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陆幼安自尽于廷尉署的消息,对梁氏的打击之剧,恐怕更在沈氏陈氏之上,她本就性情柔弱天真,受此一激,昏厥不说,更有汩汩鲜血渗透长裙……竟是立时发动起来了。
苗氏急急遣下人去接早定下的稳婆。此乃梁氏头胎,且遇到这样的打击,胎儿不过八月,怕是情形凶险,国公夫人也顾不得此时国公府形势不好,命人取了自己的帖子往太医院。
太医倒是立时来了,是个姓向的太医,稳婆却迟迟不至。
梁氏屋外,国公夫人与其余诸人一并守着,只听得里面梁氏的模糊呻.吟,她分明痛楚绝望到了极致,却连发出痛哭的力气都失去了。
向太医来回禀,情形确是十分不好,他开了张辅助生产、提升气力的方子,先令煎服了看,若是能借着药力当夜将孩子产下,那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不能……唉,向太医只说了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吧。
天渐阴沉,乌云压压,晦暗难见五指,下人掌了灯来,也依旧昏沉难以看清彼此的面色,血水一盆盆地端出,梁氏的呻.吟渐弱至无,孩子也没能生下来。
稳婆直至此时才姗姗来迟,稳婆只道五民尚书家中亦有人要生产,她乃是魏京有名的好手,权贵争相约请,哪知梁氏会提前这么前发动,偏巧与尚书府撞到了一处呢?
稳婆进去看罢,也面现迟疑:“五夫人发动这般久了,已经没了气力,孩子确是极难出来,怕是不好……”
梁氏那条被鲜血浸透的长裙猛然在脑海中闪现,沈氏再难支撑,跪倒在地,凄厉嚎道:“天爷啊!千错万错,俱是我的错!是我不听六弟妹的劝!是我偏要五弟去打探消息!便也天谴,也合该落在我的身上!天爷啊!你放过五弟妹吧!求你放过她吧!”
轰隆雷霆之中,沈氏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号,婢女婆子忙拥上去将她扶起,陈氏却忽地诡异一笑:“哈,天爷!天爷?哈哈哈哈哈哈,真有天爷?!夫君呢!你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夫君!”
雷霆电光中,那张似笑似哭的面容那样可怖,苗氏忙请向太医开个安神方子灌了下去,陈氏才渐渐安静下来,扶到一旁的房中休息去了。
一番吵嚷混乱中,岳欣然却只抓住那抽身想走的稳婆,将人拽到国公夫人面前:“方才,您可是有话未曾说完?”
稳婆面上迟疑之色更甚。
岳欣然道:“国公府的老夫人在此,如今五夫人这般凶险情形,还请您将可行的法子如实相告,不论最后成与不与,阖府上下只有感激,绝无怪怨的。”
这时代做女人当真太难太凶险,方才那些血水看得岳欣然都不由心悸,一个人的血液才多少升?方才这稳婆分明有话咽了回去,这年头稳婆就是助产士,见过那么多,必然是有些门道的,至少要请她说出来。
见国公夫人点头,稳婆才吁了口气道:“我方才看了,孩子已经下来了一半,却是卡在最窄之处,五夫人没了气力,若能小小划个口子,打开一些,孩子或许能下来……只是,五夫人情形确是凶险,身子这般弱,若稍有差池,便是再难挽回……”
可至少还有争上一争的机会啊!见国公府众人面现希翼,向太医皱眉道:“你这法子我也曾见识过,纵孩子能生下来,产妇亦难免褥热而亡。”
稳婆一噎,不由瞪向他,常年接触产妇,这情形她岂能不知,可如今这情形,保得一个是一个!若非不想一尸两命坏了她自己接生的口碑,她又何必提此险招呢!
岳欣然却心中一动:“产褥热?”
向太医阴阳五行寒热气理一通解释,岳欣然未习医理,但是,从描述上看,确实是产后感染发热。
岳欣然直接问道:“有个方子可减少褥热,可我亦无十分把握。现下是否要给五夫人用上?”如果是岳欣然自己在梁氏的情形下,她会毫不犹豫给自己用上,可里面的梁氏,她自问没有这个资格代对方决定。
国公夫人问都未问,便斩钉截铁道:“自然要用!”
纵然没有岳欣然提供方子,如今梁氏的情形也必是要试上一试的,更何况,她这六儿媳的性子众人皆看在眼里,何曾见她无的放矢过?自然更要一试!
岳欣然更不推辞,请苗氏协助安排,国公府乃是武将门阀第一,自然少不了烈酒,利用各种器皿,蒸馏、冷凝,提纯酒精,但仓促下,难以保证纯度与百分比,灭菌效果能有多少,不好说,但肯定胜过稳婆那种原始操作。
国公府下人众多,炉灶全开,控制好火候,苗氏亲自盯着,不多时便有成品端了上来。
嗅到那浓烈千百倍的酒气,不论是稳婆还是向太医俱是一脸奇怪。
岳欣然早吩咐将所有要用的器具、布帛全部沸水煮一刻钟,此时只静静道:“您把袖子挽起来,用酒精仔细净手再进去吧。”
向太医一脸古怪:“酒精?洒中之精?能除产褥热?”
岳欣然点头,没错,她看科普的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但这确实在近现代证实过,这一道灭菌操作拯救了成千上万的产妇。
既是主家的要求,又没有违背自己一惯的禁.忌,稳婆便也无奈从了。
里间传来一声惨叫,国公府诸人心中狠狠一跳,随即便是稳婆不断催促梁氏用力的声音,可梁氏再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稳婆满头大汗地出来:“不行!五夫人全然没力气了……”
已经用过药,向太医此时也束手无策。
这难道便是这个时代的女人的宿命吗?
浓重的血腥味混和着刺鼻的酒精味中,苗氏猛地冲进了产房,她低头看着面色惨白如纸的梁氏,一字一句地道:“陆幼安已经死了!可你肚子里还有他的骨肉,他在这世上还能留下些什么……你,竟不肯为他争上一争吗?!”
泪水从梁氏紧闭的双目中涌出,她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嚎,这个柔弱如水的女人,一生中恐怕从来没有这样大的发出过声音……然后,便是一声婴儿啼哭。
“哗啦——”天上的雨终于落下。
这一.夜对于国公府来说格外漫长,可又却好像终于有了希望。
瓢泼大雨中,国公夫人的声音意外清晰:“明日,我便写信与国公的部将……污蔑国公清名,迫害国公血脉,这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便是为了阿久他们,也绝不能令小人变本加厉猖狂得志!”
阿久,是这个刚刚诞生的小小婴儿的乳名。他在这风雨飘摇的时节出生,未能足月看起来那样稚小脆弱,他的亲人们唯愿他能长长久久……
沈氏双目通红咬牙切齿:“阿家说的是!五弟定是被他们逼死的!早晨还好好的,露布一贴,他们就这般迫不及待,”她再忍不住呜咽,低低直如鬼诉:“阿翁夫君这般去了……连五弟他们都不肯放过,差点五弟妹都……”
苗氏也是含泪点头:“阿翁一世英名,为大魏开国定鼎,戍边安.邦,多少次前线征伐生死一线,我国公府多少血泪牺牲……他们竟想这般抹杀阿翁身后名声,当真是狼心狗肺,绝不可恕!”
沈氏道:“明日报丧于我阿兄,我便手书一封令他上书陛下,为阿翁喊冤!为五弟报仇!”
苗氏道:“不错,除了沈将军,这大魏军中上下,有几人未受阿翁恩惠?想来只要阿家提上一句,他们也定会上书响应!此次定要将是非黑白辩个清楚
不可!”
你一言我一语,竟迅速将明日要联络的国公部下单子列了出来。
国公夫人忽地道:“阿然,你……可有要说的?”
窗外,雨停了,天光渐亮,依稀露出黎明前最后几粒星子。
岳欣然却开口道:“天亮了,四夫人可醒了?”
她们四人一处商谈这般重要的事情,自是没有下人的。
她这样一问,苗氏怔了一怔,却下意识高声唤了人去看看,岳欣然又另加了一句吩咐。
陈氏果然已经醒来,只看起来精神依旧恍惚萎靡。
国公夫人心中一叹:“四郎走了,你也该振作才是。”
陈氏低声应是,双目却依旧没有焦距。
直到此时,苗氏沈氏都不知为何岳欣然一定要唤明显精神不济的陈氏前来。
岳欣然缓缓说道:“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四夫人,你们都在此处,那我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还请解惑。”
她极少这样郑重提问,所有人情不自禁凝神细听。
“如若国公府遭遇这一切,当真是有人在背后谋算,那么对方此时绝计不会罢手。四夫人,”岳欣然意外地再次点了陈氏:“搭上身家性命去报仇雪恨,保全自己以图来日,你选哪一个?”
陈氏眼珠定定转向岳欣然,字字含恨:“你知道是谁!”
岳欣然不为所动:“你选哪一个?”
陈氏眼中射出渗人的寒意,才吐出一个词:“报仇!”
门外传来扣门之声,国公府的女人们却只盯着岳欣然,眼神中的光芒仿佛要将她灼穿。岳欣然却不疾不徐:“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怯怯地看了进来,然后眼神一亮:“阿娘!”
男孩儿甩开婢女,直直扎进陈氏的怀中!
自国公府这两日接连不断诸多噩耗,陈氏竟已经两日没有见过她的阿信了,此时一团温暖柔.软依恋地扑在她的怀中,直恍如隔世,她只依稀听到岳欣然再次问她:“你选哪一个?”
陈氏自己都不知道,她搂着孩子的手,紧到颤.抖,她紧紧抿着唇,那两个字却再也无法轻易说出口。
沈氏咬紧牙关:“我们可以将孩子送走!”
再然后,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出现在门外,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惊喜大叫:“阿娘!”
沈氏搂着孩子,额头抵在两个稚嫩的肩膀上,呜咽哭出了声。
岳欣然看向国公夫人:“老夫人,若依我之见,倾尽自己所有、只图一时之快,实算不上报复。卧薪尝胆、东山再起、直到重握权柄,牢牢将仇人踩在脚下挫骨扬灰,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这才能叫报仇雪恨,才能告慰亡者在天之灵。不知各位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