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焉一时语塞。
这若是真按照天师道的规矩, 有小过错的需要修路百步来进行罪孽的消除,谋逆这样的大错,只怕是真要将道路给修通了为止。
从长安到汉中的三条路, 短的便是那骆谷道, 只有四百多里,长的就是子午谷和斜谷道, 大约六百多里。
这些路上的山谷河道其实还是相对好走的, 难走的是那些翻越山脊的路和高处的栈道。
它们在早年间并没有人有这个精力去捯饬, 以至于处在了年久失修的状态,这才让关中方向进入汉中变得艰难起来, 但现在王师既然要掌控汉中,就自然不能让其再保持着这个状态。
但是用关中或者汉中的兵卒来进行这个道路的修整, 对于还要往东进取, 达成汉室统一目的的乔琰来说, 多少有点浪费。
不用兵用什么?
用民。
信奉天师道的民。
比起对他们进行谋逆处死的论罪, 修路甚至还得算是对他们信仰的尊重, 也正归属于关中新进行的刑律修订之中的“徒”刑。
何况若要乔琰自己说来,她这种徒比起寻常的徒,总还是能吃饱饭的。
这算盘打得不要太精明。
只不过这样一来, 还有个问题。
刘焉问道:“若米贼张鲁为叛逆大汉之人, 他们何以还要信奉五斗米教义?”
乔琰笑了笑:“张鲁又非天师道创始人, 在研读其先祖所传教义经典上,因张修一度夺权篡改, 造成了理解上的谬误,也该当算作寻常之事吧?今其远遁广汉属国反省己身,于阴平道艰险之地磋磨历练,汉中之地由其母暂时接掌教派拨乱反正, 岂不是正好?”
五斗米教目前所传播的教义中有一部分对乔琰来说是有用的,但也有一部分对她来说是无用的。
借着其发展过程中的一度易主,正好完成这个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过程。
张鲁虽逃,乔琰也暂时没打算直接去动摇他那师君的位置,卢夫人却未尝不能成为一个在汉中的临时接掌者。
直接彻底对汉中民众的天师道信仰进行根本性的动摇没有必要,因为此地的情况和彼时黄巾之乱大不相同,若她真这么做了,在削减对汉中驻防人数后,难保不会出现反扑,进而被张鲁或者刘焉所趁。
现在还保留了个居中调停之人就正好。
她这种冷静且目光长远的决断,即便是以这样闲谈一般的口吻说出,也让刘焉不由将酒醒了大半。
他回道:“大司马此法甚好……甚好。”
她可真是一副好生老辣的心思。
刘焉心中腹诽着,也感慨自己幸好没在送礼上有什么毛病,更没头铁到在乔琰拿下了汉中后还选择与她为敌。
在结束这场毫无参与感的会猎庆功宴后,刘焉回返到成都,当即将除了已经送交给她的水利人才外的其他人手和物资准备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汉中送过去。
他这会儿可没工夫去想起来,之前答应了甘宁要给他什么蜀郡丞的位置,而是又让他作为护送第一批人手、粮食和蜀锦的护卫统领往北面走了一趟。
而乔琰这头,则是在送走刘焉后,对着下属安排起了汉中这头的情况。
她自己是不可能长留于汉中的。
长安作为接下来长时间的政治和经济中心,必须随着人口的收容进一步发展起来,她也需要监管着关中田屯、新刑规以及募招关中军等各项事宜。
汉中是刚打下来的地盘,长安其实也得算是。
她还不能在有个刘虞作为门面天子的情况下,让民众心中刘虞的作用超过她。
好在,由谁来留守汉中,并不是个很难决定的事情。
早在她让徐庶前往武都郡的时候,她就已经说过,她对徐庶所寄予的希望,就是让他协助负责南面方向的行动。
在汉中已经被拿下的情况下,他不需要作为协助赵云提防汉中往长安几处隘口戍防的军师,而可以直接成为乔琰分在汉中的监管者,让赵云从戍守更多地转向练兵,以备随后的不时之需。
“我有意向天子请封,令你为汉中太守。”乔琰朝着徐庶说道。
二十多岁的太守确实是有点年轻,但如今这种时候也实在不用计较这么多。
因有乔琰在早前和他提到的心腹之说,徐庶也很清楚,自己绝没有必要在此时说什么年少难以掌此重任的话。
他只需要将乔琰需要他在此地执行的各项事宜都给落实到位,就已经足够了。
又听得乔琰调侃道,程昱这个做师父的负责关中,徐庶这个做徒弟的负责汉中,这还得算是两厢照应了。
徐庶便接着问道:“不知君侯预备将何人留在此地戍守?”
赵云,乔琰是要带回去的。褚燕和姚嫦倒是都可以留在此地。
姚嫦这位羌人统帅存在的意义,在于联络周边的南蛮部族。
至于褚燕,则是为了布置起汉中和周遭接邻之地的关系。
此外……
“我打算将孟起也调过来。”
将马超只作为吕布的传令官,是绝对屈才的,顶多就是以此举打磨打磨他的心性而已。
汉中与南边的巴蜀虽然是山地居多,但也确实需要一个骑兵将领在此地。
因关中已有赵云,并州已有吕布张杨等人,幽州有张辽坐镇,汉中显然要更适合马超。
至于凉州……还是暂时让马超父子和此地解绑为好。
乔琰也盘算着,或许还能趁着这个委派麾下将领留守汉中的机会,为他们向朝廷请封一个官职。
而若是汉中这边的官职到手,战功比他们更高的,也自然不当落下。
此外,将马超和褚燕放在此地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虽眼下她还没有什么参与到水战的机会,也还没有建设航路的可能,但甘宁这种能担任水军统帅的,既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总还是要留意一二的。
以甘宁的脾气,若是直接对他发起招募又暂时没有其用武之地,反而有些不太妥当,若是让刘焉将甘宁也作为这个犒军所谈的条件,大概更是要把人得罪死了。
还不如让马超和褚燕跟甘宁结交,先潜移默化地搭建起联系。
这是驻防上的安排,此外便是汉中的其他各项事宜。
农事上就不用多说了,徐庶跟随乔琰到如今的时间也不短了,又有个在乔琰麾下掌管农事的母亲,还一度在武都郡负责过小范围的屯田事项,如今换到汉中,要想适应也不难。
唯独需要在意的是,汉中这地方的气候条件要比关中温和,更别说是和凉州并州这种地方相比,在耕作的时间和技法上都得做出一些调整。
在这一点上徐庶应当心中有数。
“此外有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做。”
乔琰话说到此,面色忽然严肃了起来。
“其一就是我在跟刘焉在庆功宴上所说的,要将天师道的信徒用在汉中的民生建设上,对方的信仰更重还是对你这位未来的汉中太守信赖更深,是你需要用心平衡的东西。如有拿捏不准的地方,立刻来信关中向我问询。”
宗教这种东西,在如今还得算是萌芽阶段,别说是徐庶,就算是程昱等人也没有处理此道的经验。
现在乔琰已经给他提出了个执行的方针,但在具体操作中所面临的困难,谁也没法给出个预言。
乔琰又道:“我虽说是要让他们参与到修路赎罪之中,但他们不是单纯的刑徒,也绝不能为了尽快完成骆谷道等地和关中的连通而加重其负累。”
好在徐庶自己的出身就不高,对这些黔首的同理心,会比士族子弟高出很多,这才让乔琰对将他委任在此地所能达成的效果更多了一份信心。
“其二就是我找刘焉索要的竹木资源。”
“一方面确实是要用于水利的兴修。我要你在汉中招募人手,将刘焉送来的一部分竹子制作成竹篾,而后送往长安。另一方面……”
“你应当还记得,我们在乐平制作楮皮纸的时候,其实也是顺带测试过其他植物的,竹子的效果不比楮树皮差,甚至尤有过之,但北地的竹子长成速度远不如南方,品类也有些差别。”
“所以我会从乐平调拨一部分人手来协助于你,你在此地将另外的一半竹子用于造纸,将所成的纸张送来关中。但此事不能让刘焉知晓。”
否则刘焉这个拥有最大材料原产地的,岂不是要发达了?
乔琰可不喜欢干这种赔本的事情。
徐庶应了下来,又听她说起了第三件事,“如今汉中平原已经落在我们手中,等天子诏令抵达汉中,你将汉中东面的几县都给掌握在手。而汉中之东就是荆州的襄阳,我们眼下所在的南郑甚至能与襄阳通过汉水联系,务必留神此地。我会调拨一部分江东交易来的人手给你,我要你在这里设立船坞,以备不时之需。”
见徐庶一听这话神情骤然有变,乔琰笑道:“别紧张,刘表这位汉室宗亲如今还是很识时务的,将自己的长子都送到了长安来,起码在短时间内还不会与我们有翻脸的可能,只是有备无患而已。也总得给这些人一个维持手感的地方。”
这些长于造船的好手,一部分被乔琰放在了黄河流域,一部分放在了汉水流域,说实话都有点大材小用,不过眼下还没有临海的港口,也只能先这般退而求其次了,总比彻底闲置得好。
徐庶这边交代完毕后,乔琰又找卢夫人谈了谈。
她能和张鲁在早前打配合,与刘焉的关系相处融洽,头脑还是有的。
这种头脑起码能够让她在眼下的情况中认清自己的立场。
在乔琰手握天子大义且已将张鲁赶走的情况下,绝不是乔琰非要天师道来对她统治汉中做出支持,恰恰相反,是天师道需借助于乔琰来得到一个存活的空间。
只是在听闻乔琰让她走上台面来传播修正后的教义之时,卢夫人还是有些傻眼。
乔琰却浑然不在意她的茫然,侃侃而谈道:“你丈夫死后,天师道成为张修这个鬼主响应张角黄巾起义的一个幌子,你为了保住你的儿女故而任由其篡改教义,今日必须将其说出来,以免天师道就此沦丧,难道不合理吗?”
卢夫人:“……”
合理倒是很合理,但是乔琰到底是怎么做到,将此事说得这么坦然且熟练的?
她问道:“若是君侯还要对其中的教义有所修改该当如何办?”
乔琰理直气壮地回道:“这多简单,你就说,事隔十三年,你的有些记忆发生了模糊。反正只要是符合汉中太守对民众引领致富的举措,做出适当的调整也无妨。”
总归都是解释得通的。
卢夫人已经意识到,这样一来,天师道必然成为乔琰手中的一项工具。
但形式比人强,比起已经跑路到广汉属国去的张鲁,大概还是乔琰更加靠得住。
她想通了这一点,对于乔琰这种行径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何况比起天师道,刘焉的损失有过之而无不及,卢夫人的心中顿时就平衡了。
被甘宁送来汉中,作为犒军之用的军粮,竟足有八十万石之多。
再加以绢帛织物,纺织人手,形成了一条绵亘数里的队伍。
“财不外露啊……”荀攸听到乔琰嘀咕道:“知道他有粮,但他这么个给法,岂不是更让人想打劫他了。”
可惜想归这么想,乔琰却很清楚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
让刘焉继续留在南面,也有利于进一步削弱益州本土士族的势力。
在这次已经让刘焉大出血的情况下,就不要再多给他增添压力了。
只不过,她原本考虑的是直接将汉中这个地方当做存粮中转站,现在看到居然有这个数目,又觉得还是带点走吧,起码这样一来办事还朝的队伍就会好看太多了。
八十万石的粮食,在益州这个地方,大约也就是三四千户一年的收成,对于刘焉来说,还真不是个伤筋动骨的数字,但当这批粮食从关中过境的时候,对于才改元建安的朝廷来说,却是个稳定民心的筹码。
带走!
顺便从汉中各县的府库中再带走一部分,凑个减掉途中消耗后还能凑整的数目。
而既然决定了要这样送粮而回,来时的骆谷道就不适合走了,还是从斜谷道走的好。
正好他们如今就在南郑,直接往北走就是。
这条路通入关中抵达的就是郿坞附近,也即在乔琰进攻郿坞时候所遥遥看到的五丈原。
接到乔琰指令的赵云当即开始了人手的调动。
此番进军汉中的人手损失不大,但具体留于此地多少,又有多少人跟着回返,都需要做个登记记录。
赵云给乔琰的印象始终可靠,如今也不例外。
他们不仅要防汉中的天师道信徒暴动,也得防止刚从长安招募来的兵卒在还未曾形成归属感的时候,因为将他们强行留在汉中而生出什么情绪来。
在这一点上,赵云时常走访士卒的好处便体现出来了。
这个分派人手的过程在短短两日内彻底落定,也包括了汉中平原各县的人数分派,等到马超所率领的队伍抵达汉中后,就可补足最后的人手空缺。
最终跟随乔琰回返长安的四千人带着百余万石的粮食进入了箕谷,回返长安。
荀攸朝着后方目送他们离开的人看去,因见姚嫦在最前头,便对着乔琰说道:“昔年君侯以鲜卑人、南匈奴人和羌人相互制衡,引为助力,如今看来是要故技重施,以羌人来对南蛮了。”
乔琰回他,“若我没记错的话,西南的所谓南蛮中其实也有一部分该当叫羌人,凉州的参狼羌与白马羌在益州境内都有分布,只是还多了青衣羌这些更靠近南边的氐羌族。还是有一部分能叫以羌治羌的。”
至于那些五溪蛮中不算羌人的苗族、瑶族,如今距离汉中还远呢。
且先不急吧。
先等平复下去她在汉中这一场快速夺城所造成的影响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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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惊变所影响到的绝不只是汉中平原的四县而已。
即便长安方向的委任诏令还要等到乔琰回返后才会发出,那西城、上庸等汉中平原东面的地方也早收到了消息,更从刘焉送礼赔罪的行动中看出了那位益州牧的态度。
就连居于山中之人,都不可能彻底与这个消息隔绝开来。
刘协在清晨往竹溪走了一趟,顺着溪流捡拾起了半筐柴火,而后提着砍刀将沿途见到的春笋给砍了几支,铺在了竹筐的上头,这才朝着家的方向走。
不对,他现在不应该叫做刘协。
自从他装作失忆,被将他救起来的那对夫妻领养之后,他就化名叫了王安,甚至学会了他在早几年间绝不可能学会的砍柴摘笋之事。
当他回返到家中后就看到母亲正在晾晒着从山中采摘回来的草药,屋中也已漂出了粥饭的香气。
但他环顾一圈并未看到父亲的身影,便开口问了一句。
母亲回他:“汉中易主,你父亲唯恐有兵祸发生,先去打听打听情况了。”
一听“汉中易主”四字,刘协陡然一惊,手中的砍刀也因下意识的松手,直接掉在了地上。
“瞧你这孩子,慌什么。”妇人朝着他温和地笑了笑,“那新夺汉中的乐平侯又不是什么虎狼之辈,你父亲也只是去看看有没有征兵的情况罢了。”
“他既今日去赶集,总要买些食粮回来的,我给你再往粥里窝个蛋,好不好?”
刘协怔愣了许久,方才回道:“好。”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