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公公满脸苦涩,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御书房。
一出门,便撞见了面色严肃,步履匆匆的薛乾。
忙打起精神。
“薛大人怎这般模样?可是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
薛乾叹了一声。
“和明日陛下大婚有关。”
岳公公顿时来了劲儿。
拔高声调,“可否详细说说?”
看来薛大人大婚之事也办的不顺利啊……
那他也不用太过忧愁了,反正到时大家有锅一起背,有罪一起担。
薛乾和他共事这么久,岂会不知他的心思?
白了他一眼后,没再搭理后者,吸了口气,艰难地迈进正殿。
“陛下……”
薛乾叫回了失神的萧长卿。
他看着帝王脸上那几不可察的落寞之色,小心翼翼道。
“刚刚芝兰殿传出消息……”
“什么消息?”
萧长卿眸光微亮,讶然地盯着薛乾,语气中,带着一点期待之意。
她……
对这场婚事,还是有反应的对吧?
薛乾跟了萧长卿这么久,自然知道自家主子想的是什么,可惜,终究要让他失望了。
“太后……太后娘娘说,明日她便不观礼了。”
“她这种太后,名不正言不顺的,去了反倒落于群臣的口舌之中,难免害陛下难堪。”
萧长卿眸光微顿,手指不自觉地落在那铺着淡色宣纸的桌面上,微微蜷缩,柔软的宣纸因此卷起一团褶皱。
“还有吗?”
他声音微哑。
薛乾硬着头皮,将后面的话说完。
“太后娘娘还说,陛下您和皇后大婚,需要有人守夜,为您和皇后娘娘端水侍奉,她已选了一位极合适的人选,您应当会很满意。”
“至于人选……”
薛乾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开口。
萧长卿并不关注这个。
他皱眉,语气严肃问道:“可还有其他的吩咐?”
薛乾还是将那人选说了出来。
虽然他并不清楚如今陛下,待皇贵妃是何种心思。
“太后娘娘下了死命令,命皇贵妃娘娘前去侍候,皇贵妃娘娘差人来您这里求饶,却被兰太后的驻军给拦住。”
“如今咸福宫乱成一团,太后娘娘差了四五位管事嬷嬷,正教皇贵妃规矩呢。”
“陛下您……”
提起皇贵妃韦如霜,果然如薛乾所料,萧长卿面上的落寞之色散去不少,变成了难言的凝重。
开口道:“兰太后不是这等过分苛刻的人,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皇贵妃热闹兰太后了吗?”
这般下皇贵妃的脸面,不是兰溪的行事作风。她虽做事果断狠辣,但向来爱憎分明,绝不会随随便便拿人撒气。
薛乾急忙道。
“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解释说:“您还记得太后娘娘的那位养子吗?郡王爷萧钰然?”
“太后娘娘将他视为接班人,倾心相待。”
“手底下的资源人事都在给他安排着,未来的谋升之路,也一片光明。”
“前些日子还选了诸多重臣里头同龄的子孙辈,给这萧钰然选做伴读,将来好辅佐萧钰然在前朝站稳脚跟,拥有自己的势力。”
“太后娘娘这般尽心,自然不是为了培养一个白眼狼。”
“可那咸福宫的皇贵妃娘娘,不知怎么的,和那郡王爷萧钰然,近日来走的很近,多次邀约,还送了好些稀奇的玩意到郡王府。”
“今日又是一桩,所以才惹恼了兰太后,故有这番变动。”
“萧钰然……”
萧长卿将桌面上的宣纸捋平整,几乎透光的指尖,搭在那宣纸之上,一时不知是纸色更白,还是肤色更白。
“朕当然记得这位弟弟。”
弟弟两个字,咬的极重。
兰太后刚认下这义子时,他曾特意打谈过此子的品性。
是个温顺厚道的孩子。
后来他恢复了记忆,对这个萧钰然的纠察,又深了几层。
他知他是欠兰溪的。
这帝位将来他也不打算坐。
他这副破败的身子,再熬个三五年,将如今天下这副烂摊子,稍微整顿整顿,完整的交到兰溪手上,便也算功成身退,死得其所了。
兰溪身为兰氏女,除非举兵造反,否则是不能明目张胆地掌控皇权的。
她一定需要某种媒介。
兰溪不知道,他的内心也已默认了萧钰然成为这媒介,所以他才会对萧钰然刨根问底的纠察,多次与后者见面沟通,就为了能更深入了解此子的品性,确定兰溪将来权力是否安稳。
可查着查着……
发现人都是会变的。
更遑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眼前的萧钰然,从那个纯善宽厚的孩子,变得有些暴虐,有些阴郁,有些算计……
长此以往,只怕将来会出大问题。
尤其是……
在兰溪去扬州的那段日子。
他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多次来御书房与他手棋,名义上在拉近关系,实际上却为了打探他对兰氏的态度,对兰家的态度,对他的态度……
光打探消息,萧长卿还不至于对此子失望毕竟有心眼总比没心眼好,只要在一个合理的,能承受的范围内,他都可以理解。
但他万万没想到,此子竟然胆大的……敢对他用毒。
还是漠北那边极为孤僻的毒药,名叫狼吻。
顾名思义,是从狼群栖息地寻来的一种毒草,无色无味,人或者动物引用它的汁液后,并不会立刻发生什么反应。
但一旦在未来的某一天,服用了狼吻花,狼吻花的毒素和狼吻草遗留在体内的毒素,混合在一起,会让人或者动物呈现出一种假死的状态。
这种状态,只有狼群能够识别。
然后将这假死的猎物吞吃入腹,防止别的种类的野兽吞食狼群的猎物。
萧长卿若非自小由楚神医照看,读过几本医书,明白些稀奇古怪的药方和药物,绝不会识别出这种诡异的毒药。
若某一天,这萧钰然又在其食物中下了狼吻花,到时他假死,皇室该有怎样的动荡?
小小年纪可以有心思和算计,但绝不可以有如此狠毒的绸缪。
因此,他对于萧钰然越来越不满意了。
如今听闻他和韦如霜纠缠在一起,眸中的不悦之色更重。
韦如霜本就是个怪胎,不知道从哪个时代怎样死而复生过来的孤魂,若被他之外的人知道,只怕大家都会觉得这是邪狞附身,要将她烈火烧之,以绝后患。
但他身为帝王,知道了她的那些本事对如今大安朝有怎样的注益后,难免心动。
护着她,对于皇室,对于大安朝的安稳,甚至对于大安朝的百姓,都是利大于弊的。
所以,他对韦如霜百般纵容,就连知道她这皇贵妃的身份有古怪,猜测到她是否知道了萧十二顶替之事,猜测到桑桑怀孕之事应该是她的授意……
他都忍了。
能于国有利,这顶帽子他便戴上。
但没想到,这韦如霜的狼子野心,跟这萧钰然一样,越来越大……
竟然开始图谋这个位置了。
不然,如何会勾结萧钰然?
既然惹恼了兰太后,他也不好开口去强硬地驳兰太后的意见。
萧长卿叹了一声。
“这后宫诸事,兰太后身份尊贵,到底还是有训诫妃嫔的权利的,由她来督促后宫,朕还是放心的。”
“皇贵妃既然言行不端,找几个嬷嬷教一教,往后也能少出些错。”
“对后宫好,对她本人也好。”
“此事就不必再提了。”
“不过关于明日守夜之事……”
萧长卿话音顿住。
不知怎么,他好像想起了兰溪说这话时的模样的语气。
唇角泛起一丝极为浅淡的弧度。
“皇贵妃之前从未做过这种事,难免生疏,容易出错。”
“她身份贵重,若出了错,往后在京中也失了脸面,不好交代。”
“再差两个宫女协助她吧,免得明日手忙脚乱出了错。”
“是。”
薛乾虽不明白陛下为何情绪高涨了一点,但好歹眼前的苦事他算是躲过了。
又汇报了几件明日大婚需要注意的事项后,得了萧长卿的几句吩咐,告罪离开。
薛乾走后,屋内愈发安静。
萧长卿盯着那空白的只余了些褶皱的宣纸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从龙椅上坐起。
他没有唤岳公公。
而是转身去了内殿,在那箱柜之中,翻找出一件洗的发白的,浅青色的长衫。
那是他做皇帝之前,还在郡王府时,最常穿的颜色和样式。
他素来是个喜清淡的人。
无论是饮食,还是穿着和用具。
能简则简,能薄则薄,能不给众人添烦恼,不给自己添烦恼,便不会去做添烦恼的事。
一身青衫本无尘,何来杂忧上心头。
可偏偏天意,让他成为太子,天意,让他成为最受父皇喜爱的嫡长子,成为故去的母后的期待,成为维护嫡长一脉的,朝臣的期待。
萧烨犯了那种不堪为人道的混账事。
萧信名不正言不顺又是个莽夫远在漠北。
他身处后宫,兰溪又成了那般独木难支援的局面,他不站起来撑起来,装出个帝王的模样,将这纷乱的天下平整好。
又该谁来做呢?
也许,他身为一代帝王,犹显得稚嫩。
也许,他对兰溪那埋藏于心的爱意,这一生永无法诉说。
也许,即便说了,除了薛乾能信三分外,再无人能信。
但又怎样呢?
他仍要坐在这高台之上。
他仍需要端着脸,带着金碧辉煌的冠冕,穿上那玄色的龙袍,扮演着这天下的最后一张黑脸。
如今。
还要怀揣着朝臣们的期待,百姓们的喜悦,还有……
萧长卿想起兰溪逼他同史氏大婚,他同意那日,后者和他说的话。
“陛下如今后宫高朋满座,各个都有自己的本事,已精彩至此了,哪里还差一位正宫皇后呢?”
“戏台子都搭好了,主角若还不出现,这场戏难免枯燥无味。”
“更何况,哀家在江南可应了史氏了。”
“您知道哀家是如何伏低做小讨好,才为您求来这一份姻缘吗?”
“那可是史氏啊,萧氏加上兰氏,再往前属三代的底蕴,都无法和史氏相提并论。”
“您口口声声说要和哀家合作,如今哀家为了咱们合作顺利,下了这般大的血本,这般白玉无瑕的姑娘捧到您面前,您怎么反而退缩了呢?”
那时的灯光晦暗,黄色的烛火摇晃。
她的面容在烛光中一点点淡去,淡成他陌生的模样,淡成他几乎不认识的模样。
他看着她唇边讥讽的笑意,看着她眸中的嘲讽之色,只觉得那浮在心头的哀伤,越来越浓重。
两人在一条并不能同行的线上,走向两个不同的岔路,越走越远,再无和好之期。
既然她要他这么做,那他便顺她心意吧。
这是他向来的做法。
不是吗?
所以,在她说完那些话后,他没再反驳,更没有多言,而是默认了这桩婚事。
在前朝的喜悦,和后宫的诸多声音中,一步步的履行着帝王大婚应该尽到的义务。
他像个麻木的机器人一般,任这些人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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