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峰稍后要派人来给沈祁修疗伤, 现在让他一个人返回竹林显然不太方便,许骄念着这就是他和小崽子之间的最后一次温情相处了,于是径直把他带回了扶月小筑, 安置在自己寝殿内的床榻上。
沈祁修站在轻纱垂帘前迟疑了一会儿,犹豫道:“师尊……弟子怎么能躺您的床,这样不合规矩。”
“这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许骄用指尖轻轻拭去少年额上渗出的冷汗,爱怜地揉了揉他略微凌乱的发梢, “阿祁先睡一觉养养精神, 等你萧师叔那里的人来了, 为师再把你叫醒。”
沈祁修半推半就着脱下沾血外衣,看师尊细致地给他掖好被角,放下床帐转身出门去了,才将整张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是师尊的床,沾满了师尊身上独有的冷香,熟悉而令人向往的气息漫布每一寸空间, 密密实实地包裹着他, 让他觉得有种如坠幻梦般的不真实感。
他小心翼翼地摸摸枕上银线勾勒的飞花, 碰碰床架上薄烟缕缕的座炉,又蜷在锦被里直勾勾盯着头顶高悬的那轮明月似的东海明珠,越发认定锁魂鼎里他准备的一应物什不够精巧,不配拿给师尊来用。
不过没有关系, 为了师尊, 他总有一天会走到任何人都需要仰望的顶点,将这世间珍贵的至宝双手捧到师尊面前, 与师尊共享他所拥有的一切。
前提是, 他今夜必须想法设法稳住师尊的情绪, 阻止师尊的神魂泯灭于浩茫天地,消失在他永难触及的角落。
毕竟此刻内府处的痛楚是真切的,沈祁修怀着渴求、担忧、恐惧、迷惘,种种错综复杂的念头,竟然真的恍惚睡去了片刻。迷迷糊糊时,似乎有谁的手握了方冰凉的帕子,正熨帖地拂过他滚烫灼热的体温。
他的心情复杂,许骄的心情也和他差不到哪里去。便宜徒弟睡着的样子好看乖巧,眉宇间的英气,鼻梁转折的弧度,薄唇抿起的线条,无一不长在他的审美的点上。一想到以后就见不着这张赏心悦目的脸了,许骄除了惋惜,好像还有那么一丢丢的惆怅。
萧眠以为他格外看重沈祁修,故而派了灵隐峰的嫡传大弟子江言来给沈祁修疗伤。这个青年和自家师尊一样随和爱笑,一进房门就打开身上背着的小药箱,拍着胸脯对许骄保证道:“小师叔,有我出马你尽管放心,阿祁的伤全包在我身上。”
他给沈祁修服过丹药,施针调理了经脉,刚打算处理内府细微的裂痕时,无定峰元珩身边的小侍童到了。
“仙君,掌门请您即刻过去一趟。”小侍童恭恭敬敬地垂着脑袋,“他老人家要您带上沈师兄一起去。”
许骄不必问就知道是什么事,挑了挑眉嗤笑一声:“凌霄宫的人这么快就告到师兄跟前了?他们跑得倒是挺快。”
小侍童欲言又止地提醒他:“仙君,凌霄仙尊亲至,态度表现得很是强硬。掌门如若不给他个合适说法,他绝对不会轻易罢休的。”
沈祁修侧过头,一连愧色地看着许骄:“师尊,弟子是不是给您惹麻烦了?”
“你只管专心疏通灵脉,不要分神。”许骄安抚了他一句,对小侍童道,“回去告诉师兄,就说我给徒弟疗完伤就过去,让他多喝几杯茶,少理会凌霄宫那群混账。”
“可是凌霄仙尊那边……”
“让谢归远等着。”许骄不在意地打断道,“你就按我的原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师兄。”
小侍童暗暗乍舌,心想扶月仙君好大的架子,堂堂仙尊都不放在眼里。但他不敢当着许骄的面多嘴,立刻弯腰告退,回无定峰向元珩传话去了。
隔了约莫一个时辰,江言忙活完手头的工作起身,再三叮嘱沈祁修道:“沈师弟,你这伤势不能大意,过两天我再来给你诊治一次。你切记静养为主,宗门大比中遇到难缠的劲敌认输就是,千万别为了争一时的高低,便不知顾惜自己的身体。”
沈祁修颔首致谢道:“多谢师兄,今日辛苦你了。”
“不辛苦。”江言笑眯眯地拎起药箱,“那我走了,你和小师叔去无定峰吧,掌门这会儿怕是已经等急了。”
沈祁修点了点头,望望斜靠着床柱神情慵懒的许骄,询问道:“师尊,弟子要不要先回住处换件衣服?”他的衣襟上沾了血,穿成这样去见掌门未免失礼。
“就穿刚才那件。”
许骄打了个哈欠,“他们凌霄宫的人不肯罢休,我也很想听听谢归远如何对我交代此事。”
沈祁修口中称是,待粗略整理了一番仪容从房间出来,看见外面独自换好了衣服的师尊,不由得哑然半晌,嘴角下意识地勾起了一抹笑意。
无定峰大殿上,凌霄宫众人无不坐得火冒三丈,元珩和萧眠慢斯条理地垂眸品茶,等当事人终于进门的时候,四周猛地安静了一瞬。
扶月仙君的小徒弟脸色惨白,宗门校服上血迹斑斑,走一步恨不得咳两声,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昏过去似的。
扶月仙君本人则是一袭赤红劲装,飞龙护腕束袖,窄腰间挂着锋锐雪亮的银鞭,半点不像放下身段前来商谈的意思。
他大马金刀地在上首的座椅上坐了,白皙指节紧紧扣着朝露的手柄,那双清冷深邃的凤眸淬满寒霜,左右扫视了一圈,落在元珩身后立着的林清昀身上。
“清昀,去给你师弟搬把椅子来。他伤得极重,没办法一直站着。”
林清昀为难地看了师尊一眼,这里除了几位师长,他和周煊廷都是站着。周煊廷脖颈上的勒痕仍旧触目惊心,没道理只让沈祁修一个受了伤的人坐,小师叔这话分明是故意给凌霄仙尊甩脸子的。
元珩慢悠悠饮了口茶,出言责备林清昀道:“你小师叔吩咐你做事,你怎么还不动?”
他对面的谢归远眼皮一跳。
林清昀忍着笑道:“是,师尊,弟子这就去给阿祁搬椅子。”
他挑了把格外宽大的椅子,上面铺了好几层软垫,指挥足足四个小侍童将它声势浩大地抬了进来。
许骄赞许地给林清昀递了个“做得好”的眼神,不忘把桌案上的香茗分便宜徒弟一杯,这才朝元珩道:“师兄叫我来所为何事?”
“你在广场上打伤凌霄宫的长老、恐吓凌霄宫的弟子。”元珩道,“仙尊要亲自问你缘由。”
“问我缘由?”许骄冷笑一声,迎上谢归远沉沉的视线,“那正好,我亦要问谢掌门缘由。”
“凌霄宫弟子无故挑衅,七八个打一个的好本事,咱们先暂且放下不提。而秦越秦长老身为元婴境的尊主,替徒弟出头伤了我家阿祁,我难道不该教训他么?”
秦越按耐不住,扬声分辨道:“满口胡言!我不曾碰你弟子一下,谁知道他为什么受的伤?!我看是扶月仙君仗着修为高深、专横跋扈,所以根本不把我凌霄宫放在眼里!”
“你有胆量伤我弟子,却没胆量大大方方地承认。”许骄遗憾地摇头道,“这莫非就是第一宗门的处世之道?啧啧啧,实在是令人扼腕唏嘘。”
秦越在广场上用威压锁定沈祁修的时候,在场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由不得他认或不认,凌霄宫跟他掰扯这个是非对错没有丝毫意义。
谢归远开口道:“扶月仙君不仅与秦长老起了摩擦,还对这个弟子痛下杀手。”他指了指站得规规矩矩的周煊廷,“倘若不是他命大,这次来太虚剑宗便是有来无回。你和秦长老的恩怨牵连到小辈身上,是否觉得行事妥当?”
“我打定了主意想杀他,他必然不可能活到现在。”许骄笑道,“他扯谎冤枉了我徒弟,我不过是对他略施小惩罢了,谢掌门无需多虑。”
秦越拍案而起,横眉怒道地吼道:“你管这叫略施小惩?宗门大比尚未开始,你让煊廷接下来如何参战?!”
“我家阿祁不同样得这么参战吗?”许骄顺手拍了拍沈祁修的后背给他顺气,见便宜徒弟把七分的伤装出了二十分的效果,悄悄在心里给他鼓了个掌,“如此就算两家扯平了。你放心,我为人宽宏大度,不会与你们斤斤计较的。”
双方就九叶莲的归属争论不休,然而终究时过境迁,那莲花早已被沈祁修炼化了。凌霄宫既没讨要到至宝,也没讨要到好处,谢归远离去之际的表情显然阴郁得可怕。
待他们无功而返,外人走了个干净,元珩把许骄和沈祁修留下好一通数落,连带跟着他的萧眠、林清昀一块儿挨了顿臭骂,四个人大眼瞪小眼,熬到几近黄昏方得脱身,各回各处反省思过去了。
沈祁修到了住所后迅速开启储物戒,从储物戒内取出了一个崭新的储物囊。墨黑锦袋的抽口上坠着两颗玉质的小珠子,任凭怎样留神细看,都看不出和普通的装饰珠玉有什么分别。
他抚了抚左边的那颗,那是他真正存放重要物品的地方。里面收着师尊的琅琊玉,师尊的赤金杯,他要用在师尊身上的一味奇毒、召唤鬼物的血祭阵法、万妖王灵核里挖出的妖丹……
以及几片九叶莲的花瓣。
他永远是一个懂得给自己留条后路的人,当初九叶莲提升了他的修为境界,再继续使用下去只能淬炼灵脉,他便将剩余的花瓣保留了下来。
以往很多个重伤垂死的时刻,这些花瓣救过他的命。
内府的创痕一一抹除消散,沈祁修进入锁魂鼎,拿着雪白的丝帕认真擦了擦原本就纤尘不染的床头,顺道不顾厉鬼的疯狂抗议,抬起一枚骨瓷容器罩住了它,搁置在博古架底下不起眼的阴影处。
安排好了这桩桩件件,他缓步走近窗外,定定凝望着缀满繁星的天幕。
圆月当空,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