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一直进行到了傍晚时分方才结束,整个过程中,系统不断地给许骄分析利弊,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得机械音蹭蹭直冒火花。
在第N次卡带宕机重启之后,它发现许骄丝毫不为所动,终于放弃了说服自家宿主的念头,闭上嘴原地躺平不再作声了。
系统大概不会明白,许骄以往审时度势、退步求全的原因,是希望剧情能够相对平稳地转向对他有利的局面。
他愿意花费心思,哄好沈祁修这个还算可爱的小麻烦,以便高枕无忧地做个闲散仙君。但这不表示他可以容忍事态的走向严重超出他的预期,需要他分分秒秒都记挂着头顶高悬的利刃会在哪一天落下。
许骄原本做好了充分的打算,用足够的耐性和沈祁修慢慢周旋,顺便享受同类间你来我往那种微妙的乐子。
可惜目前沈祁修的所作所为给他狠狠地敲了一记警钟,他懒得陪小兔崽子继续玩接下来的猜谜游戏了。
不管他选择了哪一条路,面临的风险都是未知的,与其瞻前顾后,不如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来得痛快。
许骄一边思索,一边起身离开座位时,元珩仍在反复告诫他们要提高警惕 ,不得掉以轻心。
他已经指派了林清昀全权负责此事,让林清昀即刻着手盘查方圆百里可疑的修士,务必在十日之内找出真凶。
其实就算元珩不做这个安排,林清昀也要主动请缨为俞九的死讨个说法。他当着各峰首座的面对元珩深深施了一礼,掷地有声地保证道:“弟子定当竭尽全力,请师尊放心。”
众人一道出了议事厅的门,徒步走下无定峰,互相作别后便御剑的御剑,乘坐灵禽的乘坐灵禽,陆续回到各自的住处。
林清昀送完了客,迎着夕阳西下的余辉,前往停靠俞九尸首的陡峭断崖。
他怀揣满腹酸楚在断崖上默立了许久,叹息着抬手替师弟合拢了棺盖。
刚刚颓然垂落双臂,他就听见背后有一道清冷的声音唤他 :“清昀。”
林清昀先是怔愣一瞬,然后转过头朝去而复返的许骄勉强扯了扯唇角:“小师叔,您怎么又回来了?”
他的小师叔站在山壁交错的风口,一身滚雪轻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深邃的凤眸不似往日般友善多情,披散的乌发将他冷白的肤色映衬得如同寒霜凝就。
林清昀恍惚有一霎错觉,觉得小师叔看起来,竟然有几分陌生。
他定了定神,再次注目仔细分辩的时候,小师叔脸上的表情却仅仅只是关切——那种长者对后辈的怜爱与关切。
小师叔和颜悦色地走上前,开口安慰他:“清昀,你不要太难过了。”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大部分人都处于惊惶愤怒之中,师尊更在意的是凶手杀人取丹的缘故,只有小师叔和沈师弟来开解他,告诉他不要难过。
林清昀苦笑着道:“小师叔和阿祁真不愧是师徒,就连说出的话都一模一样。”
许骄领会了他的意思,温声道:“身为同门,阿祁关心你是理所应该的。”
他早前试探过沈祁修,明知沈祁修对林清昀抱有隐隐的敌意,此刻跟到这里来,不过是为了最后确认一件事情。
“清昀,你今夜便要赶往依兰城追查小九的死因,师叔想问问你,心中有没有什么头绪?”
小师叔一贯不理会宗门的琐事,白天在议事厅也始终不发一言,这会儿突然找过来问他问题,林清昀一时有些不解。
他迟疑了下,轻轻摇了摇头。
许骄要从他口中探清沈祁修的底细,循循善诱地提点道:“你早上跟我说,你和掌门师兄都怀疑小九死于仇杀。”
“他平时和哪些人结过仇怨,你这个做师兄的,难道会一无所知?”
林清昀的声线发闷:“小师叔,不是我一无所知,而是小九结下的那些仇,一来谈不上深仇大恨,二来,其中没人有能耐压制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许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把手放在林清昀肩膀上:“清昀,你既是查案子,就要得把每种可能都好好地想一想。”
林清昀垂着头沉默了半晌,忽而泄气道:“不怕小师叔笑话,小九他被我给宠坏了,心浮气盛,行事乖张,得罪过得人不在少数,我实在寻不到值得猜疑的对象。”
许骄微微挑了挑眉:“这么说,和他结过仇的人有很多?”
压在肩上的力道陡然一沉,林清昀倏而想到了什么,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两步:“不敢欺瞒小师叔。宗门除我之外,小九和其他弟子皆相处得不太好。”
他忐忑地揣测着小师叔真正的用意:“要从这方面入手根本无法查起,何况这件事……绝不会是宗门的弟子做的。”
许骄引着他讲下去:“他和哪些弟子相处得不好?”
“数不胜数,他甚至……”
“甚至和阿祁也有过节。”
林清昀总感觉小师叔正是想听他提起这个,犹犹豫豫道:“上次您带着阿祁去净室里找我师尊,小九和他还在那里起了几句争执。”
他口干舌燥地顿了顿,紧接着找补道:“小师叔,我不是要在背后嚼阿祁的舌根,那天都怪小九挑衅在先,阿祁不曾与他计较。”
许骄把话题带到了重点,心道沈祁修果然在骗他,面上只做不虞之色。
他刻意放低了语气:“你告诉我,小九为何跟阿祁有过节?”
见林清昀踌躇不语,他声音里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我从前亏欠阿祁良多,如今有心弥补于他,所以才会耐着性子问你究竟发生过什么。”
“清昀。”许骄冷下眉眼,“我只听实话。”
他逼问到了这个份上,林清昀不敢不答,他几乎立刻联想到,小师叔此番是听闻了什么风声,特地为沈师弟找场子的。
他无法肯定小师叔是否在诈他,低声嗫喏片刻,老老实实道:“旁的都是些小事,单有一件……”
“大约在沈师弟十二三岁那年,小九和他打过场架,把他推到了山崖沈师弟的生辰。”
林清昀含糊其辞地交待完,满脸歉疚地弯下腰身:“小师叔,对不住,是我没管束好小九。他回来以后我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并且马上就带着他去向沈师弟登门致歉了。”
如果这都谈不上深仇大恨,世上就没有深仇大恨了。林清昀虽讲得避重就轻,许骄却猜也能猜得出前因后果。
俞九这般践踏过沈祁修的尊严,林清昀知情不报是为帮凶,他因此杀了俞九、记恨上林清昀,许骄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想来沈祁修能用这样的理由杀俞九,便能用同样的理由杀他这个师尊,毕竟俞九对他的欺辱,相较原身简直是九牛一毛。
可叹他先前还对攻略沈祁修这种人抱有很高的期望,试图用那点微末的示好,换取沈祁修一丝善意。
许骄低哼了一声,冷冷睨着林清昀,一字一顿道:“往后你们师兄弟间要和睦相处,不准再无缘无故生出事端。”
“你记住,再让我听见有谁为难阿祁,我必会亲自替阿祁讨公道。”
林清昀闻言,更笃信小师叔这趟是专程来敲打他的,见他肯既往不咎,重重地舒口了气:“是,小师叔,我记住了。”
“行了,时辰不早,你动身去依兰城吧。”许骄目的达成,施恩般放了林清昀一马,“我回扶月峰看看阿祁,不在这里与你闲话了。”
他说完转头便走,林清昀匆忙施了一礼送他离去,待许骄的身影消失,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浸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早该想到小师叔不可能为了公事找他,绕来绕去,原来是等着翻陈年旧账。
好在他认错认得及时,否则小师叔较起真来,师尊的面子恐怕都不顶用。
他今日没被小师叔堵在山崖边,替那个不争气的师弟挨上一顿鞭子,已然算是万幸了。
林清昀正兀自后怕的时候,许骄静静倚靠在朝露化成的座椅上穿行云间,他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扶手,闭目沉思着击杀沈祁修的合适时机。
这一晚,扶月小筑里的明珠照彻了长夜,许骄在天际泛白的一刻决心已定,唯独在动手的地点上有些拿捏不准。
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兵行险着,直接封了沈祁修的住所,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
不止沈祁修一个人会使用结界术禁锢空间,他以化神境布下的结界,比沈祁修布下的结界牢固得多。
阵法一旦开启,无人能察觉出里面发生了什么,更不会有人相信扶月仙君会在宗门内,了结自己最为心爱的小徒弟。
许骄参考俞九的死状,尚未推断出沈祁修的真实修为到底是在元婴期,还是金丹期,他要做好多重准备应付突发状况,计划这件事计划得几近入了迷。
他并不知道沈祁修左等右等得不到他的召见,是来扶月峰的主峰寻过他的。亦不知道沈祁修在云阶上看见了小厨房给他送夜宵的弟子,脸色登时难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师尊,您没有辟谷。”
沈祁修望向远处的宫室,俊美的五官在黑暗中微微扭曲着,掌心按紧了胸口沉甸甸的赤金酒杯。
他对着黑暗轻声问道:“为什么,要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