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絮得了兰溪的承诺后,不再废话,略行了简礼后,转身离开。
路过秦虞之时,犹似陌生人。
连眼神都未曾施舍给他。
直到佳人身影消散,空中唯余静谧的檀香袅袅后,兰溪才缓缓道。
“絮儿如今的状态,你也看到了。”
风声将檐外挂着的风铃拨动,琳琅悦耳。
兰溪的声音,却只让秦虞之在这秋日的清晨,感觉到了无限的冷意。
“她被王家不知使了什么催眠的手段。”
“不记得自己是谁,只记得自己是王家的表小姐,姓王名絮。”
“之所以来京,也是被王家派来的。”
秦虞之带着血丝的眸子,落在外头空荡荡的院落里。
“太后娘娘是不信任草民的医术吗?”
“催眠这种微末小道,只是暂时控制人的心智罢了,终不会将一个人彻底改变的。”
“只需要给草民一点时间,让草民为二小姐诊脉,再辅以针灸疗法,自可令二小姐恢复记忆。”
兰溪眼底浮过一抹亮色。
她还从未往这方面考虑过!
以前只纠结絮儿是否失忆,如何唤醒,倒没想过失忆也是一种病,完全可以靠医术来解决!
更何况……
秦虞之的医术,若称第二,天下也无人敢称第一了。
当初萧长卿身上的蛊毒便是他压着的。
如今……
兰溪仰头看他,语气认真。
“你有几分把握?”
秦虞之因数日风餐露宿而起了些皱纹的眼角,微微眯起,泄出属于神医特有的孤傲。
“五成。”
五成。
兰溪心中微定。
既有五成的把握,那是得挑个时候,让秦虞之为絮儿诊断一番了。
择日不如撞日。
兰溪问道:“三日后,兰府家宴,你可有空随本宫同去?”
秦虞之怎会不同意?
忙点头应下。
即便不是为絮儿治病之事,兰府,他也是要走一遭的。
他倒要看看,絮儿口中的那位韩允文大人,究竟是何等风姿,竟然让失忆的絮儿,非他不可……
……
三日,一晃而过。
兰府的晚宴是定在酉时。
可还未到申时,便已布置妥当了。
长灯通明,光可鉴人。
长廊回转处,人影密密。
端着蔬果点心的仆妇们,穿着浅色与湘色交织的长裙,裙角掠过那绿意深浓的亭台绿植,别有一种欢喜和美感。
兰府许久没这么热闹了。
“据说今晚太后娘娘也要过来……”
说话的是个脸生的仆妇,语气里充满了对太后的崇拜和敬仰。
她是近日新招入府的,虽然知道兰府里的姑娘入宫做了太后,但仍觉得宫里的贵人犹如天边的明月,可望不可即。
谁曾想,入府不过几日,便要亲自招待那宫里最尊贵的主子了。
到现在了,人还是恍惚的。
她身旁与她同行的妇人,是兰府的老人了。
见她这般紧张,笑着安抚。
“你放心,咱们太后娘娘是天底下最和善不过的人了。”
“从小就温和懂礼,粉团子一样的娃娃,扭头就长这么大了。”
“还有二小姐……”
不知想起什么,眼眶竟有些潮湿。
二小姐失踪,老爷去扬州寻人,人没寻回来,自个却大病一场的事,让她们也跟着担忧不已。
好在二小姐终于回来了,如今也算有个完美的结局了。
所以的今日的家宴,定然不能有半点疏忽。
于是,那仆妇交代身边的人道。
“酉时的家宴,太后娘娘肯定会提前半个时辰到的。”
“待会儿可仔细些,切莫冲撞了娘娘。”
“我晓得……”
那面生的妇人急忙应下。
等霞光将晦暗的天光擦去,月华初上时,十步一尊的照明灯,将从府门口到宴会厅的路,布置得灯火通明。
约过了半个时辰。
兰府门前声音渐渐嘈杂起来。
门房看着那由远及近的马车,看着厚重的车辙碾过青褐色的石板路,马车上的锦缎车帘纹丝不动,却更显矜贵。
太后娘娘来了。
门房急忙朝里头传话——
“大小姐回府了!”
相比起太后娘娘,他们更习惯大小姐这个称呼。
话传到里头,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乌压压迎出了一群人。
为首的是管家华叔。
数月未见,风霜相参,人看着苍老了些,但好在眸中仍盛着光。
看到腮雪和凝霜从马车里下来后,不待兰溪露面,便迎了上去。
声音里,带着哽咽。
对马车里的人道。
“太后娘娘,二小姐……已到了。”
“如今正和老爷在一处喝茶说话呢!”
自太后娘娘将失忆的二小姐带回京中后,老爷虽然见过二小姐一面,却连句话都搭不上,二小姐对老爷更是避如蛇蝎。
老爷明面上没有太大反应,可回府了夜里总是唉声叹气,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今日,托了太后娘娘的福,一家人能聚在一起吃个饭,老爷能跟二小姐搭个话,他做这奴才的,看见了也难免心酸。
兰溪笑着安抚华叔,“今日一家人团聚是好事,您也该多笑笑,心里头别装那么多事。”
华叔用袖口掩了掩眼角,又快速地放下,笑容也浮现出来。
“老奴都听大小姐的。”
兰溪点了点头,这才扶着青鸾的手,缓缓下了马车。
初冬寒气上涌,树叶萧瑟荒芜,唯有那几株自华山挪来的雪松,为这庭院撒上了片片绿意。
看着面前这熟悉又陌生的庭院,想到那层层屋舍之内,最亲近的家人,脚下的步伐,更快了些。
宴客堂内,兰絮和兰衡彼此隔了四五个位置坐的,他们中间,则是坐立不安的韩允文。
韩允文一身藏蓝色长衫,头戴碧玉冠,在御凤台数月,面上的书生之气已淡去,眉眼之间萦绕的,是淡淡的锋芒和厉色。
只是这锋芒和厉色,夹在兰衡和兰絮之间,就变成了难言的尴尬。
兰溪进来,他像是见了救星一般。
快速起身,步伐仓皇凌乱,一边给兰溪使眼色,一边向兰溪作礼。
“微臣参见太后娘娘。”
“既是家宴,微臣在此叨扰,多有不便,微臣便先离开了。”
说罢,便要走。
青鸾眼疾手快地拦住他。
“韩大人先别急着走。”
她可知道,今日之所以能将二小姐请过来,这位韩大人功不可没。
“今日娘娘还有些话要吩咐你呢,事多繁杂,待会儿用晚饭时,得慢慢聊着。”
韩允文面露难言之色。
兰溪见状,笑着宽解道。
“韩大人纵横朝臣之间,未见半分怯色,怎么吃个家宴的功夫,就落荒而逃了?”
“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
兰溪上前两步,任仆妇们将主位的椅子拉开,坦然地坐在主位上,声音含笑。
“听你妹妹说,你自幼最爱扬州的藕羹,今日特请了扬州的大厨,做了一道太湖藕羹,韩大人也来尝尝这藕羹是否地道吧?”
韩允文微微错身。
他抬头,眸光落在兰溪那洒金的华丽的衣角上后,又倏忽垂下,不敢再往上看。
声音低沉,压住心头的万千情绪。
“既是娘娘所邀,微臣怎敢不从。”
……
月凉如水,竹影参差。
笙歌渐起渐落,酒至半酣时,殿内的气氛,也没那么拘谨了。
兰絮饮了些酒,借着酒意,身子半起,将酒盅递到韩允文面前。
敬他道:“前几日冲撞了韩大人,失礼之处,还望韩大人见谅。”
韩允文避了一下,不敢接兰絮的酒,只道。
“姑娘多虑了,哪有什么冲撞不冲撞的,是微臣未注意好分寸,在此向姑娘赔罪了。”
接着,一饮而尽。
兰絮举着酒杯,手臂僵在半空,有些尴尬,一时不知是继续举着,还是放下来。
她确实心悦韩允文,这才勉为其难同意了兰溪的邀请。
可来到这兰家,兰家众人的态度,好到让她如坐针毡,就算是在王家本家,她都没受过这待遇。硬着头皮吃了这顿饭,恨不得下一秒,就拔腿离开。
若不是看在韩允文的面上……
兰絮抬头,狠狠瞪了兰溪一眼。
这位太后娘娘是知道她目的的,总该帮她一把……
兰溪接过兰絮的眼神,心头有些无奈,但还是开口道。
“韩大人,可曾婚配?”
韩允文动作顿住。
那一瞬间,他面前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雨水沥沥,他在会试之时,被官兵押解入狱,回头的霎那,看见那酒楼之上的尊贵女子。
矜贵淡漠的眼眸,穿过密集的人群,穿过那书生的纶巾和书箱,落在他身上。
无悲无喜。
好似天际神女投来淡漠的眸光。
惊鸿一瞥,又倏然离开。
那画面翻转之后,他似是又回到了那间阴暗的牢笼中。
一身素衣的女子,手持匕首,将他身上的锁链撬开。
然后问他。
“臣服,还是死。”
他当初没有犹豫。
不是因为那是他唯一的选择。
而是因为,提出的人是她。
如今亦是。
韩允文温声道:“回太后娘娘,微臣尚未婚配,但已有心仪之人。”
兰溪呼吸微顿。
“心仪之人?是哪家贵女?”
一旁的兰絮则按捺不住了。
骤然起身,一拍桌子,震得桌面上的酒杯都开始晃动。
“你说,那人是谁!看我不掀了她的屋!”
她看上的人谁敢摸桃子?!
兰溪斥道:“絮儿,不得无礼!”
兰絮却反刺她,“你凭什么管我?”
兰溪眉头微皱,“絮儿……”
一旁酒过半旬的兰衡,见场面有些失控,忙接过一旁青鸾递来的茶水,给兰絮和韩允文各呈一杯。
道:“两位且先消消气,老夫有个提议。”
兰絮正觉得口渴,想也不想便一口饮尽。
接着,将面前的杯盏往前一推,道。
“你们不必给我摆这先礼后兵的架势,韩允文,我只问你,那姑娘是……”
话正说着,突觉天旋地转。
兰絮虽然脾气冲动,但毕竟是习武之人,瞬间察觉出身体的不对劲。
她猛地看向兰衡,眉毛拧住,语气愤怒,“刚刚的茶放了什么!”
兰衡一惊,愕然起身,伸手要去扶她,“絮儿,怎么……”
“别碰我!”
兰絮后退两步,躲开他的搀扶,捂着太阳穴,强忍着眩晕和疼痛,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去,可还没走两步,便撑不住药力。
知道自己撑不住要昏倒,兰絮想往韩允文身侧倒,可韩允文却往后挪了两步,避开与她接触。
她眼底闪过一抹失望之色,下一刻,却跌进一个清冷的,犹带药香的怀抱。
味道有些熟悉,像从很久远的记忆里被唤醒的味道一般。
可不等她深究,药力已无法抵挡,兰絮无助地闭上双眼,再不醒人事。
“溪儿!这是?”
兰衡看着突然出现的秦虞之,有些摸不住头脑。
“溪儿,刚才那杯茶……”
兰溪从自己位置上起身,一边安抚兰衡,一边向青鸾使眼色。
“父亲不必担心,并不是什么毒药,只是迷药罢了,对身体没有伤害。”
“絮儿被王家掳走后,不知中了王家什么催眠的法子,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恰好秦先生回京了,他对这些疑难杂症颇有心得。”
“借此机会,让他查一查絮儿失忆的根源,我们也好对症下药。”
青鸾从秦虞之手中接过兰絮,看向兰溪。
“娘娘,将二小姐挪到偏殿吗?”
兰溪点头吩咐,“请秦先生一块过去吧,我们时间不多。”
身为太后,到底不好随意在宫外居住,等到后半夜她还得赶回芝兰殿。
“是。”
青鸾又叫来两个仆妇,同她一起,将兰絮抬到偏殿之中。
秦虞之并未直接跟过去。
而是看向了僵站在一旁的韩允文。
语气阴阳,“这位便是近来的京中新贵韩大人吧。”
韩允文微微拱手,态度漠然,“当不得,都是太后娘娘抬爱。”
秦虞之唇角扯起一抹牵强的笑,笑却不达眼底。
“不知韩大人看上的是京中哪位贵女?如今太后娘娘也在,您正好求了太后娘娘为您指婚,也省得让二小姐惦记。”
韩允文态度仍然冷漠疏离。
“不劳费心。”
秦虞之还要再说些什么,韩允文却已上前两步,俯首对兰溪。
“太后娘娘,既然您府中有急事,微臣便不多逗留了,若有什么差遣需要微臣的,您使人递个消息到微臣府中便可,微臣先告退了。”
他自知今晚,自己的出现,只是为了当兰絮的诱饵。
他只是兰溪手中的棋子。
但他并不介意。
毕竟棋子也有棋子的价值。
他这枚非黑非白的棋子,也乐于由她手执。
兰溪也不多解释,挥手召来隐卫,道,“更深露重,你们送韩大人回府吧。”
“遵命!”
……
韩允文走后,秦虞之心头那股酸涩之意,褪去不少。
他话归正题,道:“兰太后,草民先去给二小姐诊脉吧?”
兰溪抬手,面色凝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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