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和韩遂的发展方式已经证明了一点, 要想将一群羌人团簇在自己的身边,并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但这种有利可图的拉拢方式可以得到一时的拥护,却绝不利于长治久安。
所以乔琰必须在对方为环境所迫前来的第一时间, 就拿出自己治下凉州的现状造成震撼,又拿出自己的一套逻辑,将羌人给束缚在其中,以防再出现大汉治理凉州之中, 羌人降而后叛、叛而又降的反复。
这百年羌乱造成了一个后果。
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 羌人的反叛是因为外地人主政西北,又防备西北豪族, 导致一直没能出现州府和地方之间的互惠互利。
作为内附弱势群体的羌人不但要承载着劳役兵役,还要被作为当地豪族的出气筒, 所以他们不得不反。
但局面发展到了现在, 谁要是天真地觉得给他们尊重待遇,就可以让他们回到百年前的状态, 以为“羌人本善”,那才真是个蠢货。
起码也得等到他们的开化程度变高,等到他们和治理凉州的乔琰之间形成足够的羁绊, 再来讨论这种问题。
先让他们握着五铢钱吧,塞进正经交易的套路里。
再让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学会汉话, 加入到凉州建设更关键、待遇更优渥的岗位中,自然而然就能引发学习汉话的风潮。
乔琰并没有苛待于只会说羌语的羌人。
但这种肉眼可见的差异待遇,让这一批抵达湟中的参狼羌人, 暂时先忽略掉了去哪儿吃的纠结, 而是先去外语办申请七日的学习。
当然了,乔琰不是做慈善的。
这七日的尝试期间所需的吃住开销,都需要由这些羌人自己承担。
好在, 因为在出征凉州之前就已经形成的军粮制作体系,和提早在秋季准备好的棚屋,让这笔开销被压在一个很低的范围内。
起码对这些羌人来说,这不是一笔咬一咬牙拿不出来的钱。
这便导致当迷唐和她的同伴来到外语办的时候,眼见此地同样前来报名的人在外头排成了长队。
但迷唐很快发现,这条队伍流动的速度并不慢。
等她从这条队伍中出来后,她的手中就多了另外的一块牌子,在牌子上刻着她可以进入此地学习汉话的时间。
也另有一人已将她的名字记录在了登记的册子上,确保人与牌子之间能相互对应。
而在轮到的时间之前,她们可以先参与外语办的扩建工程。
这工作虽然没有工钱但是可以包吃住。
“五天……”迷唐盘算了一下时间又看了看依然不短的排队队伍,不由觉得,那位接引人让她们一定要尽快做出选择,定下自己的去处,还真不是一句随便瞎说的话。
但凡她们再迟疑上一阵子,这个时间都可能会被延长到七八日去。
得到了这个安排,她也相当果断地先领取了扩建的工作。
冬日里的建造盖房其实不算是个舒坦差事,也是个实打实的体力活,好在外语办与乔琰在凉州兴建的藏书楼只有一步之遥,周遭高墙高屋林立,圈出的这片范围内尚算遮风。
迷唐在工作的闲暇间,以目光权衡着扩建后的范围,总觉得这外语办中最后扩展出的接纳人数,会到一个相当可观的数量。
那么这位并州牧,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她并不知道的是,乔琰本人此时正手持着一卷书籍,从高处望向这片兴建土木的景象。
程昱站在她的身边,听她开口吩咐道:“再过上一阵子,就将其中一处专门开辟出来,用来教导三四岁的羌人孩童。”
这些孩子会说羌话但词汇量有限,将他们投放到一个说汉话的环境中令其发生转变,比起等到年岁渐长,再来搞这一出训练,效果显然要更好。
从本质定位上来说,这并不是在让他们学大汉官话这门外语,而是在让他们“移民”,不过这种区别就不需要对外明言了。
“还有一件事让他们监督着。”乔琰伸手朝着已投入使用的部分指去,说道:“令其中七日试读的读大声些,以便让那些干扩建工作的都能听到。”
随着来投羌人的增多,这个等候就读的时间势必会被延长。
这会不会引发前后到来羌人之间的矛盾,乔琰暂时无从做出一个精准的判断,但防患于未然,还是该做的。
程昱琢磨着她话中的意思,问道:“君侯是想让尚在做工的羌人也能多听两句,自觉更有把握轮到自己的时候过关?”
这听起来像是给了他们更多的准备时间,可最后结果如何,还得看他们的本事。
乔琰笑了笑,“也是让正在学的人多开口,总是有好处的,不是吗?”
关于如何教导羌人学汉话,其他的事情她就不多操心了。
随同刘虞一并来到此地的士人为了上这藏书阁来抄书,哪怕是让他们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只怕都能做,何况只是教授些羌人而已。
群策群力,总是能拿出好法子来的。
若是连这种事情都需要乔琰亲自过问,两州之地的琐事早就已经将她给压垮了。
她合上了手中的书卷,将其搁置在了一旁,对着程昱说道:“先不说此事了,说来,自抵凉州至今半年有余,我是否还未曾正式将这些凉州豪族召集一叙?”
她未攻破韩遂的时候,不适合做这样的事情,以防对这些西北豪强的依赖过重,后续处理起来麻烦。
在她刚完成了陇西与金城平定的时候,也不适合做此事,否则有些人情关系牵制,她便动不得刀子。
在她还未手握这个数目的归化羌人之前,还是不适合做这件事。谁让她还只展现了武力进攻的手段,而未曾表现出文治的能力。
可现在,随着光熹三年的即将到来,时机却已经成熟了。
程昱没回答是否可行,只是问道:“君侯打算选在何时?”
乔琰回道:“正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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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初年间西凉混战,大将军邓骘也和几年前的崔烈一样,甚至在朝堂上提出要放弃凉州,当时还只是个郎中官职的虞诩曾经提出过一条应对凉州豪族的策略。
乔琰在对待南匈奴人和并州世家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
叫做——外以劝厉,答其功勤,内以拘致,防其邪计①。
也就是从表面上看起来,是给了凉州子弟授以散官的奖励,以回报其父兄的功勋,实际上是将他们作为人质,分化打乱,以防其提出谋逆的邪计。
能不能起到这个作为人质的效果不好说,毕竟西北豪族内部也惯例就是人情淡薄,但起码有一点是没问题的——
要将豪强的两辈人塞到不同的升迁体系
也如贾诩在前去当卧底之前和她提议的那样,还要从豪强之中拉出个标杆领头人来聚拢势力。
在对西平麴氏的安排中,乔琰就是这么做的,现在时机成熟,便可以对凉州地界上的其他豪族这么做了。
也恰好在此时,有一个很恰当的联系各家的时间。
要过年了。
乔琰进军凉州,是去年的四月。
对于这些凉州豪强来说,这是乔琰在凉州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可也正是在这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已经陆续完成了镇压马腾韩遂、开辟军屯民屯、收容内附羌人的种种举动。
这些当地豪强清楚地意识到,她已不是一道为了攻伐董卓、借道而过的旋风,而是一棵扎根在凉州地界上快速站稳生发的参天大树。
别说是曾经响应过韩遂兴兵,只侥幸没在他求援名单上的,那些一度和董卓有过联系的,也都仓皇着烧掉了自己手中的董卓书信,生怕被乔琰给逮到什么把柄。
以她如今手握的兵员和羌民数量,要想将他们从凉州地界上抹消,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好在乔琰似乎已经将自己奋斗的重心放在了归附羌人上,在这隆冬时节依然反复过问于五处“工厂”的情况,明摆着是对他们没有多余的想法。
比起他们送上的田地,乔琰也好像更倾向于自己开垦出一片新地盘来。
这种倾向让人更松了一口气。
只是在十二月底,他们忽然接到了州府的邀请,说是与他们既同在凉州地界上,不如一道庆贺新年,用上一顿晚膳,就定在正月初三。
这让他们才放下来不久的心又提了起来。
为此,有人将在乔琰麾下办事的姜冏给当做了打探消息的渠道。
从理论上来说,姜冏先前是护送盖勋前去并州的,和盖勋之间有交情;按照官员的从属,他又是汉阳张太守的属官;但乔琰以金城、武威两地的建设缺人为由发起征召,要将姜冏给弄到手底下做事不难。
尚有几分年少的姜冏彼时能出于对盖勋的敬佩欣赏而跟随其前往并州,如今他也自然可以因为乔琰的种种行事而欣然接下这差事。
自秋入冬他都在金城郡协助程昱做事,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了为何他和盖勋来到并州的时候,看到的会是这样的一副民生安泰、和乐富足的景象。
忽然被人从公文中抓出来,需要他回答这样的问题,他还不免懵了一瞬,有种被逮回原本世界的错觉。
那作为代表前来找他的汉阳四姓之一的任氏子弟,还当姜冏的这个表现,是先前没有听到这个消息,又开口问道:“你说这大过年的,她应该不会干这种拿我们开刀的事情吧?”
哪怕如今还没有杯酒释兵权的说法,但鸿门宴这种事情,他们还是听说过的。
荆州牧刘表把荆州本地的宗贼骗去杀,也是这么干的。
这消息早从南方传到了北方。
就乔琰那行事作风,别人或许可以说什么过年流血不吉利,但她估计是不会在乎这个的。
“你在想什么?”姜冏无奈地朝着他看了过来。
哪怕易位而处,他说不定也会有这样的猜测,可在亲眼见证了金城郡易主,又在乔琰的手中发展起来后,姜冏听到这样的话不免觉得有些滑稽。
他继续说道:“你知道并州在几日前发生了什么事吗?大儒郑康成被君侯着人给请到了并州,与他同来的还有他的学生崔季珪,以及同在青州的北海管幼安,这些人一并抵达了乐平书院,君侯向我问询,凉州地界上有无进学的好苗子,正好送去一道聆听讲学。”
“你以为谁能有这个殊荣?难道是那些羌人吗?还是那些大字都不识得一个的人?”
被他这一串消息砸了下来,对方直接傻了眼。
在这段话中出现了三个名字。
郑玄、崔琰以及管宁。
在做学问的当代名士中,他们都应当被归并入隐士的派别,因此能被人请动是很不容易的。
就像对郑玄来说,袁绍对他发出的那道在邺城重建太学的邀请,其中的诱惑力并不大。
反而是乔琰让郭嘉与他说的,在乐平这个群山拥抱之地能安静地著书立说,且纸张管够,对他来说更有诱惑力。
唯独麻烦的只是,要如何避开袁绍等人的耳目,将郑玄连带着崔琰、管宁这些人都送到并州。
在跟乔琰的立场已几乎注定敌对的情况下,袁绍不可能让郑玄这么轻易地往并州去,就算郑玄直接对外传达出这样的信号,他都得想办法将人绑在邺城。
这才是为何乔琰要将郭嘉给派出去。
好在袁绍显然也没想到,乔琰在被凉州拖住了手脚的情况下,还能分出多余的心力来管朝廷征辟郑玄这件事。
他更没想到,郭嘉会在找上郑玄之前,一面给麋竺送了一封信,希望他派出一支商队协助,一面又找上了刚被袁绍击退的管亥。
其中的种种波折,乔琰在郭嘉送回来的信中知道得清楚,姜冏却只知道个结果而已。
不过这些凉州豪族,其实也只需要知道一个结果就是了。
那任氏子弟已迅速从怔楞的状态中回转过来,目光一亮,“此言当真?”
郑玄蔡邕管宁崔琰这些人的名头,被联合在一起后,可别说是凉州境内的豪强出于想给自己镀金的想法而心动,就算是放眼天下,也是个实打实的诱惑!
再听姜冏话中所说,是要让凉州人去聆听进学,而不是去参与启蒙,这么一想,能得到此等殊荣的人名额就很有限了。
这分明是……在给他们送好处!
换句话说,他们自去年开始送地又送人的行为,终于摸顺了乔琰的脾气,即将得到一项重要回报。
也难怪会选择在开年的时候将此事告知于他们。
姜冏回道:“我骗你有什么好处?若不是君侯说,我不是适合深造学问的人,还不如在庶务之中历练长进,我此时就该辞官往并州去了。”
这还真不是姜冏在乔琰的安排下打广告,而是他自己真实想法的写照。
那可是郑玄和蔡邕呐!
就算是管宁、崔琰,也不是一般的名士可比。
在卢植和荀爽都还被困在长安城里的时候,这几人越发堪称是硕果仅存的学问大家。
这些接到了乔琰邀请的豪族被提前告知了这个消息,别说是担心了,一个个都是摆着笑脸上的州府大门。
他们彼此之间相互一打量,就发觉其他人也没少给乔琰带来年节的贺礼,显然是想要再加深一层关系。
便是一进门就看到了麴义的冷脸,也没让他们有什么打退堂鼓的心态。
这家伙对他们态度不佳又如何?
西平麴氏居于湟中,早年间就是和羌人长期打交道的状态,要论武装力量还成,要说文化水平,差不多就是给人送菜的。
这么说起来,真要选拔送往并州进学之人,麴氏就不用指望了。
在存在利益争夺的情况下,麴义对他们摆不出个好脸色实属寻常。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麴义不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的。
今年是放在凉州地界上过的年。
乔琰并未将留守于并州的人手都调到凉州来做什么工作汇报,却还依然遵照着去年的规矩,给自己的下属分发压胜钱作为新年祝福。
暂时不能拿到压胜钱的几位,比如还在长安城和董卓虚与委蛇的贾诩,比如正在丝绸之路上出外勤的徐荣和马腾,比如说服了陆康后带了人正在回返并州的陆苑,压胜钱都先由乔琰先保管着,等回来了再补上。
像是麴义赵云程昱徐庶这些就在近处的,便直接从乔琰的手中将压胜钱领走,也算是同贺新年了。
这里面有几个人的情况不太一样,比如麴义。
他在去年年节时候还算是度辽将军的部从,而不是乔琰的下属,所以当时这压胜钱是没他的份的。
今年他不仅就在州牧的面前,还算是将整个宗族都归入了乔琰的领地内,再一回顾去年的战绩,怎么也算是给乔侯立下了功劳。
他领到这份年节祝福象征的时候,便很觉满意。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今年的压胜钱竟和去年不是一个款式。
他眼看着赵云从随身佩戴的锦囊中取出了去年的那一枚,在和今年的比对后重新收入囊中,便难以避免地投去了一个羡慕的目光。
转头又见吕布这厮举着自己的两枚在跟马超炫耀。
麴义:……
集卡这种事情,大概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强迫症。
他又哪里知道,这是乔琰出于激励激励手下的想法,才折腾出了这枚光熹三年标记的压胜钱。
他只是觉得心情不大美妙而已。
所以在看到这些争相上门的西北豪族像是要来跟他抢差事,也就更是郁闷。
可他也知道,西平麴氏不管是不是搬迁到此地来的,他身上都已经被打上了凉州人的标签。
如今大汉的局面未知,乔琰麾下的势力发展到了这样惊人的程度,不管她是要做扶持天子的霍光,还是要做割据西北的隗嚣,在她优势局面正好,又是发家于并州的情况下——
麴义应该做的,是一面压制住麴演这个野心勃勃的小辈,保住自己作为麴氏第一人的位置,一面对乔琰麾下凉州势力的增强而觉喜闻乐见。
所以当众人入席就座的时候,他脸上那点微妙的不快已经被压了下去。
少一枚光熹二年的压胜钱不要紧,只要他活得比别人长就行了。
他朝着上首的乔琰望去。
哪怕屋中点着炭火盆,凉州的元月入夜依然透着一股祛除不散的寒气,故而在她肩头依然搭着一件玄色的大氅,内里则是红黑二色的劲装。
这两种颜色,在灯烛的映照中无端有种淬血的煞气。
麴义留意到,她今日并未佩戴着代表乐平侯身份的金印紫绶,但这丝毫没有减弱这出宴席之中所表现出的正式,反而因为她指尖并未摘掉的血色玉韘 ,而让人觉得她还带着破敌之时的杀伐气息。
只在她将酒杯朝着下方举起的时候,这种凛冽的气质才稍有和缓。
和缓得也有限。
只因她手握的白玉杯中,正是泛着紫红色的葡萄酒。
她朝着坐在下方不知为何有些噤若寒蝉之态的众人扫了眼,笑道:“天寒地冻,运些食粮尚可,送酒不易,也只能以武都颜氏所献的美酒与诸君会饮了。”
被她点到了名的颜俊对这笔支出本还是很心痛的,但此时听到乔琰公然点了他的名字,连忙起身回道:“武威郡望君侯之威而投,又得蒙君侯看重,设立田屯于此,必当为君侯竭力尽心,不过是些许丝路上的货物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他也不算白对着乔琰做出了投资。
在武威郡陆续开启的灌溉蓄水工程,大约是出于这位君侯投桃报李的想法,也将当地豪族所持有的田产给覆盖考虑了进来。
颜俊不是个蠢货,顶多就是被乔琰给忽悠瘸了。
在这件事上他就看得很明白。
水利兴修以及新农具的推广,必定意味着来年的丰收,对他们来说也有好处。
更别说他还在此时听到乔琰说道:“伯英,你可有意愿将族中后辈送去郑师名下就读?”
“数日前大儒郑康成抵达并州,暂居于乐平书院。我想着,昔年党锢之祸中,郑师居北海教授弟子百千人,如今莅临并州,求学好问者也不能输于北海才对,总得再添些人去。”
颜俊惊了一跳。
凉州地界上的豪族势力彼此为姻亲联结的不在少数,在关东世家对关西豪族的鄙视链面前,他们更是惯常拧结成一股绳,但这并不代表着消息的传达就能有这么快。
汉阳四姓从姜冏处得知这个消息,连带着扩散给了周边,颜俊却还被瞒在鼓里。
他朝着座中数人的脸上看去,知道此消息的面露了然,不知道消息的与他一般惊愕,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对他当先被邀请而表现出了十足的羡慕。
颜俊当即意识到,他损失的是美酒,得到的却是乔琰将他归入自己人的待遇。
那么同样对他来说是有所付出的丝绸之路采购?
会不会给他换来更大的利益?
不过他此时暂时还没有这么多时间考虑这些,他连忙朝着乔琰回道:“别说是在郑公名下就读,便是为其端茶送水也无妨。”
“那倒不必。”乔琰摆了摆手回道,“郑师广授弟子,自身却乐享清贫、持身正道,奉孝将其接回后,他便已明言不必有人服侍,留三两弟子与他抄书便可。不过——”
“郑师到底年事已高,若是让其因教授弟子而费心劳力,我心中也过意不去,你从族中只遴选出三人送来便够了。”
三人?
西北豪族为应对动乱而聚拢起来的家族势力,往往盘根错节,人员结构复杂,正值读书年龄的小辈何止三四十人?
只有三个名额必定不够。
颜俊倒是想说,其实可以多送几个人去,便如同卢植当年在涿郡开设的教学课程一般,让有些凑数的往边角一坐也就是了,反正也只是去镀金走个流程的事情。
何况,若是郑玄收不了多少弟子,那管宁才只三十多岁,蔡邕也还算人在盛年,想来也是能教的,多去几个也没什么。
可如今的主导权柄在乔琰的手中,也是由她一手兴建起的乐平书院,他只能往后再谋求发展人数的可能性,而不能在这种各家都聚集在此地的时候,为了点人数而跟她讨价还价。
若真这么做了,必定会让乔琰心中不快。
好在,他紧跟着听到,乔琰留给其他各家的名额也都在两到三个不等。
协助平乱的、献地于民的、捐财捐物的都是三个,其他便是两个。
数量区别不大,却也有些亲疏之别。
他嘴角的笑容便怎么都压制不下去。
而此事对他来说是个好事,对在座的其他人来说自然也是。
在这本有几分轻松惬意的年节宴饮中,乔琰又是以闲谈一般的口吻说起各家在去年的支援,一时之间还让人想着,是不是她近来收拢羌人的德治政策,让她本人的进攻性也被削弱了几分。
以至于满座之间还有些其乐融融的氛围。
或许唯独让人觉得有些难熬的只是菜品了。
酒既然是武威颜氏负责的,菜自然也是。
本着让其他各家满意还不如乔琰一人满意的标准逻辑,颜俊毫不犹豫地将菜品全往甜口偏了。
但这可是西北的凉州啊……
这些个豪族再怎么自矜身价与平民不同,要端着点做派,那也是烧酒荤肉的饮食习性。
忽然遇上这么个菜谱,还真有点不适应。
不过这场酒宴到底是吃更重要还是其中的政治商谈更重要,这些人都心中有数,也没在此事上多加计较。
他们只是一边听着乔琰对各家的安排,顺势琢磨起了家中的人选,一边听着乔琰说道:“差不多便是这样了,请诸位回返后尽快挑出合适的人选,在十日后随我一道同往乐平,逾时不候。”
她这话一出,当即就有人问道:“君侯竟要离开凉州?”
乔琰举杯回道:“暂时离开些时日而已。我自并州出兵到如今已有八月之久,州中虽有得用之人坐镇,然先帝授我以并州牧权柄,便是要我督辖并州无事。哪怕大处皆可,小处也需当心。”
“再者说来,昔年黄巾之乱中情势危急,我一度借用了郑公弟子的名号,这才博取到了黄巾渠帅的信任,当年三辩张角之时我已与郑公致歉,但到底还欠着一份人情,如今还要领诸多弟子劳烦于他,岂是一封书柬便可明言的?自然也当回去走一趟。”
她这话说得实在情理之中。
以当今尊师重道之风盛行的时候,乔琰和郑玄之间的这份因果,不可能因为她贵为并州牧就有所改变。
既有所托,也当拿出晚辈的态度来,否则难免为人所诟病。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诸位大可放心,我进取董卓之心不改,一月之内必定折返。届时也未及今岁播种之时,耽误不了此间大事。还是说——”
“你们希望我离开的时间长一些,好让你们之中有人可以与那董贼里应外合,令其进取凉州?”
她话说到此,语气依然柔和,却伴随着她将手中酒杯不轻不重地顿在了桌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一声响动让席间顿时陷入了开宴之时的沉寂。
但见乔琰面上神情悠然,似乎并没有翻旧账的意思,在场之人又松了口气,在那片刻的沉默后纷纷开口否认。
“君侯说的这是哪里话,”被人以眼神示意的姜氏家主开口道,“我等只不过是担心君侯这一走,凉州再次生乱罢了,所以还想着效仿颜氏为君侯排忧解难。若我们这些老家伙功劳卓著,也能得蒙名士教导,便再好不过,何必去与那董卓为伍。”
这话当然是个玩笑话。
将族中才学拿得出手的年轻人送到并州,已是将己方的软肋交到了乔琰的手里。
只是凉州豪族多年来无有擢升的机会,让他们对带着拜师大儒的名声来破局抱有几分希望,这才毫不犹豫地咬了钩。
不过他们本人便不必了。
乔琰眼下是跟他们维持着友好相处的状况,可谁也无法确定她会不会有翻脸的那一日,那么他们对她示好之余,也得握紧自己所能倚仗的势力,以防被她来上一出卸磨杀驴。
她并不是不敢对豪族动手的!
汉阳杨氏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他们从作为此番的会客之地走出,被外头的冷风一吹,又看见了外头手握刀兵的并州牧侍从。
即便这些侍从都站在稍远的位置,也难以掩盖这些人跟随乔琰征战养出的锋锐气势,更不由让人从酒劲中清醒了过来。
但也正是在他们心绪未定之时,有人送了一托盘的压胜钱到了他们的面前。
“这是?”姜氏家主率先问道。
来人回道:“君侯说,新年伊始,要讨个好彩头。”
颜俊从托盘上将其中一枚压胜钱取到了手中,便见其上刻画着祥云、松枝与鹿的标志,的确是图个好彩头。
这造币的水准明显不低,整盘铜钱上的图样个个清晰可见,更是将董卓私造的小钱给比到了地里去。
在这种举动面前,他们也只能说服自己,如今这世道,自然是有兵权者居高,也不能说是礼数不周,一人拿着一枚压胜钱去了。
乔琰望着这些人互相拜别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在这种牵制局面下,她返回并州一阵子,即便真有人敢在此时作乱,这些豪族也会主动出手将兴起的苗头给压下去的。
当然,她留在此地的文臣武将也会替她看管好此地。
不过是因凉州的地形特殊,支援不便,才需要更多双眼睛替她看顾到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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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之后的正月十三,她自武威郡视察完毕了毕岚规划的水道,见各家选出的子弟都已抵达,便率领着这支队伍,在随行侍从的护送之下,朝着并州开拔而去。
想到阔别八个月之久的并州,乔琰竟然生出了几分回家的情绪。
但这份思乡之情她并未在面容上展露出分毫,只是策马奔行在积雪仍厚的凉州河谷之中,经子午岭而过,穿上郡西河太原,直抵乐平。
沿路所见的并州都被笼罩在冬日寒气内,却好像隐约还能让她窥见与去年的些许差别。
也有路遇行人辨认出这支队伍统领者的身份,朝着她投来致意。
其间虽不似当年蝗灾之后她自并州州府回返乐平之时的激动,却更像是与家人打招呼的亲切平和。
到达乐平书院的时候正值日暮。
她勒马止步,将朱檀移交给了书院的门房,踏入了其中。
今日天晴未有雨雪,只有冷风穿堂斜阳映窗,但因书院堂前种了两株梨花,倒不显寥落,反有冬日生趣。
她不觉放缓了脚步,自书院内的林荫道穿行而过,直到站在了郑玄的书房跟前,叩响了房门。
屋中那书卷气盈面,也还尚显精神矍铄的老者,此刻正和身边的蔡邕举棋对弈。
在做出了准允入内的应和转头望来,便见踏门而入的少年州牧朝着他拱手作礼:“七年不见,郑公别来无恙否?”
他捏着棋子,有一瞬的恍惚。
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竟然已经过了七年吗?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