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寂静后,众人喧哗如沸,议论不休。
谢归远沉默良久,缓缓向许骄迈近一步,站在满地狼藉中肃容问道:“此话当真?”
许骄不偏不倚迎着他的视线,张扬之态溢于言表:“谢掌门若是不信,本座带你去引仙台看个明白。以你的见多识广,不会分不清劫云的品阶,一探便知真伪。”
元珩面上初时的震动褪去,继而转变成由衷地欣喜,他罢手卸了牵制小师弟的力道,温声嗔怪许骄:“糊涂。结婴的过程至关重要,怎能受旁人所扰?你万万不可惊了阿祁,乱了他的道心。”
许骄微笑着点头称是,脑海绷紧的那根弦啪地一松,彻彻底底觉得安稳了。
他以单手执剑,挑眉观察谢归远的反应。
修真界强者为尊,排名前三的宗门都有大乘修士坐镇,各方建立仙盟共享资源、互通有无,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但这平衡仿佛虚幻泡沫,轻轻一触即碎,没有谁甘愿看旁人眉眼高低,把权利与地位拱手相让。
谢归远神情阴晦,暗暗思索着,沈祁修十九岁便跻身元婴境,这是得天道眷顾、气运卓绝的预示。难道不出百年,太虚剑宗会诞生一个新的大乘,将其他门派统统踩在脚下么?
秦越愤恨地瞪着许骄,不死心道:“仙尊,沈祁修闭关渡劫,也不能说明他不是凶手!煊廷死状惨烈,尸骨未寒,我们就这么算了吗?!”
谢归远当然不肯轻巧揭过此事,只是证据不够充分,许骄又铁了心的拆台,元珩必定不愿惩治潜力无限的嫡系弟子。想让沈祁修俯首认罪,他得从别的地方下手。
谢归远绝口不提许骄的失礼,神态随之恢复了平日的古井无波:“元珩仙君,方才煊廷所言你也听见了,本尊念在沈祁修分身乏术的份上,可以给他渡劫的时间。但等他出关之后,你我需得传召他过来,当面用搜魂术问他几个问题,看能否洗脱他的嫌疑,如何?”
这是公正合理的要求,搜魂术亦是佐证清白最简单的法子,元珩略一沉吟,冷淡地应道:“就依仙尊的吩咐办吧。”
他侧脸看了看许骄,征询对方的意见,“骄骄,你以为呢?”
要对沈祁修使用搜魂术,除非在他全无警惕之际趁虚而入,或者是他主动予以配合。便宜徒弟遮掩的秘密不胜枚举,许骄觉得这两种情形都不容易发生。
好在沈祁修刚进引仙台不久,离出关尚有时日,他不急着马上找到对策。
许骄抬眸道:“师兄,阿祁是我最心爱的弟子,我不能无端猜疑他,伤了我们的师徒情分。搜魂术一事你容我提前跟他谈谈,想来他不会反对的。”
说罢,他屈指叩了叩剑锋,皮笑肉不笑地朝谢归远下逐客令:“谢掌门,你还想教训本座么?不想教训的话便请回把,无定峰没有客房留你过夜。”
纵使许骄不赶人,谢归远也怕对方再次滋事寻衅,他立刻哼了一声拔腿就走,不欲与许骄多加纠缠。
萧眠注视着凌霄宫的长老一个个走光了,大殿内只剩下他们师兄弟和林清昀四人,便忍不住虚扶了许骄一把,急道:“行了骄骄,你别逞强硬撑了,也不看看自己脸色差成什么样子。”
他唰地一展折记扇,洒金扇面凭空浮现一只晶莹玉瓶,萧眠取了枚灵气盎然的丹药塞进许骄嘴里,一边塞一边抱怨,“怎么摊上你这样的惹祸精,那种偏门左道的禁咒是能随便施展的吗?你赶快找张椅子坐下,我看看你伤势如何。”
许骄这会儿不抗拒萧眠为他诊治,大大方方将手腕递了过去。他直起腰,试图缓解几分痛彻肺腑的折磨,无所谓地笑道:“凌霄宫的人攀诬阿祁,我不用禁咒,单指望掌门师兄替我出头么?我可不想让谢归远一顶率先毁约的大帽子扣下来,给师兄招致是非。”
他衣衫前襟血迹零星,披散的墨发顺着清瘦后背逶迤滑落,睫毛微不可查地轻颤着,整个人像是天生应被珍惜爱护、而此刻却濒临破碎的矜贵瓷器。
元珩的目光停顿在小师弟额间黯淡的飞花上,终究舍不得责备对方,于是将心底说教的念头压下,谓然叹道:“你能稍稍安分一些,少耍几次混账性子,师兄就谢天谢地了。”
萧眠指尖输送真元的动作不停,忙活了一头大汗,向元珩下结论道:“骄骄内府有两道裂缝,灵脉有三处断节,现在还能清醒着与我们交流已经算很不错了。幸而禁咒施展的周期短暂,没伤及他的根本,静心调养便可逐渐好转。”
许骄假装受伤时把脆弱表演得惟妙惟肖,真的受了伤反倒一声不吭,他若无其事地咽尽口中的血,与萧眠调侃道:“那我就躲懒休息几日,只管在寝殿里躺在养伤,等萧师兄把灵隐峰上好的仙药全部搜罗起来,亲自跑到我床前照顾我。”
元珩见许骄神色一如既往地散漫,并无丝毫异常,便问起他沈祁修的情况:“骄骄,你能笃定阿祁没有见过周煊廷吗?”
许骄道:“师兄放心,阿祁下午比试结束后就待在扶月小筑,期间只与清昀碰了一面,向清昀讨教宗门大比的事情。不过他们两个前脚出门,后脚清昀便接到了萧师兄的传讯,周煊廷的死确实与阿祁无关。”
林清昀正神游天外,听见小师叔点到他的名字,在一旁附和道:“是,师尊。周煊廷出事时,我与阿祁都在扶月峰,和小师叔在一起。”
元珩满意颔首道:“那就好。”他交代萧眠,“七师弟,其余的事明日再议,骄骄有伤在身,你御剑送他回去。”
许骄蹙眉避开了萧眠,眼角余光打量着明显心不在焉的林清昀:“让清昀送我吧。清昀御剑比萧师兄御得平稳多了。”
萧眠殷殷伸出的手臂一僵,旋即笑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在挑三拣四。”
林清昀跟着许骄踏出大殿,刚要从腰际摘下鹤守剑,便听见对方问道:“清昀,你不高兴么?”
林清昀倏地一惊,连忙摇了摇头:“小师叔这是哪里的话,阿祁境界提升得如此之快,我替他开心尚且来不及。”
许骄表情愕然,故意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一直站着发呆,是因为阿祁的缘故?”
“是我愧对师尊的栽培。”林清昀的回答简直鸡同鸭讲,他懊丧地道,“小师叔,我……我没有做到最好。”
他身为太虚首徒,得到宗门特殊的对待,自小到大享受了无数普通弟子不曾拥有的东西,师尊给他提供的心法秘籍、灵器仙宝,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记竭,沈祁修的处境和他有天壤之差。但对方花了短短两三年时间,靠自己的历练超越了他,这现实把林清昀打击得不轻。
许骄看林清昀满腹心事,还以为他思前想后总算开了窍,察觉了沈祁修对他包藏祸心,谁料对方思路走偏,暗自郁结的点根本和他不在一个频道。
他把林清昀带走的主要目的是防范于未然,准备往对方身上放一个提示位置的标记,以便判断沈祁修何时会接近他,此时话锋一转道:“清昀,我在依兰城给你的那块琅琊玉呢?”
“琅琊玉?”
林清昀愣了愣:“那块玉阿祁特别特别喜欢,早就从我这里把它拿去了。怎么,他没有告诉过您吗?”
许骄微微一怔:“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林清昀回想道:“已经挺长时间了,大概在一个月之前。”
一个月前是他们刚刚从依兰城回来的日子,也就是说林清昀佩戴了那块玉没几天,沈祁修便注意到了对方的灵玉是自家师尊的所有物,还因此颇为介意,主动开口向林清昀索要。
许骄想象着沈祁修不满的模样,越想越大感有趣,他低不可查地笑了一声,抬眸望向引仙台的方向,压抑着浑身剧痛出了会儿神。
不知道便宜徒弟的雷劫,渡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