粥桶上移开,站定在原地不敢移动。
那具被砍掉头颅的尸体还躺在不远处呢,他们的鼻尖还能闻到腥臭的人血的味道,秦军的震慑,比赵军犹甚。
秦军卒对着老妪喊道:#34;行!#34; (正常走的意思)
老妪珍惜的捧着这一碗已经开始烫手的菜粥,沿着白线通道拐了半个弯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
白线的尽头,才敢抬眼去看站在尽头的秦军卒,等待他的下一个命令。
这个秦军卒喊道: #34;食。#34;
老妪这才开始慢慢将碗送到嘴边,小心的吃了一口,一行浊泪顺着她沟壑似的脸庞流下..
有老妪带头,后面的人就都跟着做,队伍行进虽然缓慢,但秩序井然,尚在可控范围之内。
老妪最先吃完,她见有抱着孩子的妇人一手拿不住两只碗,粥撒了出来,孩子脸都埋到了碗里糊了满脸满鼻子的粥水,呛的咳嗽不止,这妇人急的茫然四顾直掉眼泪,却没有一个人敢在秦兵卒眼皮子底下上前帮她一把,老妪可惜撒掉的粥米,便小心走到一个看着就跟其他兵卒不一样的秦人面前,跪下央求着要去帮一帮这些带孩子的妇人,好让她们和她们的孩子都能将米吃到嘴里,而不是撒掉浪费了。
力夫是跟随武安君一起来南阳征战的尉官之一,他留在河内已经生活了快三年了,所谓十里不同音,虽然同是韩人,上党和南阳的韩人说的话口音还是有所不同,但听的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力夫还是能听的懂几句上党话的。
这老妪话说的简单,力夫一听就懂了。他将这个老妪扶起来,允许了她的请求。
他也发现了有些带着孩子实在不便的妇人,正想个法子要如何安排这些妇人呢,这老妪上来自请帮助这些带着妇人的孩子,他没道理不答应。
相比于活动自如的青壮男子,这些妇人们,可就好管理多了。
有这老妪主动帮忙,很快就有更多的妇人加入进来,她们一起抱团,形成了一个新的团体。
在其他陆续组成的五百人队伍中,这样的团体也在杂乱而有序中形成。
吃完粥之后,这些人又被领到垒的一堆堆的小山高的皮毛面前,有会说韩话的兵卒指着这些多数为兔皮的皮毛告诉他们,这些就是他们今晚要住的帐篷了,这里有针有线有做支撑的树枝,需要他们自己动手,拼接成可以居住的帐篷。
说完之后,就让韩人自己干活,秦军卒则是在周围小心警戒,并不伸手帮忙。
汤榆和王龁站在山丘高地上看着这些开始劳作的韩人,汤榆笑道: “看着还算老实。”
王龁哧道:“才来第一天,看着老实,那是观望呢,庶人狡诈着呢,等老实两天,就该闹事了。
而那群真正肯做活的人,就会是某些人的欺夺对象。族群里的阶级地位,将会重新划分。
这个时候,一些“领头羊”,就该冒出来了。至于这些领头羊是能用还是不能用,就要再做区分了。
汤榆叹道:#34;不过生存的本能罢了。看看罢,我已经遣人到河内叫人来挑人了,或许会剩下许多挑剩下的人,到时候,这些人就托付给将军了。#34;
王龁挠着下巴上的胡子根,今早上他刚修短的胡子,总觉着下巴上凉飕飕的,他道: “多留下一些才好呢,正好用来做先锋军,”想也知道,汤榆留下的,肯定都是些不服管教的逆民等杂碎,这些人充作先锋军(炮灰)正好,受管教的妇人小孩等顺民定是要当做宝贝给带走好好养活的, #34;我倒是很好奇,你跟廉颇说的背信弃义之人要如何选择?我可不相信,那些肉食者还会留在那些人中。#34;
汤榆笑道:“哦,那个啊,我就是这么一说,学一学纵横家的本事,故弄玄虚哄人玩的,就像你说的,留下的这些人,都是被放弃的离人,那些真正掌握这些人生死的,早就都四散跑了。”大贵族和大地主是都跑了,但因为各种原因留下的小头目小地主等‘有识之士’应该还是不少的。
王龁斜着眼睛看这人继续在他面前‘故弄玄虚’,这人一看就满肚子的鬼主意,他说出来的话,他现在可是不敢全信的。
汤榆无法,继续道: “其实我防的不是那些韩人,而是赵人。你觉着,廉颇会不会在底下的这些人中混一些赵人进来?”让这些赵人在韩人百姓中挑唆闹事,里面可是有不少妇人,还有许多妙龄女郎,要是挑动秦军卒这边发生一些骚乱,肯定是廉颇愿意看到的。
王龁皱眉: #34;若真将赵人混入韩人中,还真不好区分。#34;毕竟上党离邯郸,是真的挺近的,一般住的近的人们,即便分属不同的国家,但无论身形还是口音,都大差不差的,很容易就能从一个群体快速融入另一个群体,让你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的人,更何况,韩赵,原本就都属于晋民,本就是一家,更不好区分了。
汤榆:“我打算以家为单位给这些韩人重编户籍,能自证来历的,我就带走,不能自证的,你留下一部分,其他的,就都还给廉颇吧。#34;
王龁有些难为的皱眉: “给二十万人重编户籍可是个费功夫的活计,你给我句准话,这些人要在我这里停留
多长时间?这里是战场,随时都有可能开战。就军一波箭射过来,全死光了,最后什么都落不着,你这些抛出去的粮食,可真就都白费了。#34;
汤榆道: “最多半个月。”
王龁眉头皱的更紧了: “半个月?半个月能做什么?要我遣兵卒帮忙吗?”他手下的这批大军,真别说,比以前只知道砍人头的莽汉“文”气多了,能写会算的多出来不知道多少,遣来给汤榆打个下手做个统计足够了。
汤榆笑道:“多谢了,不过,我从栎阳带来许多帮手,多数都是女吏,让你的军卒来帮忙做些力气活就行了,其他的,就都交给她们。#34;
在来河内之前,河内的人口组成比例情况,秦鱼都给汤榆看了,青壮都给迁走了,留下的不是走不动的老人和小孩,就是特地留下来的适龄韩女和寡妇,她们留下来,是要与之前白起带的十万大军后来留下的几万秦兵卒组建新的家庭的。
所以,为了好管理,也是为了减少冲击力强悍的男性所带来的威胁感,汤榆来河内赴任,很是带了许多在栎阳初学学了几年,又参加了几次官吏选拔的妇人,她们有的拖家带口的,有的是自己带着年幼的孩子,有的就是儿女都成家了,干脆自己个儿随着大部队一起来了河内发光发热来了。当然更多的是年轻的未婚的女孩子,她们更朝气,也更有不服输的冲劲,在来到河内之后,帮着汤榆做乡里之间的文教工作,很是带出了不少韩女弟子。
汤榆能快速的将生产政策推行下来,她们功不可没。
这次汤榆遣人回河内叫人,叫的河内的官吏,有三分之二都是这些女吏,因为面对的是韩人百姓,所以,这些女吏里,多数都是韩女。
有这些韩女来面对这些韩人做户籍统计,将会轻松顺利许多。
王龁一听汤榆说的女吏,眉头就禁不住一跳,失声道: “你把一群青春妙龄女郎带来军营里来,你是嫌我这军营里太安生了吗?你这跟在这些军卒子们面前吊块肥肉在他们面前晃有什么区别?#34;
汤榆失笑:#34;将军,你要是这点子军纪都没有,可就辜负王上对你的信任了。#34;
王龁冷哼: #34;你在这里点我呢,人之大欲,那是我能控制的了的?#34;
汤榆:“那就挑你手下
有军功有前途的儿郎过来做帮手,你也说了,人之大欲不能控制,我这里的这些女郎们,也都还单着呢,这不正好了?#34;
王龁脸皮狠狠抽搐了下,再次重申: “我这里是军营,不是三月的洲水河畔(相亲场所,取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我是领军作战的将军,不是掌婚姻的媒官!#34;
汤榆没忍住笑出声来: “我知道了,我会嘱咐她们收敛些,不要闹笑话的。”
王龁: …@(某个不文雅的词)被调戏了!
王龁换了个话题:“若是这里面真揪出了赵人,杀了就是,做什么还要还回去?还有,你认为那些韩贵百姓,真的都走光了?就没有一两个混在
汤榆叹道:“对赵人,我只是做此猜测而已。至于那些韩贵,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关系呢?若是有,能一心向秦,留下来也没什么,若是那些心在韩在赵的,接下来的几天定会忍不住聚众谋事,到时候也不用管证据不证据的,直接给赵军那边送过去就行了。#34;
汤榆之所以按照登岸顺序将妇人孩童和青壮男子放在一起,而不是男女分开来放,就是给某些人提供机会。在一个族群里,某些人天然的会认为自己就是头领,汤榆要的,就是将这些‘头领’都冒出头,这样,他才能从二十万人中精准的找出那些是有能力搞事的人来。
无论这个‘某些人’是真正的赵人,还是已经投赵的韩人,只要是真的护卫他手下的人,汤榆不仅会将他们留下来,还会委以重任,但要是挑唆联络着共谋大事,汤榆是一定不会将这些人留下的。
做惯了“大事”的人,可从未将女人孩童放在眼里过,有那些在韩人中穿梭的女吏,汤榆相信,这些人很快就会浮出表面,而他之所以要求在丹水边就地重编户籍,而不是全部带到河内再编户入民,还一呆就是半个月,就是为了让某些人放松警惕,好踢出一些不安分分子。
一般能谋大事的,无不是‘有识之士’,最少也是读过书简,知道些道理的,在汤榆眼中,这样的人都是祸乱分子,是不能留在百姓中的。但也不能杀,因为他们都是读书人,杀了他们,天下之士就不会来秦了。既然不能杀,那就只能送回赵军营那里了。
半个月时间或许有些短了,但就像王龁说的,这里是军营,他不能让这些韩人待在战场里太长时间,太不利于两军交战了。
而且,这里缺少做工的条件,这些人在这里一天,就要多消耗一天的粮食,他得尽快将这些带回去,让他们投入生产中去,否则,这次出来,他可就要赔死了。
汤榆继续叹道: “是赵人还是韩人,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但现在不还是战时吗,咱们的态度还是要摆出来的。此战的意义在于明告天下诸侯和百姓,该是我秦国的土地,寸土不让。我今日之所为,也是要让天下百姓看清楚,凡是属于我秦国的百姓,皆王之所爱,背叛我秦人者,犹如仇寇。#34;
王龁好奇问道: #34;你这非亲即敌的治世之道,也是从安平君那里学来的?#34;
汤榆叹笑道: “安平君与我,犹如指路之明灯,我们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不过,我师承姚守君,学的也是法家之道,与安平君儒法并修还是有所不同的。#34;
从汤榆跟秦鱼相识开始,他就发现了,秦鱼所行之道,看似是法度有序,其实是在儒礼仁之上的法度,那个时候他就在怀疑,这位小主君身边,应该是有一位大儒在传授他儒家之道的,但是他观察了好几年,他在这位小主君身边见到的都是大王给他派来的形形色色的老师,就是没有一个是修儒道的。
后来倒是有一位大儒荀子来到栎阳,但这位大儒来的也太晚了些,他来的时候,小主君所修之道,早就已经成型了,虽说跟荀子主张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还是有些许差别的。
他的这位小主君,更仁慈,更务实,也更重法度,尤其是严苛重法,他认为乱世用重典,更容易维持社会的稳定,让百姓安于耕种,也认为百姓要学知识,学技能,明事理,最好法儒墨农都懂一些,这样可以让百姓变的更聪明,百姓变聪明了,才会更遵守法度。这一点,倒是与荀子所教之儒有所不同了。
实际上,在汤榆看来,小主君这一点,与天下现在所有之道,都很不同。看似是集众家之所长,但要高于众家,这应该是小主君自己的道。此乃天赐,乃百姓之道,乃将来秦之道。
他能看出来,他们的王上应该也能看的出来,别人应该也能看的出来,小主君如今这样受宠,以后定能名满天下,等那个时候,他们秦国,也要诞生一位大家了。
说到秦鱼,王龁道: “也就这位公子,能做到养天下民有如呼吸这样简单了。以前我随武安君征战,都是能杀就杀的,杀了一了百了,可以断绝后患之无穷。ap;
#34;哪里像现在,说养二十万百姓,就跟玩似的,想养就养了。
汤榆笑道:“其实也没那么简单。”外面的人看到的都是花团锦簇的一团和气,像他这样身在其中的人,看到的则是步步为营的谋算和如履薄冰的危机。
秦鱼的每一个看似异想天开的计划,若是离开了秦王的支持,一步都走不下去,不仅走不下去,还会被当做异类给排斥了。或许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秦王才会对秦鱼从不怀疑吧,因为他知道,离了秦国,离了无条件信任他的秦王,秦鱼在天下间,无处可去。
没有一个君王能信任这样一个“疯子”
从能信任一个疯子上就可以看出,秦王,其实也没那么正常?!
这种想法,其实汤榆心中早就有了,私下里,在他们那群栎阳官吏圈子里,可不止一次的偷偷嘀咕,秦国有一老一小大小两个疯子了。
可就是这么两个疯子,让他们找到了他们毕生将要奋斗的目标,以及要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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