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一滴一滴地下,一滴一滴地打在人的心头。
小七借着烛光看章德,那日渐憔悴的面孔看起来又有了几分好气色。
章德公主来的时候,谢玉极少进屋,大多时候不过立在门外催上一句“公主该走了”,这回却留她一起吃了茶。
他说,“公主与兰台大不一样。”
是了,一母所生,性情却大相径庭。
一人生性多疑,专制暴虐。
一人娴淑敦厚,温婉纯良。
章德公主垂眸静默良久,“大泽君与哥哥和魏公子,也都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是了,就连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这世间又有什么人是完全一样的呢?
北地狼王极权霸道,魏国赤狐温润高华,南国剑客似鸥鹭忘机。(鸥鹭忘机,指人无巧诈之心,异类可以亲近。喻淡泊隐居,不以世事为怀)
但有一处,同出一辙,不谋而合。
此三公侯,都是于家为国要撑天柱地,负重致远的人。都是肩负道义,壮怀激烈的人。
孟子尝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人与家国,原本便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同命相依。
在这样的世道里,旦夕之间便是覆地翻天,社稷为墟,没有人能无拘无碍地活着。
亡国灭种,灭的不是一人一家一姓,是战乱,是灾荒,是大疫,是十室九空,白骨露野,血海尸山。
但你说这南国的剑客就是一个逍遥物外旷达不羁的人吗?
不,就连这南国的剑客,也仍旧要潜伏在蓟城之中,也仍旧要以大泽君的身份南征北战,蹈节死义。
因而谁要图天下,谁要起征战,谁要张挞伐,谁又由得了自己。
他们为的是自己的国家,故此无人就定是罪恶昭彰。
(出自《诗经·商颂·殷武》,“挞彼殷武,奋伐荆楚”;又见清吴趼人《痛史》第十九回:“如陛下必要大张挞伐,以示天威,则当多派士兵,以期必胜。”)
连绵的夜雨愈发衬得室内静默,烛花摇影,在三人脸上映出了斑驳陆离的光色,一个个的俱是神情凝重,忧心如酲。
谢玉问她,“公主每夜如何出宫?”
“是有宫人偷偷送我出来,才出宫门,我们就分开了。是从小照看我的老丈,不会出事。”(在先秦到魏晋的文献中,丈人是对老人的尊称,并非指岳父)
谢玉又问,“公主可见过魏使?”
章德公主黯然一笑,“白日母亲的人看得紧,是不许我见魏使的。”
继而一叹,“母亲气坏了,她一直守在兰台,没有回宫,这么多年,几乎是从来都不曾有过的事。”
小七见章德黯然垂着眸子,便知她仍旧心中介怀。
想来也是,“下堂妇”这样的话从生她养她的母亲口中说出来,就好似万剑穿了心,怎不使她痛心伤臆。..
小七握紧她的手,温声宽慰道,“千万不要伤心,母女之间,总会好起来的。”
章德公主怅然叹息,“她忧心哥哥,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也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我是做女儿的,不与她置气。气过了,也就想开了。”
顿了一顿,又歉然抬起眸子来,“不说我的事了,但若大泽君想见魏使,或要带去什么话,我定能想出办法见一面的。”
多么冰雪聪明的人呐,她知道谢玉留她吃茶必是有话要说,因而她主动开口,不使旁人为难。
但不为难旁人,往往便要为难自己。
面对这样的公主,谢玉亦是不忍开口罢?
因而他好一会儿才道,“是有一事,想托公主打探魏使何时起程回国。”
章德公主笑,“这好办,我回宫一问便知,明日定能带来个准信儿。”
谢玉低声道,“蓟城风声愈发紧了,不能再留,我们打算混进魏国的车驾,趁机出城。但若公主能见魏使,还请公主费心,催他们早些动身。”
章德公主怎会不应,她慨然应允了,“你们放心,我毕竟还算是魏公子夫人,他们总能给几分面子。”
章德就是这样的人,一个与人为善的,一个有求必应的,一个为了朋友什么都肯做的人。
可她肯为楚人尽心,便也意味着对母族的背弃。
她自己定是了然于怀,但依旧甘愿赴火蹈刃,连半分的犹疑顾虑都没有。
小七不知这于章德公主而言,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握紧章德的手,忧心忡忡的,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听见谢玉又叮嘱道,“魏人亦是反复无常,还请公主不要透露半分消息。只需知道他们起程的时辰,我们想法子暗中混进去便是。”
章德公主又笑,她轻轻拍着小七的手,“见了魏使,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都知道。”
雨还没有停,这片民宅地段偏僻,灯光极少,这雨里的夜色便愈发浓得渗人。
章德公主饮了茶,这便起了身打算走了,“老丈还在等我,大泽君,小七,我明晚再来。”
小七心中不安,忍不住拉住章德的手,“永远也不要为我犯险!永远不要!但若有一点儿不对劲,都立刻停下来。明晚之后,就不要再来了!”
那公主温柔一笑,“送你走了,我就不来了。蓟城我也不喜欢,总是要去魏宫,为自己活一场。”
是了,蓟城这地方,如今她们都不喜欢了。
喜欢的人留下,不喜欢的人走,看起来易如拾芥,当真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呐。
但若真能离开蓟城,但若真能为自己痛痛快快地活一场,那该多好啊。
那陈旧的木门开了复又掩上,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那衣带渐宽的公主冒雨走了。
出了这道门,她大抵仍旧要蒙住双眼,在这重重的积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这黑灯瞎火的,她又要怎样回宫呢?
是一步一步地走回去,还是何处有一辆马车于暗中等她?
小七道,“谢玉,天黑路滑,去送送公主罢。”
次日拨云见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然而蓟城的虎贲光是白日就来搜捕了两回,兰台那猎犬的狂吠似虎啸豹吼,远远地就听见其低嗥咆哮,声动如雷,叫人毛骨悚然。
你瞧,就连兰台的猎犬也来了。
楚人却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转移,一盆水泼在地上,消了火盆和药味,一人推开后窗佯作逃了出去,引开虎贲与猎犬,小七与谢玉就躲进了地窖里。看書菈
地窖不大,只能容下两三人。
听着那虎贲的战靴就在头顶咚咚地踩着,踩得人七上八下。
听着那猎犬狺狺狂吠,吠声也就在头顶上如惊雷一般响着,震得人骨软筋麻。
有人扬声大叫,“中郎!有带血的帛带,人就在这里!”
有人冷声叱道,“他大爷的!从窗口跑了!快追!”
那人声,脚步声与犬吠声一片嘈杂,这喝令声一出,立时八方呼应,“快追!快追!追上有重赏!”
杂乱的脚步与尖利的犬吠声这便要追出去了,却又听适才骂人的那中郎命道,“把这贼窝一把火烧了!”
小七想起来从前雪里的追杀,那一次亦如此时一般,地窖与雪洞一样狭小,她与谢玉挨得极近。
然而那一次的人尚要活着的,如今却再不留活口了。
眼里一湿,小七仰头望谢玉,与那时一样低低地叫他,“谢玉。”ap..
这地窖黑压压的,不见什么光亮,泪眼朦胧的,她也看不清谢玉的神色。
但黑暗中的谢玉心跳依旧平稳有力,他也亦似从前一样回她,“我在呢。”
她问,“我们会死吗?”
谢玉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的手探向了他的佩剑,那把佩剑曾为她杀人无数,此时就悬在他的腰间。
他说,“你不会死。”
冰凉的剑身握在手中立刻就使她安下了心来,她想,有谢玉在,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大不了一死,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在这混乱的世道,死多容易呀,唯有活着才是最难的。
紧接着外头便有人点起了火,有人高声大笑,“烧了!”
烧了。
烧了。
她想起来自己从前也一把火烧了黑压压的暴室,烧了高耸耸的青瓦楼。
身上兀自一凛,在这七月底打起了寒颤。
雪里追杀,青瓦楼塌,哪一件不在提醒着她过去的百折千磨呐,而那样的百折千磨再也不该有了。
谢玉笑道,“等我,很快。”
小七拉住他的手不肯放,“你身上有伤啊!”
肩有箭伤,腿有刀伤,一人怎敌得过精壮强健的虎贲军呐。
然而屋里那柴火布帛焚起的烟气将将沿着缝隙往地窖呛来,谢玉便拔剑撞开了地窖的门。
曾有人为她闯进火海,亦有人为她撞开地窖。
小七掩面痛哭,却不知自己到底因何而哭。
那滚滚的黑烟沿着地砖缝隙往地窖呛来,外头的高声大笑戛然而止,继而那大笑变成了惨呼。她听见短兵交接,铮然作响,也听见有人失声哀嚎,片刻之后气息断绝的声响。
她扶着墙壁走出地窖,见烈火熊熊,死亡枕藉,而谢玉正持剑立在屋中,伤口迸裂,剑锋滴血。
他在她面前俯下身来,眉心的红痣几乎要淌下血来。
他是疼的,小七知道,因了她自己眉心的痣也总在疼的时候红成这般模样。
但疼的话谢玉一句也不提,他说,“快上来,我背你走。”
是了,很快就会来人。
但凡一有点儿风吹草动,明着的暗着的,全都要闻风而至,抢得头功。
而自劫掖庭以来,似今日这样的杀人灭口,已不知是第几回了。因而他们便益发盼着公主来信,也益发盼着魏使早走。
她勾住谢玉的脖颈,盘上谢玉的脊背,就这么跟着他走。
她想,谢玉此时背她,就似从前背她在雪夜里走。
谢玉多好啊。
从前的好,现在的好,她不知何以为报。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