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倾落。
在点燃灯火、挑亮明珠、关闭敞开的雕窗,将呼啸风声驱赶在门外之后,许骄才重新回到沈祁修的床前。
他这一刻的想法纷繁复杂,一时半会理不清头绪。
一直以来,他和沈祁修互相警惕,互不信任,猜忌防备,往返试探,彼此是对立的关系。偏偏却又很矛盾的,掺进了那么一丁点儿似有若无,零星细碎到不堪一击的动情。
因为没有见过沈祁修实打实受伤昏迷的样子,所以他就认为对方并不会真的痛苦,并不会真有脆弱的一面,偶尔的示弱只是算无遗策,擅长跟他装模作样而已。
殊不知每个人都是血肉之躯,而且说到底,沈祁修今年加上虚龄,也就才二十岁。
如果眼前的情形放在一个月前,许骄一定立刻就召唤系统,问问他能不能放任男主自生自灭,沈祁修的死活又是否会牵连他的人身安全。而到了此时,他看着对方的脸,想起徒弟垂眼帮他系衣扣的神情,想起清晨从不间断的早饭、日日随叫随到的夜宵、还有那片九叶莲的花瓣。
他觉得,要是将沈祁修丢在这里弃之不顾,自己于心不忍。
沈祁修不正常的体温估计是上午的搜魂术导致的,无法贸然去请萧眠替他诊治,许骄盯着对方沉思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声,抬手试着给便宜徒弟输送灵力。
然而石沉大海,收效甚微。
他完全没有照料病人的经验,但现在仔细地回忆起来,在他负伤养病的期间,沈祁修一向把他服侍得非常好,几乎让他找不到挑剔的地方。
少年锁着英挺的剑眉,紧抿着弧度薄情的唇角,唇瓣上似乎有干涸皲裂的迹象。秉承着高烧就要多喝热水的原则,许骄转身去端了一只茶碗,想给沈祁修先润润嗓子,可惜小兔崽子压根不配合他,他连一口水都灌不下去。
来回折腾了半天,许骄恼怒地想,多亏这是在修真界,他是化神境的修为,否则沈祁修昏迷以后重成这样,他真不一定有挪动对方的力道。
他又摸了摸沈祁修的额头,发现便宜徒弟仍是像块儿燃烧着的火炭一样,于是不耐烦地向系统求助:“他一直发着高烧没事么?总不能让他把脑子给烧坏了。”
系统见宿主鲜少流露几分担忧,不仅没想着趁机把沈祁修弄死,竟然挂念起徒弟的安危来了,大感欣慰地道:【不会的,宿主,沈祁修是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你就是放着他不管,他也能次次都能化险为夷。】
话虽如此,但沈祁修看上去确实很不好受,许骄俯身触碰了一下他的储物戒,决定翻找哪里有对方平日疗伤用的东西。
不料他的手指甫一近前,刚才还人事不省的孽徒便本能地察觉到了威胁,几乎霎时就反手倒扣着他的腕骨关节,猛地将他推出了几丈开外。
猝不及防、狠狠撞上了殿阁柱子的许骄:“……”
小兔崽子不知好歹,他是不是应该把沈祁修就地埋了?!
眼看无计可施,他懒得跟不清醒的病人一般见识,许骄便采取了物理降温的办法,在掌心聚拢一层灵气凝结的寒冰,将手覆在了沈祁修滚烫的脸颊上。
这个法子明显奏效,沈祁修顺着凉意传导的方向低头蹭了蹭,仿佛大型犬科动物希冀被主人抚摸似的,依赖地贴靠在自家师尊的掌心里。
便宜徒弟俊美的脸在他手掌底下蹭来蹭去,乖巧到惹人怜惜的表情欺骗性太强,许骄方才满腹的怨气,都被他蹭散了个七七八八。
也就在此时此刻,他发觉自己入戏太深,已经不想有和沈祁修反目为敌、生死相向的那一天了。
倘若沈祁修能做到永远只讨好他一个人,为他奉上全部的忠诚和情意,那他不再控制对沈祁修的心动,倒也不是不行。
许骄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在雨滴穿林打叶落游廊的子夜里,他封存的感性逐渐占据上风,短时间内胜过了理性半筹。
他在梦境中见过沈祁修幼年的片段,少年如今的五官和梦里的小包子依稀重合,许骄捏了捏沈祁修的脸,鬼使神差地唤了一句徒弟的乳名:“崽崽?”
扶月峰第一次照面,他就是用这个称呼骗过了对方,争取到第一回合的主导权,完美拉开师慈徒孝的序幕。然而沈祁修正蹭着他的动作忽然一停,身体绷直地僵住了。
迟疑良久,他含糊不清地问道:“……娘亲?”
在沈祁修想象里,恐怕只有他娘亲会在生病的时候守候在他床前,许骄顿时没了逗弄徒弟的心思,他的指尖竟摸到一抹温热濡湿的泪痕。
原来……
没有人是不会掉眼泪的。
系统都跟着卡了几拍,震惊得不知道该发表什么感言才好,许骄则默默地凝望了沈祁修一瞬,替便宜徒弟拭了拭眼角。
他消化着名为心软情绪,刻意缓和道:“阿祁,你能听到为师的声音么?若是你能听到——”
一语未毕,沈祁修便朝他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眸泛着浑噩的猩红,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许骄暗道不妙,果然就看见对方一掌袭来,错乱的灵力劈面而至,他才堪堪纵身闪避到一旁,起伏的余威便喀嚓凿断了房顶的横梁。
这是典型神魂俱损引发的后遗症,沈祁修在神志混沌的幻觉里捏造了一个场景,他对自己的妄想深恶痛绝,没有理智地想出手将其摧毁。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过了这阵子他便会平息冲动,然而许骄望着沈祁修缓慢地坐起身,想到对方在织梦里恶劣的行径,断断不能任由徒弟把玄度殿拆了。
莫非他还得给沈祁修施道定身诀,或者去找条捆仙索,把对方先绑上一会儿,等他恢复镇静了再放开他?
这样一来有欺负病号的嫌疑,二来定身诀必然影响对方本就波荡的神魂,捆仙索那种东西又会缚伤筋骨,沈祁修本不是有心想要拆家的,他犯不着因此跟便宜徒弟动手。
正当许骄拿不准主意的时候,系统察觉到他的思路,兴高采烈地欢呼道:【宿主!快看你商城的惊喜大礼包!!里面有工具现在能拿出来用了!!!】
【你记得吗,你之前抽奖抽到了一根不会把人捆伤的绳子!!!】
许骄:“……”
他自然记得那根绳子,那天他看见奖品时整个人是抑郁的,根本想不到一根“不会把人捆伤的绳子”,为什么能稀奇古怪地出现在抽奖箱里。
许骄眯眼道:“你们商城给我提供的那些礼包和物件,就是在这种倒霉时候派上用场的?”
系统好不容易沉冤昭雪,高声嚷嚷道:【我就说嘛!我们商城童叟无欺,绝不随便糊弄宿主!!!】
许骄瞥了沈祁修一眼,见便宜徒弟正梦游似的观察着殿阁内的摆设,便抓紧时间问道:“这绳子结实么?”
系统怂恿道:【质量超级好的!你绑一次试试就知道了!】
它看着自家宿主绕到沈祁修背后,迅速制服对方并且开始绑人,这才慢慢地回过味儿来,疑惑道:【咦?你的手法怎么利索成这样,宿主你练过啊?】
许骄要笑不笑地给绳子挽上最后一个活扣,头也不抬地回道:“嗯,练过。”
系统:【!!!】
怪不得上次在沈祁修梦里,宿主看到那条玄冰镣铐都没有生气,合着他本人也有这样的爱好,和他家徒弟是一丘之貉!!!
———
沈祁修全然不知道,他被师尊绑过一次这件事情。
他只知道他昏睡了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待视线清晰的时候,便见到师尊陪在身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许骄替沈祁修疏通完灵力,坐在对方床沿问道:“阿祁,你为什么受伤?”
沈祁修面有愧色道:“是弟子托大。”
他用了李京默谈到的解释,“两位大乘的念力临身其实……其实很煎熬。但弟子不想丢脸,不愿让其他人看出来。”
许骄明知没有那么简单,大约是便宜徒弟在探问里撒了谎,和那两道围困他的念力抗衡抵御,这才形成的伤势。
他并不拆穿,只是问道:“你的九叶莲呢?伤成这样都不拿出来用,你要留到什么时候?”
沈祁修望了他半晌,哑声道:“最后一片……给师尊了。”
许骄心底再次蓦地软了软。
沈祁修略略心虚地低下了头。
那怎么可能是最后一片,他不过是没能撑到把小世界打开,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师尊在不眠不休地照顾他。
而他又欺骗了师尊一次。
师徒两个人各怀鬼胎地对视着,沈祁修在沉默中嗅着师尊身上的冷香,鼓足勇气问道:“师尊,弟子能不能……”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许骄便安抚道:“你说吧。阿祁想做什么,为师会尽力帮你办到。”
下一刻,沈祁修便牢牢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肩上,接着讲剩下的半句话:“弟子能不能抱您一下。”
他的言辞和动作坦荡直白,许骄一时犹豫,竟不知自己要不要推开对方。
正蹙眉考虑着,沈祁修就突兀地跟他说:“师尊,弟子想杀了李京默。”
表明打算的时候,沈祁修脸上的神情有些忐忑,手指微微地蜷缩着。他觉得师尊会斥责他杀机太盛、斥责他挨了罚仍然不思悔改,或许会对他特别失望。
但这一刻,他确实想把实话说出来,不想他和师尊之间循环往复,全都是隔阂与欺骗。
许骄沉吟良久,没有骂自家徒弟意思,轻声地问道:“阿祁,你有非杀李京默不可的理由么?”
沈祁修道:“弟子不杀他,他也会对弟子下杀手。弟子不愿受制于人,不愿等到被逼无奈的时候再……”
他的话音顿住了。
他这样告诉师尊,是不是就相当于告诉师尊他做过很多次类似的事,有很多次“被逼无奈”,所以沾了满手的血。
沈祁修朝后退了退,抿唇保持着一种不想再谈下去的姿势。
随后,他便听见师尊幽幽道:“既然一定要杀,那你处理得干净一点。”
沈祁修错愕地抬起了头。
“你不用这么看着为师。”
许骄平静地道,“弱肉强食是恒久不变的规则,你既有能力,想反击或是想自保,为师不会怪你。只是有一条,你要杀人,就必须有非杀不可的理由,不准滥杀无辜。”
沈祁修只怔怔地望着他。
“若有那么一天,被为师知道你造了不该造的杀孽,那为师便会亲自动手,清理扶月峰的门户。”
许骄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当然,阿祁的修为进境提升很快,如果那时你的本事已经超过了为师,不服为师管教的话,也能——”
“拔剑弑师”四个字尚未出口,对方就像是被他戳中了心事一般,极其用力地抱紧了他,几乎箍得他喘不过气。
沈祁修沉声说:“弟子不会的。”
他像是告诉师尊,又像是告诉自己,一句一句如同誓言和证词。
不会的。:,..,.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