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寂, 万籁无声。
站在远方遥遥望去,扶月峰那座纯白色的宫室仿佛镶嵌在月轮中央,如同九天谪仙居住的琼楼玉宇。
许骄此刻正倚靠在睡莲池边的玉雕凭栏上, 一瞬不瞬地盯着池底安安静静的灵鱼,良久轻轻地呼了口气。
他失眠了。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次失眠, 连平时百试百灵的一秒入睡诀都不管用。驳杂繁乱的信息冲击着他的脑仁,让他的太阳穴霍霍地涨着疼。
他那位傻师兄肯定还在为宗门出了个前程远大的后辈弟子高兴, 认为自己给林清昀挑选了一个足以信赖依托的帮手,却没想到这个决定是在引狼入室, 埋下了他们师徒后期团灭的引子。
许骄不太理解, 他们怎么就愿意相信沈祁修是个斯文善良的温润少年、相信沈祁修在那么糟心的环境里长大, 会轻易释怀、毫无怨怼?
小说原文里的元珩仙君死于飞升的雷劫中,没有来得及留下一言片语, 林清昀死于荆榛丛生的荒野,沈祁修剥了他的人皮做无定峰主殿门外悬挂的灯笼。
相比之下,扶月仙君的下场要更惨一些,其他人好歹抵完了命、偿完了债就痛痛快快地解脱,唯有他死后一缕残魄都不得安宁,被禁锢在幽暗森寒的锁魂鼎内,日复一日用凄厉的嘶叫求饶声满足沈祁修安然入梦前扭曲的恶趣味。
沈祁修如今的修为处于金丹期, 虽然在年轻修士里已属资质极佳的翘楚, 但放在整个修真界里是远不够看的。等他进了忘川秘境后勘破元婴, 那才是一道真正鲜明的分水岭。
要知道,原身在元婴时期就可以目中无人、横行跋扈,包括与他交好的灵隐仙君萧眠, 眼下亦仅仅只是元婴。沈祁修小小年纪, 能在修行一途取得如此惊人的成就, 届时莫说太虚剑宗了,恐怕仙盟都要给他留出一个主位来。
许骄和他拖延不起,他不能让沈祁修的人生轨迹,按照原剧情的发展继续往前走了。
一旦沈祁修展露头角,成为揽星榜的榜首,被元珩视作支撑宗门未来的天才弟子,那在他身上发生的所有意外,就不是三两句话便容易推脱得过去的。
许骄神思越发沉重,莲池边漫卷的冷风让他觉得后背阵阵发寒,不得不回到房间里勉强眯了一会儿。
然而似梦似醒间,他脑海里混沌闪过的细碎片段,全是俞九七窍流血的狰狞死状。
次日一早,他醒来立刻去了一趟试炼场,见了沈祁修的红颜知己穆璃一面。
对站台上英姿飒爽的小丫头,跟他想象中温婉柔弱的形象大相径庭。
穆璃长了一张明艳脱俗的脸,眼睛很亮很圆,浓密青丝束成高高的马尾,手挽剑花,出招利落,浑身上下洋溢着蓬勃的朝气。
正是如此优秀美好的姑娘,堂堂大大乘期修士捧在心尖的独女,居然情愿跑去给沈祁修做后宫,因此不惜与疼爱她的父母决裂。
她陪着沈祁修同生死,共患难,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替沈祁修牵线搭桥,不遗余力地帮他争取机遇,付出了她所能给的一切。纵使这样,沈祁修依旧没对她动过真情。
穆璃丧命之际,沈祁修忙着清点他收获的战利品,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把别人对他的爱当作工具,当作他向上攀登的梯子,永远学不会珍惜。
系统昨天推测说,沈祁修现在大概不清楚穆璃长什么模样,这种鬼话许骄如何能信?沈祁修背地里瞒着他做些什么,他压根就无从觉察,指不定沈祁修围着他打转的同时,并没误了和穆璃的偶遇。
沈祁修若肯花费耐心讨好一个人、哄骗一个人,那必然是可以成功的。许骄承认,哪怕他自己,也对沈祁修有过难以克制的心动。
他负手立于台下观战的区域,专注地观察了穆璃两三个时辰,直到见她顺利胜出,笑着转身离去,心底仍是无法形容的百味陈杂。
这一天的白日显得分外漫长,许骄熬到夜深,再次把一触即发的袖箭牢牢地缚在了手腕上。
他的情绪已经和上一次去击杀沈祁修的时候截然不同。
如果说那天他尚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惆怅与失落,到了当下就只剩彻底撕破沈祁修面具的兴奋和刻不容缓的急切。
他倒要亲眼看看,小兔崽子今夜还能不能和他扮演贴心驯服、千依百顺的好徒弟角色。
一回生两回熟,他轻车熟路地赶往竹林,用比先前快了好几倍的速度布下了重重结界。
紧接着发生的事情,简直和他预料的一模一样。
阵法闷声合拢,萧杀之意连连暴涨,在他呼吸的一瞬间内,便有一道腥红血光穿透了夜色,嗖地破空向他斩来!
许骄迅疾飞身闪避,炽霄剑的剑锋堪堪擦过他的发梢,没入了他脚尖前的地面。
沈祁修果然马上做出了回应,这一剑携裹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显然毫不留手。
他或许,从来就没有受过伤。
许骄冷冷地抬眸,看见便宜徒弟挺拔的身影刹那出现在了门口。
沈祁修终于,对他流露出了真实的眼神。
从前那些缱绻的温柔破碎成尖锐刺骨的冰棱,恨不能把他狠狠钉死在当场。
“师尊。”
沈祁修不错眼地凝望着他,用一种他极其陌生的、平静的语调问道,“您在弟子这里布下了绞杀的阵法,是想做什么?”
许骄懒得开口向沈祁修解释,他演过无数的同类型剧本,不会犯反派死于话多的愚蠢错误。
他以掌心翻覆起无情的杀招,步步朝沈祁修紧逼迫近。
沈祁修的第六感一向很强,每当危机来临他都会隐约有所感应。从他莫名奇妙地心悸不安开始,他就做好了面对突发事件的准备。
那枚万妖王灵核里挖出的妖丹,此刻正隐藏在他的袖中。
妖丹里的灵力他吸收不了,可他如若把那颗妖丹捏碎,便和修士自爆金丹时迸发出的强大力量相差无几。
那是他留给自己保命的杀手锏,未曾想到要用在自家师尊的身上。
“师尊,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您为什么要这样对弟子?!”
沈祁修实在匪夷所思,他不知道许骄脑补出的画面,弄不明白师尊为何会突然跟他翻脸。
他没有立即捏碎妖丹,而是一边招架一边后退,可惜他的满腹疑虑、处处容情,换来的却是师尊的沉默。
许骄不言不语不废话,一心想赶紧结果了小兔崽子,消除压在他头顶的威胁,回去睡个踏踏实实的好觉。
沈祁修这边眼看着师尊的攻势愈发凌厉,他再逃避下去就要逼至绝路,表情逐渐变得阴郁淡漠起来。
他顿住了移动的脚步,欣长指骨紧攥着妖丹,笃定稍后拦截师尊残魂的方位,在锋锐软剑横上他的颈间时目色陡寒!
说时迟那时快,许骄猝然发觉周遭的景象狠狠一晃!
随着系统破了音的尖叫声回荡脑海,他面前的竹影、木屋、沈祁修的轮廓,好似齐齐泛起了涟漪般的水波!
【宿主!宿主不好了!!!】
【我刚刚检测到了世界崩碎的波动!!!】
杀机满满、自信十足的许骄:……
?!!!
许骄登时动作发僵,整个人完全地蚌住了。
他看见的怪异情形,系统拉起的警报鸣响,清晰地向他预示着两个事实。
第一,他这一剑下去,确实是可以杀了沈祁修的。
第二,他杀完沈祁修,世界真的会崩碎,所有人全部玩完,跟着沈祁修一块儿陪葬。
系统的乌鸦嘴竟然应验了?!
说好的概率极低、可能性极小呢?!
目前沈祁修漆黑的眼瞳里温情尽褪,正似笑非笑地与他进行着最后的对峙,像是挖好了一个天坑等着他跳。
系统则心碎地鬼哭狼嚎道:【宿主!我早就提醒过你的,你对男主下杀手会引发各种各样的未知风险!】
【现在完了,你都把剑架在沈祁修脖子上了!杀也不行,不杀也不行,咱们该怎么办?!】
许骄杀沈祁修是现在死,不杀沈祁修是以后死。
他应该等着小兔崽子茁壮成长,慢慢地折磨他,还是干脆把心一横,和小兔崽子双双毁灭算了?!
电光火石间,许骄转了成千上万种念头,万般无奈地咬了咬牙,打算努力苟一苟,尝试自救一下。
系统哇啦哇啦地吵个不停,搅扰得他几乎不能冷静思考,许骄当机立断,对系统勒令道:“把嘴闭上!我有办法。”
系统悲愤丧气地给他泼凉水:【你能有什么办法?就算沈祁修今天不能拿你怎么样,跟你虚与委蛇,但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他迟早会——】
许骄深深地吸一口气,三秒之内眼尾殷红,仿若鸦羽的长睫上顷刻沾染了一层欲落不落的水汽。
沈祁修看见师尊无比悲凉地闭了闭眼睛,很快又睁开了那双因强忍着泪意而遍布血丝的深邃凤眸。
他执剑的指尖微微发着抖,仿佛竭力硬撑着一股力气,不愿让朝露幻化出的利剑脱手坠地。
师尊的嗓音喑哑消沉,带着不可忽略的轻颤,绝望地跟他说了今晚见面的第一句话,低声唤着他名字:“沈祁修……”
“我怎会……教出了你这样的孽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