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了究竟是怎样熟悉起来的,确切地说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已经熟悉了。
如果一定要说是如何交谈起来的话,那么便是那次了。贾楠楠家里的盐用光了,恰巧父亲又急着炒菜,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父亲才硬着头皮略显尴尬地去敲响了隔壁的邻居程溪家的门。小孩也跟在父亲的身后,直到看见程溪将门打开,了解原因之后,漂亮的女人急忙把家里的盐拿出来给了父亲。父亲很客气地连声说谢谢谢谢真是麻烦你了,女人也客套地回应着都是邻居要互相帮助的,远亲比不上近邻。
也是从那次开始,两家人便走动的频繁起来了。譬如说是女方家里的水管坏掉了,那么男方就会去承担修理工的义务。或者说是男方对于洗鱼有着严重的强迫症,被女方察觉到了,那么女方就会落落大方地将洗鱼的工作揽到自己身上。
诸如此类的小接触。
当然,两家小孩相互亲近起来的原因却是出于程铭家里养的一只小狗。刚刚搬过来的时候,贾楠楠就经常听到隔壁传到小狗的叫声。又惊喜又惊奇地凑近他家的小狗时,便成了程铭与贾楠楠的第三次直接对话。
第一次是在阁楼。第二次是他和他母亲来家里问好。这便是第三次。
“它叫什么名字?”贾楠楠首先开口。
“欢欢。”依旧是硬邦邦的程铭式的回答。
贾楠楠蹲下身子,并没有担心被咬到之类的,而是伸出手去摸小狗身上的毛发。然后又问:“是女的么?”
“男的。”
典型的小孩子之间的对话方式。
偶尔,两家父母还会凑到一起吃顿便饭。
坐在餐桌旁的时候,程溪总会摆出一副做妈妈的模样摸着贾楠楠的头:“楠楠长得这么好看,要是阿姨的女儿该多好。”
然而换成父亲的话就成了打趣似的调侃:“那就让贾楠楠喊你干妈不就行了,总归都是一样的。”
“就算那样也要楠楠愿意才行。”
大人之间的交谈对两个年纪相差不多的孩子来说显然是缺乏吸引力。两个小孩快速地吃完饭后便下了餐桌,然后跑到房间里面玩电动。
一边玩着电动,贾楠楠侧过脸对身边的程铭说道:“以后,你不要再摆出‘哥哥’的样子了。”
根本没有时间转头,程铭紧张地望着电视屏幕来来回回地按着手柄上的几个键子,皱着眉头漫不经心地回复着:“不行,是我妈说要把你当妹妹照顾的。”
“可你也只比我大1岁而已,算不上什么哥哥啊。”用起了责备似的不满口吻。
“但我是男生。”很干脆地回答,男孩皱着眉头略微想了一下,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女孩子就是需要被照顾的。”
“我个子和你一样高,根本不需要被你照顾。”
“别说这些了。我还要打电动,和你说话会让我分心,懂不懂啊?”
终于还是输在了对方的气势与语气的生硬下,贾楠楠有些不甘心地重新握住了手柄键盘。不过,她还是侧眼凝视着身边男孩好看而又干净的脸,好奇地问道:
“最后一个问题。我一直想要问你,你爸爸呢?”
5.
仿佛是觉得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必要,程铭不怎么高兴地皱紧了眉头,但还是很快地回答说:
“出国了。”
贾楠楠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整个房间里面只剩下打电动的细小“滴答”声,滴滴答答,像是有成队的虫子在心脏尖端上行走着。窗外的夜晚,蝉像坏掉了开关,撕裂一般地鸣叫。
夏季真是漫长。
该怎样去形容彼此家庭之间的关系呢。
搬家到这里的近半年中,程溪的存在似乎已经不再是简单的“阿姨”,或者是“邻居”了。而贾楠楠与程铭也是经常一起出现在胡同与街道上,连矮楼下的小商店老板娘都会将从前送给贾楠楠的一个棒棒糖改成了两个,因为另一个是属于程铭的。老板娘还会在两个小孩离开的时候对他们微笑着说:“你们两个小家伙还真像是一家人啊,像兄妹一样。”
可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究竟是哪里,倒也找不出来个所以然来。就像是有一次两家父母带着孩子到街上去买日用品的时候,住在楼上的邻居看到了他们,便走过去打趣似的开玩笑说:“倒不如你们两家凑在一起算啦,我光看着就觉得你们站在一起和和美美的,多般配呀。”其实只是大人们之间的玩笑话而已,但是年幼的程铭却当真了。他突然就皱紧了眉头,尖着嗓子冲邻居大喊起来:“你乱讲!我妈是我妈,她爸是她爸,我们才没有关系!”
只不过是玩笑话而已,小孩子却当真了。
明明只是出于善意的玩笑,但是却也在冥冥之中奠定了什么即将发生的事情一般。总觉得哪里出了什么问题,无奈苦于找不出问题的根源。但是,这的确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即使不择手段去艰难地维系着某种关系,却也还是有着绝对不可被逾越的防线。
我妈是我妈。她爸是她爸。这些字眼在6岁那年的尾巴上,潮水一般地覆盖了贾楠楠幼小的心脏。
像是撒下了一把能够促使血管溃烂的种子。
于是,这把种子在不知不觉的时间里便急速地发展了起来。日益成长,终于在心脏这个容器里长成了参天的巨树,树枝与叶片上却被莫名的情感染上了浓重而又深沉的黑。
散发着腐臭的气体。
只有时间在大段大段地向后跑掉,奔向一片漆黑深暗的谷地,无望而又绝望。从哪里涌来了铺天盖地的火光,空气中传来了烧灼稻茬的干涩味道,鼻腔的黏膜像是被豁开了狭长的口子,连痛都是那般的粗砺。
因为是茧,期待长大,就必须要逼迫自己去忍受剥丝抽蛹的疼。
至今也还能够清楚地记得,那天所发生的一切。
6.
8月17日。
两个小孩一个满7岁,一个满8岁那年的夏天。蒙蒙迷雾笼罩着整个小镇,隐约中可以闻到空气里的香樟树的辛香。一个星期之前天气预报便说有雨,直到一个星期后的此刻却还是感到了云层之中堆积着的浑厚闷热。
因为那一天是贾楠楠的生日,想到5天之后便是程铭的生日,于是两家父母就干脆自主主张地将两个小孩的生日办到了一起。所以只买了一个蛋糕,不过礼物倒是细心地准备了两份相同的。都是一块儿童手表,唯一不同的大概也只有颜色而已。
只是有着要比一般小孩强悍的自尊心的男孩不甘于做别人生日的陪衬品,于是在当天的晚餐上,程铭的心情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成是糟糕。他拘谨地坐在贾楠楠的身边,将自己的眉头紧紧地扭成了一个川字,连头顶上戴着的“生日皇冠帽”都在他此刻的表情下显得滑稽而又无奈。
截然不同的两种表情。
喜悦和怒气。
就连生日歌唱完蜡烛吹灭的时候,两个小孩的表情也始终保持着各自的迥异。直到程溪终于发现了自己儿子的异常,以及他紧锁的眉头。她低下头,小声询问起来:“程铭,你是怎么回事?做什么一直不说话?”
程铭倔强地抿紧嘴角,执拗着不语。
大概是碰到了儿子的钉子,程溪只好尴尬地干笑几声。随后抱着一种“不和小孩子见识”的意念重新投入到了欢乐的气氛之中。她拿出塑料刀为贾楠楠切了一大块芝士的生日蛋糕,然后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头说:“楠楠现在已经7岁了,马上就能够去学校读书了,就快长成大人了。”
贾楠楠没有太在意程溪的话,而是有些担心地侧眼看向一旁的程铭。看着他依旧别扭着紧皱眉头,她刚想要对他说些什么,餐桌对面的父亲却突然打断了她声带里的话,开口说道:
“是这样的,楠楠,还有程铭,你们听我说。”像是要宣布什么大事件一般的郑重语气。并且,他还和桌子对面的程溪相互对视了一眼,复杂而又意味深长的对视。
整个客厅里面顿时变得出奇的寂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去向。贾楠楠用塑料的小勺子捣弄着纸盘里芝士蛋糕上的奶油,沉默地等待着父亲接下来的话。
“其实应该早一点告诉你们,不过我觉得你们还小,可能会一时难以接受。或者,也许你们还不懂这些大人之间的问题。但是只要想到早晚都要告诉你们,还不如就趁今天这个机会说出来会比较好。”父亲是这么说着的,连平时总是习惯高声上扬的语调都在此刻平和了许多。
贾楠楠听不懂父亲的话。她疑惑地抬起了眼睛,缓慢地眨巴了几下。
“楠楠。”父亲沉吟了片刻,终于说道:“你的程阿姨从今以后会住到我们家来……还有程铭也是。”
贾楠楠微微惊怔,手中的塑料小勺子也倏地停了下来,“什么意思?”
父亲蓦地哽咽住,似乎不知该如何向女儿解释才好。
却是一旁的程溪微笑说:“楠楠,以后……当然,如果是你同意的话,你完全可以改口叫我‘妈妈’。”
贾楠楠困惑地望着眼前的程溪,忍不住微微地皱起了眉。她侧过脸,看向餐桌对面的父亲,喃声地叫了一声:“爸?”
7.
可是她接下来的话却被椅子翻倒的声音打断。猛地侧过脸去,贾楠楠看到身旁的程铭颤抖着站立在她的面前,他的椅子已经翻倒在地,铁制的椅柄在被掀翻的那一刻与地面粗砺的摩擦,发出了尖锐的长长的撕扯般的巨响。
贾楠楠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的男孩,望着他眼里渗出的愤怒与憎恨,望着他还算不上是坚硬的拳头在一点一点地收紧,望着他扯下自己头顶上的生日皇冠帽恶狠狠地摔在地面上。
他瞪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眼睛里面仿若溢满了野狼一般兽性的绿光。他紧咬着牙齿,全身都在因气愤而不住地颤抖。
贾楠楠缓慢地从椅子上面站了起来,她惊鄂地望着眼前的男孩,本应清澈的眼神里却有了不安与惶恐在一点一点地堆砌。贾楠楠的父亲也在此刻急忙站起身来,他想要靠近程铭,却被对方条件反射一般地闪开。男孩仍旧纤细的肩膀与瘦弱的手臂在不停发抖,他不知该如何宣泄着自己胸腔中的悲凉与愤怒,只能够激烈地将餐桌上的蛋糕与水杯摔到地上。垂死挣扎一般的发泄。
程铭的举动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手足无措。他的母亲程溪惊慌无措地面对着自己的儿子哀求一般地轻声叫着:“程铭,你不要这样——”却被男孩决绝而又痛苦地大声反驳道:
“你们这群骗子,不要再把我当成小孩子了!我什么都懂!我早就懂了!”
贾楠楠本能地靠向程铭向她伸出了手,程铭却奋力地推开了面前的贾楠楠,让她踉跄着向身后跌跌撞撞了好几步,直到她的后脚跟踩到了地面上的椅脚,然后,被绊倒。
“轰”的一声,她整个人都摔倒在了潮湿而又阴冷的地面。那样清晰而又刺耳的声音就如同是飞机坠落一般深沉且震撼着,绝望又感伤着。
而随之首先着地的,却是她的脸。
在摔倒的那一瞬间已经看到了距离自己的右眼不到30公分的那块透明的细小的水杯的玻璃碎片。明明已经看到了,却依然惊慌失措地来不及阻止。
距离在一点一点地缩小,她感觉自己的右眼碰到了某种坚硬又尖锐的物体,“嘶啦”一声,疯狂的剧痛刺激着视网膜,眼前是一片腥色的血红,然后便是一瞬间的黑暗。
窗外下起了雨。
小孩子总会幻想种种不符合实际的事情。
譬如说是幻想自己成为科学家,幻想自己成为艺人,幻想自己会名留青史,还有,会幻想自己患上的某些疾病。
突然之间的感冒、头疼、发烧,以及不管是先天造成的还是后天导致的灾害之类的,预报多日的雨终于下了。仰头可以看见灰色的天空与黑色的云层。连绵无尽的雨幕里凝结着的是重抵心口的压抑,大颗大颗的雨珠仿佛是连发的原子弹,轻而易举便炸毁了心。在那个贾楠楠7岁,而程铭还有5天才真正满8岁的夏天里。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