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君侯预计将二号书刊选定为哪一本?”戏志才翻了翻乔琰递交给他的文书,发觉其中都是各家送到并州来的书信。
印刷术所带来的冲击在乔琰的限制之下相当有限,也让这些人一个个都觉得她好说话得很。
就像那熹平石经之上也只会留有诗经的鲁诗本外加上两家异字而已,所以各家经文典籍大约也是如此。
这些送来的信中无外乎是希望给自家博出个正统来。
在印刷术刚出现用于乐平月报的大规模印刷之时,这件事就被他们做过一次,只不过当他们亲眼见到今年夏日印刷的急就篇所带来的影响力后,在行将发行第二本之前,再来攀谈一番关系。
有些说法委婉些的,说的也不是要排挤掉其他几家的位置,而是说的“将这一本往前提提”。
“你觉得谁能配得上这个第二本呢?颍川荀氏,扶风马氏?”乔琰摇了摇头,“我不在关中,没空跟他们过招拆招,也还有另外一个意思——”
“在这些对外传递出的信息里,主动权是由我们来定夺的。如今五州在手,我们也更没有了非要受到他们束缚的必要。”
戏志才笃定回道:“那么君侯要印刷的就不是诗文了。”
乔琰起身走到了窗边,朝着外头的天色看去。
这一年之内的天旱几乎没有降雨落下,即便是有,也只是稀薄到将土地表层给沾湿而已,哪里能将其称之为降雨,但在这旱晴的天幕间,竟让人隐约感到风雨欲来之感。
她开口回道:“去把昭姬和庭芝寻来。”
蔡昭姬和伏寿此时都在洛阳,配合着洛阳的重建工作,在乔琰的调度之中暂时回返了并州,站在了她的面前。
虽已猜到乔琰在此时将她们调回绝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任务,可在乔琰将这份计划和几页文稿递交到她们手中的时候,两人还是下意识地露出了愕然的神情,“君侯,您这是?”
“选择哪家的文书作为这个二号都会有人提出异议的,除非我们所能发号施令的地盘已经又做出了一番扩张。”乔琰回道,“所以与其让他们有这等余力去争执有无此等资格,还不如干脆一点,选择一个……更有意思的东西。”
伏寿怔怔地听着乔琰这话,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她手稿上的字样。
昔年她为了说服乔琰让她参与到子午岭以西的河流调研之中,曾经给乔琰提交过一个东西,被乔琰起名为《山河录》,正是为了记载各州境内的山川河流风物,以让人不必出门就可知天下事。
在这数年从并州到凉州,从凉州到关中,又从关中到司隶全境的治水通渠之中,伏寿早已不断地将这份书籍完善到了相当厚实的地步,涵盖了三州境内的绝大部分水道。
标注在其中的也不再只是在此地发生过或者是在乡民传闻之中的奇闻轶事,还有在这几年间于这些地界上出现过的截流灌溉操作,另有并州剿匪、平凉州与进军关中期间所发生在山川之间的种种战事。
这让这本山河录若只是看这三州地界上的情况,已有几分《水经注》的意思了,但若论其阅读门槛又要比乔琰印象之中的《水经注》再低上几分。
不过,即便这本记录册的每一次变更都被伏寿按照过往的习惯一般拿给乔琰观摩,她也未曾想到,乔琰会将这本书选定为第二本印刷的存在!
“急就篇,令民众可有机会识字识物,增长常识,山河录,便是让人知山川之广,疆域之深。”
伏寿想了想问道:“可君侯不怕敌方知道我方境内与山川风物过多的信报,有了破境而入的可能吗?”
乔琰抬了抬手,示意伏寿往后翻。
伏寿翻去了第一页由乔琰所撰写的综述,便见其上记载着的赫然是其余各州的水文山川信息。
东汉时期其实是有一本名为《水经》的著作的,但其传播并不算广,还是伏寿在来到并州后才见到这本书籍,后世的郦道元书写水经注正是在这本书的基础上。
但此书只记载经水不记载滞留,全书一百三十七条河流也仅仅用八千多字便记叙完毕,可见其中缺漏信息之多。
而此刻这本出现在伏寿面前的书籍,居然会在对其他几州的山川风物记载上沿袭了伏寿记载三州情况的大纲,只是在有些表述上先做了精简,还需要再进行一番归整罢了。
“我令人在这数年间经行各处,将这些缺漏信息做了汇总,此番勘校之中,你们将所有势力交接边界线处的信息都模糊处理,其余的该如何写便如何写。”
凉州、并州和司隶的水道山川被公布于外又有何妨,反正大家都是同样的待遇,甚至在这样的刊载之中,前头的三州在水文治理上花费的工夫都被清楚地展现在了民众的面前,正是一出对比!
他们或许看不懂在旁边的配字中记载的民俗故事,却一定看得懂通过粗细线条区分的新旧水道。
他们或许曾经不知道乐平侯是如何从一个乐平的地盘发展到今日的,但如今一定能从这个扩张的路线上看到一个个惊人的数字。
他们或许曾经不知天下有多大,可现在他们看得到一个信号——
若一个人没有收复天下重归一统的决心,没有必要做出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举动!
这确实是一本最合适于此时刊印的书籍!
非只是因为这是一本无论哪一方也不得罪的书,更因为其中记载着的,除了已有的现实之外,还有着她们一步步走来的痕迹!
“我将此书的重新编纂、校对和刊印的事项都交给你二人,在……在元月初一之前完成,如有需要人手自行调配,期间不得耽误乐平书院的每月刊物和洛阳周遭河渠深井的打造,有问题吗?”
前面的那句月报要求是对着昭姬说的,后面的那句河道是对着伏寿说的。
要在完成那些原本就不算简单的工作之余,将这本信息量密集的书,或者说是图册给刊印出来,堪称是一项严苛的重任。
可一想到这本仅次于识字书籍发行的书,届时能在著作和校对的名字上写上她们的名字,如同此前的急就篇一样发行于各地,或许还能得到比之乐平月报更为珍视的对待,此后一直流传下去,这种重任早不能算是什么重任,而分明是一种动力!
这两人异口同声地回道:“君侯放心,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那好,”乔琰看着这两个已有栋梁之才风范的姑娘,又想到了在军事上开始大展拳脚的姚嫦和吕令雎,目光中更多了几分笑意,“发行这本书的所有阻力我都会替你们担下去,我只要你们给我一本能堵住众人之口的书籍。”
目送着她们离去筹备,戏志才这才插话道:“君侯先前打算跟我留个悬念,竟令我以为您是打算弄出一本乐平月报内精华内容的精装本。我还想着,若真如此安排的话,其中的信息多而杂,大约不能让那曹孟德后悔于没能早一步达成交易。”
乔琰问道:“那么现在呢?”
戏志才笑了笑,并未做出明确的回答。
但或许他的答案,已经都藏在这个笑容之中了。
急就篇的识字至多就是些常识的普及,若是打包两本带上了那山河录,便是彻头彻尾的耀武扬威!
这本书的出现和批量印制就像是在昭告于她的敌人,她在对己方所拥有资源的开拓利用上,早已远超了任何人的想象,此刻坦坦荡荡地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们若不能对此造成还击,那么迟早还要面对民众外流的局面。
更有意思的,大概是戏志才在翻开初版的三州记录中,在凉州部分记载着的高平城之战。
钟羌八千人被她枭首于高平的战绩,让人不得不重新又一次回忆起一件事——
她对敌人可以留有余地,但也可以斩尽杀绝!
这已不是一本地理书册,而分明是一本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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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这个信号的大概并不只是戏志才一人,在乔琰将印刷计划和前半本书的内容送到长安后,原本还给乔琰写信套近乎的各方在下一次送达并州那头的信里已经只剩下简单的问好了。
第三本印刷的书是什么姑且不论,在大司马表露出这等锋芒毕露之意的时候,他们大概还是不要去触碰她的霉头为好。
反正在这等锋芒所指之中,遭殃的绝不是他们这些还有合作关系的人。
旱灾所引发的限酒令制约,若按照早两年间的想法,他们或许还会觉得这是对他们的势力削减,在眼下却好像更像是个保命符。
也或许是因为品味着这本新书中所传递出的信息,他们竟然未曾对于有几条指令做出何种反应。
比如说,法正在十月里前往了益州,在益州刺史吴懿身边担任簿曹从事。
他将一面负责协调调配姚嫦等人和南蛮打交道的用度,同时对她提供谋略支援,另一面来说,簿曹从事这个位置,其实也就是当年乔琰担任并州牧之时秦俞的位置,以益州这个天府之国的粮仓地位,这个位置也就是对吴懿的监视和管控。
当然,在吴懿暂时没有和她翻脸想法的情况下,法正主要发挥出的作用还是前者。
另外一条便是,在天子和大司马的准允之下,由袁耀前往南阳接掌南阳太守的位置。
按说有荆州牧的存在,南阳太守的位置是完全可以由对方来举荐的,但由朝廷安排其实也说得过去,谁让南阳距离司隶也不过是一步之遥,越过武关也就是了,为了确保关隘稳固,是该有些防备举动的。
不过让稍有留意于此事的人大感意外的是,刘表和袁耀之间可没有什么交情可言,却在这出南阳太守的交接上表现出了一番宾主尽欢的景象。
但其中各人的想法大概也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反正袁耀是挺乐呵的。
他手中有了乔琰给出的免死信件,暂时远离了长安城里的某些蠢蛋,又因这南阳地界上的学术氛围还颇有颍川传递过来的风尚,和荆州南部宗贼林立的景象大不相同,几乎不需要他耗费多少心力,简直是个再合适他不过的地方。
刘表……也挺欣慰就是了。
若是把那些狠角色派遣到他的地盘上,跟头顶上架着一把刀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瞧着袁耀那个没甚心眼的样子,一时之间还觉得,大司马虽然痛骂过袁术,在对待他那遗孤的时候却还是很有几分大度的。
他甚至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最后的一条敕令则是下达给扬州的。
豫章郡前太守黄祖因治地无方,为孙策讨伐之事,在孙策先前呈递的奏表中已有明言,但孙策才举荐的豫章郡太守朱治丧命于山越之手,意味着此地还需要重新做出一番官职的调任。
即便是乔琰安排了乔岚乔亭姐妹在扬州地界上推波助澜,以达成扬州境内各方对孙策不满的势力联手,都未曾想到会出现如此离奇的朝廷命官被杀之事。
不过,朱治之死,无疑是将孙策对待山越的理智给彻底驱出头脑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对乔琰来说还得算是个好事。
于是她在写给刘虞的奏表中提到,徐州对峙局面或许还需扬州方向做出支援,在这种情况下,扬州内部各郡的局面稳定相当重要。
与其用扬州世家出身之人,还不如更进一步增强孙策自己人的力量。
比如说,用孙策的舅舅吴景出任豫章郡太守。
这个位置若是由孙策自己来举荐是绝不可能说出口的,由乔琰来说却没了那等“内举避亲”的麻烦。
吴景早在姐姐嫁给孙坚后不久就效力于孙坚麾下,同样协掌兵权一并作战,和死于黄射之手的朱治无论是在履历还是在目前所表现出的能力上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个接任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可扬州真正的不安定因素从来就不在和刘表贴邻的豫章郡,而在丹阳郡和吴郡!
一个豫章郡太守位置中的示好又算得了什么!
这封诏书送抵扬州后会造成何种后果,对乔琰来说并不太要紧。
她已转头看起了从幽州那头送来的信报。
但刚看了个开头,她原本只当在看个报平安消息的想法就收了起来。
荀攸在信中写道,前阵子那头的军营之中发生了一点“有趣”的事情。
吕布一度在军营中搞出了个骚操作,便是让士卒在衣服上缝出虎牙的图样,以表示他对于朝廷给出的这个委任格外满意,对其中的美好祝愿更是打算牢记在心。
可惜因为荀攸的阻拦,那些分发下去的针线包又被收了回去。
不过大概是收得晚了些的缘故,还是有些刚招募入伍的士卒本着严格遵守将军指令的想法,已经先一步地将这些虎牙图样都给缝上了。
虽然可能有的绣的像三角,有的绣得像萝卜,总之这部分奇怪的东西在军营中还怪醒目的。
但更醒目的可能是这些士卒的适应训练速度。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受到了这虎牙标志的影响,他们在应对军营上级给出的各项任务上表现都很出色,就连身体素质上也瞧着要比寻常士卒好些。
虽然不是所有,但就平均表现上来说确实如此。
这可把吕布给高兴坏了,他甚至找上了荀攸,觉得他们大可不必在这针线上节省开支。
“这世上哪有这等玄乎的事情。”
乔琰看到这里,小声嘀咕了一句。
当时的荀攸也是这样想的。
若要达成这样的效果也不难,不过是需要有人在针线刚下发下去的时候,有意地观望每一支小队中体格最为出色的人,而后先一步在他们的衣衫上绣上图样罢了。
可因其中也混杂着不少主动为之且训练态度积极之人,根本无从判断在其中动手脚的到底是谁。
以荀攸看来,这批涿郡新兵之中的探子恐怕不在少数。
吕布却不晓得这其中的干系。
对他来说在此时要做的事,一是让这些新兵听从他这个老大的安排,二是在戍守于这幽冀边境之时将袁绍的部将给拦截在南边。
后者在还未正式交锋的时候也无从体现,前者却在他一度驻扎于白道川绥远城后也算是有些经验了,也就是和这些士卒表现出同甘共苦的态度,再展示展示自己的武力。
但让吕布都没想到的是,他的这番秀肌肉操作,只是效仿了一番乔琰当年在居庸关没石饮羽的举动,居然好像在短短的一两日间就在这营地之中引发了一番个人崇拜的风潮。
甚至这股风潮不过在短短数日内,就有零星的声音从军营之中朝外扩散了出去,直接传到了涿郡北部的地方。
涿郡众人本就不知尚有张辽、麴演等人对公孙瓒做出的种种袭城之举,只当那传闻中的“虎牙大将军”和“大将军”也没什么区别,又有着促成了公孙瓒之死的战功,听说就连有一任的鲜卑单于都是被他所杀的,那么当他坐镇在涿郡,可不就像是个身在此地的保护神!
这可得好好宣传上一二。
北地边陲尚武的风气在涿郡也是个常态,刘备少年时期就能在此地聚揽起一批随同他往来的豪杰,换成吕布在此地还并有这许多传闻,差不离也便是如此。
甚至当年给刘备出资招揽更多好手的中山大商张世平和苏双,都往这涿郡跑了一趟,对吕布来上了一出拜访。
此等盛名反正是不会让吕布坐不住的。
他这人天生喜好排场,也自觉自己展现出的武力值对得起这个名头。
推动出此局面的辛毗有意避开了荀攸和田丰等人,对着吕布的举动做出了一番观望,更觉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应当是没跑了。
这个目标既已选定,也已将舆论推动的区域扩散到了军营之外,等过上几日他就尽快想办法退出去,以防身份暴露后无法离开。
然而让辛毗和给乔琰写下这封信的荀攸都没想到的是,在这甚嚣尘上的虎牙将军威名中,司马懿给吕布提出了一个建议——
对方或许是想要利用张辽比吕布年轻、位置却比吕布更高这个事实,抬高吕布的身价以制造二人之间的矛盾。
既然如此,与其让吕布收敛着点,让对方知难而退,倒不如干脆顺了对方的意思。
但……不是让张辽将吕布给调度回渔阳郡,而是让吕布趁势进攻隔河对望的袁绍营地!
这出进攻计划,绝不是乔琰在对冀州战线这边预设的节奏。
可在收到荀攸写下的司马懿建议后,乔琰当即做出了批复,并让人星夜快马飞报幽州。
令吕布趁着这股东风速过拒马河,杀伤敌营后即刻回返!:,..,.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