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
茶盏和棋盘已摆好。
那棋子是剔透的玉石做的,墨色与乳白色交织错落,摆成一盘残棋。
王家主今日换了一身白色衣衫,倒带着儒士的翩然风姿。
他指着那残局,抚了抚胡须,对兰溪笑道。
“溪儿棋艺如何,不如与外祖父手谈一棋。”
兰溪毫不留情地拒绝。
“甚差。”
王家主脸色微变。
但仍强撑着那张自以为是的,长辈一般的笑脸。
“溪儿是半点情面都不打算给外祖父留啊。”
兰溪不等他吩咐,已坐在他身前,在他惊愕的眼神中,将那满盘乱棋推搡成散棋,倒进那放置棋子的器皿中,而后抬眸,眸光平静无波地和这位王家主对视。
“已到了图穷匕首现的地步,你我还客气什么?说吧,哀家要付出什么代价,你们才能放本宫的家人离开。”
王一川眼底掠过淡淡的恼怒之色。
兰氏枉称为诗书礼仪之家,教养长大的嫡系姑娘竟如此不堪。
一个目无尊长言行无状不懂半分礼节,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哪怕经历了那么一遭往事全忘,一身的功夫却跟焊在身上一样……
也对。
草莽起家的兰氏和萧氏,如今虽占据着天下,可兴盛不过百年,又能有多少沉淀和积累呢?
跟他们王氏的历史比起来……实在草莽!
王一川眯眼,像是在笑,但那笑意虚伪至极,让人瘆得慌。
拉长声调道:“你那所谓的嫡妹,我王氏真没这么一号人物,不过我那第十七外孙女,倒肖似你那嫡妹,若太后娘娘不嫌弃,可带回京中教养,将来再还给我王氏便可。”
“至于你的父亲……”
王一川摸了摸胡子,探究的眸光落在兰溪身上。
“听说你将你的父亲……已经送出去了?”
兰溪闻言,唇角扯起一抹讥讽之色,那讥讽缓缓攀至眼角,让她本就上挑的凤眸,更添锐利和强势。
“这是哪里听来的鬼话。”
“难不成……你王氏不打算放人?”
兰溪骤然起身,双手重重拍在桌面上,以势威逼。
“用父亲和妹妹的性命,诓骗本太后来你王氏,到了之后告诉本太后,父亲失踪妹妹换人……你拿哀家当猴耍是吗?”
王一川被她这气势先是骇了一下。
接着,心头又涌起羞恼的怒意。
反了天了是吗?
自他接手王家之后,从王城内到王城外,就连他那位高权重的岳丈,见了他也是温声细语客客气气的!
一个小辈……
怎敢在他面前如此猖狂!
王一川怒上心头,正要开口斥责兰溪,被一旁一直当背景板的史氏拦住。
“老爷——”
史氏劝道,“您忘了今日洽谈的目的吗?是为了好让太后娘娘为咱们铺路,将来等去了京城,咱们也不至于双眼一抹黑。”
“况且,溪儿自从迈进王氏大门后,一个多月连院子都没出,根本没有同兰衡接触,又如何将兰衡送离?”
“依妾身看,定是那群伺候的下人不长心,一时失了兰衡的行踪,最后反将帽子扣在溪儿的头上。”
王一川没再说话,只是眸光依旧阴沉。
兰溪眉眼间的锋芒淡去些许,瞥了一眼自己这位便宜“外祖母”。
想不到,关键时刻,她竟会开口护着自己。
史氏察觉到了兰溪的眸光后,和她对视,露出一个慈爱的笑。
似乎在说。
放心,有我。
兰溪收回眸光没再看她。
将小命捏在敌人身上,从不是她的作风。
对面的王一川仍阴沉着脸,阴恻恻的眸光来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兰溪收回那被震麻的双臂,缓缓坐回自己的位置,看着手边那被震动的洒出些许的茶水,用手边的帕子,将那茶渍擦干,而后双手捧起,递到王一川面前。
“王家主见谅,实在是因为父亲于本宫有生育之恩,陡然提起父亲,本宫情绪难以自控,向您赔个礼道个歉。”
“咱们之间的交易,跟哀家父亲有关,所以哀家相信,父亲如今失踪,是您也不愿看到的事。”
“谨以此茶,请王家主一饮,以消刚才的冲突。”
这是今日见面以来,兰溪第一次服软。
倒也给了一个利索的台阶给王一川。
王一川那憋在胸口的气,顺了几丝。
态度傲慢的接过那茶水,像勉强在喝药一般,用了半炷香的时间,才慢悠悠的饮完,将茶杯搁在桌面上后,抚着那沾了些许茶水的胡须,倨傲道。
“你知道便好。”
“我王某人是不屑做那等上不了台面之事的。”
“既差了老七将你请来,一定是事出有因,有可交易的事情做谈。”
“那等空手套白狼之事,我还不屑去做。”
兰溪看着他面前的空杯,露出一个会心的笑。
掩下笑意,自己也抿了两口茶水,这才顺着他的话道:“哀家也是相信王家主的为人和人品的。”
“只是——”
兰溪摆出一副苦恼的样子。
“原本我们的交易对象,是我的父亲和嫡妹。”
“如今父亲失踪,嫡妹成了你王氏的十七小姐不认我这个长姐,两个交易对象,如今却连半个都算不上……”
“原本您预设的谈判条件,是不是得改一改了?”
王一川捏着手中的茶盏,粗糙的指尖在那婴戏图上来回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就知道你没怀好意!”
王一川眸光暗沉,冷着脸道:“兰衡我们且先不论,那王絮儿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能算半个?你若非要如此斤斤计较,那王絮儿便不做交易了,留在我王府便是!”
兰溪迎着他的冷脸,也知不好将他逼得太过,便道:“这种细枝末节之事,也没太多可争论的余地。”
“你就直说吧,带絮儿平安离开王府,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
王一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老夫……想要江南盐运使的官职。”
兰溪差点气笑了。
脱口而出——
“做梦!”
江南盐运使,那可是全大安朝一等一的肥差,每年经手的银子有上亿两,掌控整个江南的航道和运输事宜。
其中的油水有多大呢。
这么说吧,江南盐运使已经十几年没有正职只有副手了。
为何?
但凡上去的正职,过不了两个月,便会被查出贪腐之事,连带九族一齐斩首示众。
而这正职在职期间所贪墨的财物,统统充进国库,为国库添一大笔,顶的上整个大安朝半年的税收!
其中的油水和捞头,可想而知!
因此,这盐运使无论是正职还是副手,都由当朝陛下亲自任命,任何官员和势力都不可插手,否则江南早就乱套了!
这王氏看来是不打算缩居一隅当鹌鹑了,竟然想把手伸到盐运使之上……简直是胆大包天!
兰溪冷笑,刚刚对王一川露出的笑脸,此刻消散的干干净净。
“您是没睡醒吗?还是睡太多了分不清虚幻和现实,竟当着哀家的面做起了白日梦,江南盐运使连哀家都插不上手,还能让您这个背着前朝皇室余孽的外人,当上主管吗?”
“您若提这种条件,那咱们不必谈了,哀家和絮儿都不必离开你王氏了,且在这里住着耗着吧,看您王氏养不养我们这两个废人。”
王一川这把年纪,被小辈如此不留情面的嘲讽,面子上有些说不过去。
他也知江南盐运使的差事落不到自己头上,刚才提起,也只是一时兴起,想试探兰溪的底线罢了,如今见她这副决然的姿态,知道此事必不可成,便往后靠了靠椅背,以掩饰那些许的尴尬。
道:“本以为您做了太后娘娘,能有几分手段和魄力,没想到还要受制于萧氏……”
“江南盐运使既然做不成,那江南总督,总能插上手吧?”
“外祖父我现如今虽未曾任职高官,但也有举人功名在身,靠着你的提携和这几十年的历练和本领,入官场做个权臣,倒也说得过去。”
兰溪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妄想。
“大安朝有祖制,但凡年过五十的人,不得举荐为官,一旦为官,必将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朝堂的刀枪剑雨,哀家可替您挡不了。”
“您还是再换个提议吧。”
王一川假装生气,有些愠怒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你却处处回绝,看来并不想做好这桩交易是吧。”
“最后一个条件,若你还不应下,今日之事,不谈也罢!”
“什么条件?”
兰溪打起了三分精神。
她知道,王一川接下来要说的话,便是今日的重点了。
……
夜幕深沉。
簇簇战火好似天上穹星坠落,蓄积成团,带着灼烧的战意,渐渐逼近那城门……
直到第一簇带着火星的箭矢被射出去,坠落在那高墙之上,点燃了城墙上的塔楼楼顶时,城墙上喝的酩酊大醉的士兵,终于察觉到了异常——
负责报号的士兵,睁着惺忪的睡眼,看着那突然出现的,好似做梦一般的铁甲铁马时,看着那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的队伍时,看着那无数只飞射而来的带着火花的箭矢,如同流星一般,夺走同伴的性命时,被酒气堵在喉间的声音,由粗哑变为尖锐,接着变成鸭子一般的嘶吼和惊怒——
“不好了!!!”
“报!!!”
“有敌袭!”
话音刚落,那成千上万的箭矢便飞射而下,分散的火光在城楼上凝聚成团,点亮了正片夜空,将那三尺高的城墙,瞬间变成一座火墙。
臂弯间的清酒,最能助燃。
那些抱着酒瓶子狂饮的将士,眼睁睁看着火焰跌在自己怀中,刺穿了手中的酒瓶,带下大片的血肉,又挟裹着酒精的助燃力,只一息间,火光便窜了半丈高,将他们掩埋在那火焰之中——
“啊!!!”
无数道吃痛的嘶吼声,终于开始在城墙上回荡。
士兵们挣扎着想从那火焰中逃离,在地上拼命地滚来滚去,用手边一切能用的东西来扑打自己身上的火焰。
可沾了酒水的火焰,哪会那么容易就被扑灭,反而随着他们的动作,趁着那烈烈作响的夜风,越烧越高,越燃越大,最后变成火舌,将这些年轻而稚嫩的生命,无情的吞没……
箭矢还在继续散射。
没有被火光吞噬的将士们,在箭矢的威逼下,来回躲闪,左右踯躅,想寻一些活路以反击。
可那箭矢如星群一般,太过繁密又太过凌厉,万箭齐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整个人守城的士兵,在这般攻势之下,已殒命三分之二!
温热的滚烫的红色的血液,顺着那城墙上经了百年风霜的古砖,往缝隙深处渗去……
远远观望着这边的萧信,看见这不堪一击的守城士兵后,狂笑三声,指着那城楼,对身后的将士们道——
“还等着干什么!给我杀进方城!闯进城主府!让那群日日沉醉温柔乡的老头子们知道,咱们漠北人打仗,从不是小打小闹!”
“众军听令!”
萧信眸光漆黑,其中的亮光,比星子还摧残。
带着坚不可摧的意志,和势在必得的骄傲。
“斩一个头颅,得十两银子!斩一个百夫长,得百两银子!斩一个千夫长,赏银千两!”
“待会儿拿人头来本王帐前领赏!”
“发家致富,全在今夜!”
“谁要是不努力,今日的军功回家盖不起大瓦房,小心家里的媳妇不认你这个窝囊废,跟隔壁老王叫到半夜!”
“愣着干什么!上啊!”
萧信眸中,尽是鼓动和疯狂。
他转身也上马,扬鞭疾驰,率先冲向城门!
“杀进方城!”
身后的将士们被主帅拿银子和媳妇一激,愈发热血激昂,愤慨冲锋。
“杀啊!”
一呼百应。
枢北军还有那混在其中的羌族士兵,手持各式各样沾血的武器,顶着那深重的夜色,在漫天的火光之中,撞开城门,闯进城楼,沿着那楼梯,盘旋而上。
路上值班的守卫,皆不过一面之敌,一群人一拥而上,有的连条胳膊都没混上,就已被身旁的兄弟们分尸,斩下头颅,以作军功。
城外的喧嚣和杀气,城外接天的火光,让城内正在宴饮的城主府,也察觉到了一丝异常。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