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六艘飞剪船船长一十八丈、宽三丈,能载重五至八千石,每艘配有百余锐士,更配有一架车弩,其余武装设备也极良好。
不仅如此,它们的船身吃水浅,且风帆多达四桅,船首空心,更装有突出的可调节斜桅帆,便于配合船尾的舵效。
这样一来,不说可令整船时刻紧贴海面驰行,就是在偏风甚至逆风中也能稳稳航行,它们最高速度可达每个时辰四十海里。
随着嬴政一声应,赵子虎大手一挥,一行二十人便在李由、张苍带领下,自东山头船坞码头登上第一艘船的甲板。
余下众爵臣则自由选择登上其他飞剪船,这期间,有些常年深居穷山沟的人,反应那就真叫一个好玩了……
比如大儒应曜!
明明赵子虎已颇费一番唾沫,用不倒翁讲解了这新式大船不会翻的原理,哪知这老倌竟还一副面色灰败、强自镇定的亚子。
非但跟在嬴政身后,总想找个地方躲,甚至察觉旁人似乎没怎么注意到自己,他就含胸缩背,屁股微撅、双腿微曲,活像个老乌龟。
这明显是企图在还没起航的船上找平衡,赵子虎没留神一瞥眼,难免就笑出声来:“应曜师傅!你这是何意啊?”
应曜愣了愣,回以赵子虎一个如丧考妣的痛苦笑脸,正要狡辩,却听得韩非抢先落井下石。
这几日,韩非与众儒因秦法而连番争辩,几到无法善罢甘休的地步,谁都憋着一口气,想看对方出糗。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觑应兄这架势,莫不是晕船乎?哈……”
韩非刚张口发出几声嘲讽,欲大笑三声,不曾想被海风一吹,脸登时都青了,忙是冲嬴政连连揖手,便奔到船舷边,俯身朝大海大吐特吐起来。
应曜见此,顿感老怀大慰,挺胸理了理衣冠,摇头讥笑道:“五十步笑百步!你这又何必呢?”
这话声还未落下,闻见耳边浪声滔滔,他瘪了瘪嘴,也跑到船舷另一头呕吐不止。
另外几艘大船上也不约而同传来阵阵呕吐声,再看李斯、赵高,甚至自己的臭弟弟们也有点憋得难受似的,赵子虎就无语了。
……以前在楼船上,不都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嘛?
但他也明白,这怨不得众人,他们其实都是有些心理作用,对于尖底船的不信任,非是靠谁三言两语就能抚平的。
出一趟海!
出一趟海回来,就不会再怕了……
如此看来。
自家老子果然不愧是千古一帝……
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刚刚的啊!
赵子虎哪里知道,嬴政此时内心同样慌的一批。
尔等大德儒士、法家大贤,也太眼浅心虚了吧?
这才踏上海船甲板,动都没动呢,便成了这般德性……
不!
绝对不能去想那个字眼,不能去看他们模样……
朕可是堂堂大秦始皇帝呐!
一定要维持好自身形象。
这时,船队已经做好一切起航准备,李由按照规矩向赢政揖手请道:“恭请陛下,发令起航!”
左右看了看那些还在呕吐的爵臣名士,他并没有感到丝毫不适,只是有些好笑。
自己和张副统领先前上这大船来时,也都经历过这么一阵的。
甚至,我是整日吃不下饭呢……
但第二日,就都没事了,这算是一个过渡吧。
嬴政对于李由的请求,只是点头,手顺势一引,朝赵子虎指了指。他现在完全不想说话,怕被海风一刮,怕闻到那味,就吐了。
“恭请公子发令起航!”李由无奈,再次拜请。
赵子虎嘴角抽了抽,算是反应过来,嬴政也在发怵。
举目四望,见徐福等众方士与锐士们已尽皆各司其职,他当即充当起临时指挥,高声下令。
“向东海行进二百里,再沿海岸折返芝罘……现在起航!”
“唯~”
李由、张苍同时领命,迅速退下去传达指令。
有船手飞一般爬上主桅上的望斗,摇动玄旗擂鼓传讯。
信号一艘一艘传递下去,每艘飞剪船随之响起欢呼声。
而后。
无数系紧船身的粗绳被码头值守的锐士解下,犹如赤练般呼啸声抛向半空,船上的人用力收起。
诸多船锚也很快被拉起来,固定好。
这大秦的船锚,实名为“船碇”,是一种连着粗链的大铁球。
据后世研究,船碇在汉代逐渐被钩状锚所替代,而演变成了十八般兵器中的流星锤。
……嗖嗖。
……哗哗哗。
六艘飞剪船大部分的软帆、硬帆,霎时都升到桅杆顶,兜起东北风,推带着船队,离弦飞箭一样,驶离芝罘岛。
“善~~”
始皇帝双眼中异彩大绽,才高呼了这么一字,便因船速过快,给带得一趔趄,猛地趴在了甲板上。
没等众人反应,他当场“yue”一声,狂吐不止,边吐还边骂骂咧咧地抬眼来瞪赵子虎。
“个怂娃!如此坑害朕?”
“父皇!这你可就错怪儿臣了。”
赵子虎立刻叫屈,还往正走回来的李由、张苍呶呶嘴,这锅他可不背。
“公子!可还有指示……”
李由、张苍不解其意,懵然站定,可忽见皇帝陛下怎地趴在甲板上,李宰相、赵府令忙要去搀扶,且地上怎么还有几滩肮臜之物。
他们立刻明白过来,急急稍退几步,一个抬眼望风帆、一个漫无目的在船手、锐士等身上瞎瞅,对嬴政的哼哼声权当没听见。
这局面多尴尬啊?
谁去理会谁犯蠢!
局面却是越来越糟糕了。
李斯、赵高本来是要扶起皇帝陛下的,可一近前,见到那情况,先头憋着的那口气再也难忍,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便也跟着吐了。
紧接着,蒙毅也不甘落后吐了起来。但毕竟他怎么说也是武将世家出身,身体还挺顶用,一边吐一边搀起嬴政,还为始皇帝拍打着后背。
皇帝陛下这一开头,胡亥那些臭弟弟更几乎将隔夜食都倾覆而出,眼见貂蝉也有这样的趋势,赵子虎苦笑着,招来医官小声说了几句。
“干的半夏、藿香、薄荷……熬成汤吗?”
医官是随船的医官和嬴政身边的御医,他们听了赵子虎的嘱咐,才拍脑门反应过来。
不怪他们想不到,实在是事出仓促,一船人大半都在吐,都让人完全不知所措了。
约过了一刻钟。
甲板上已洗刷一清。
众爵臣席地跪坐下来,各捧着一碗药汤轻啜慢饮,身侧有水渍什么的,他们也没去在意。
水域行舟嘛……
一个浪来打湿了脸庞,实属常事。
往常他们说不得还要附庸风雅,吟上几句哩!
众人都不愿站着,再承受晕船的痛苦。
嬴政也不愿再站起来,他正坐在一方实木底软面榻上,侧倚着乌漆茶案,悠悠梳理着有些湿漉的长髯。
稍停了停,他示意赵高续上药汤,边端起来呷了一口,边望向赵子虎背影,没好气的发出一声轻哼。
这怂娃!额都坐着,你偏生要站着……
还在船首徘徊,是怕吃额一鞭乎?
嬴政想来,又给赵高递了个眼色。
赵高却顾左右而哂笑,今日登船,马鞭可没带。
嬴政为之一滞,正欲召怂娃近前来。
忽然,左侧最边上的飞剪船发出短促紧急鼓声,由远至近,一艘一艘的,接连相传过来。
李由忙命旗手打旗问讯,随后才向嬴政揖手相禀:“陛下!左首第三号船发现敌踪……”
“敌踪?莫非是水匪?好大胆的水匪,连朕这大船队也敢来打劫?”嬴政怪笑着说。
他从未出过海,此番算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对“海盗”之类的,并没什么概念。
李由不敢插嘴,等皇帝把话说完,他才又禀道:“不是水匪,乃是发现了一条小山般的大鱼。”
“大鱼?小山一般?可当真?“嬴政惊讶地站了起来,身体瞬间又有些晃荡。
“行船如行军!不敢妄言!”察觉父亲李斯也拿警告的目光看过来,李由微怔,却还是如实作答。
“既是如此!朕命你,下令将这大鱼赶至中央来,让朕好好观赏观赏。”
“唯~”李由领命,再次命人打出旗号,传出鼓声。
嬴政则大步而行,向船首的赵子虎走去。意外之喜占据着心头,他感觉在船上已不是那么的眩晕欲呕。
赵高、李斯、蒙毅、韩非等也紧跟着站起,亦步亦趋来到船首甲板处。
父子俩并肩而立,赵子虎冲嬴政咧嘴一笑,道:“您等着瞧好喽!一场世所罕见的好戏就要上演了……”
说着,他朝左边的海面遥遥望去。
远远的海平线上,蓦然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在逐渐扩大,表明正以惊人的速度靠近。
等到黑点更接近时,可以看到那是一个蓝灰色的椭圆形在乘风破浪,两侧有水花翻腾。
就在这种情势下,头排两艘飞剪船,迅速改变了包围队形,最左侧的那艘则超过去,拦在黑点前面。
包围圈逐渐缩小,每艘船的锐士纷纷发出弩箭,却不敢直接射在大鱼身上,而是逐渐将鱼逼向皇帝所在的飞剪船前。
站在韩非背后的张良看了,不禁暗暗摇头。
皇帝真是不好伺候,发现大鱼射杀也就罢了……
还要赶来让他观赏一番。
要是跑了,又不知有多少人获罪?
他因此下定决心,要为某个有作为的人打天下创事业可以……
绝不沦落为专伺候帝王好恶的弄臣!
大鱼渐渐被赶到中央,果然体积不小,大约有大秦楼船那般高大,头上还在喷水。
张良在仓海君处见过这种巨鱼,但没见过如此巨大的,当地人称之为京鱼,京者大也。
先前跟他到中原来,打扮成砍柴庶民而被赵子虎捆了的仓海力士本是以捕此种鱼为主,练得好手劲,能投一百二十斤铁锥。
原来当地捕京鱼,是以带长索的倒钩铁矛射鱼,鱼一被射中,负痛而逃,铁矛倒钩陷于肉内,血流不止,鱼就拖着渔船上下翻腾。
因为这种京鱼和人一样,必须在水面上呼吸,所以时而水下,时而水面,拖得渔船满海域跑,最后流血过多死亡,才用船将鱼拖回。
嬴政全神贯注于京鱼,只见大鱼拱过之处,隐有雷声于层云间轰鸣,波涛像小山头一样拥起落下,脚下的飞剪船也随之摇摆不定。
他转脸诧异地问赵子虎:“这是什么鱼,体积如此庞大?”
“回父皇!这玩意儿叫鲸鱼。其实,它并不能算是真正的鱼,而是同我们一般,是胎生之物、喝亲娘乳汁长大的。它们体短却巨大,小的像小鱼船一般,大的嘛……”
赵子虎没有迟疑的回答,侧脸看向一众好奇宝宝模样的爵臣、貂蝉和臭弟弟们。
“就如它这般小山一座!它因为跟我们同样,是用肺呼吸的,需经常浮出海面来换气。鲸鱼死了会沉入海底,是为鲸落,尸体腐化于海中,滋养无数海洋生物。”
说到这里,他猛然想到……
是啊!
大秦若崩塌,便如鲸落,秦法秦制,利后世千秋。
但。
我即在……
大秦便不能崩!
大秦也不会崩!
此际,各船上随行的船手也大抵认出此鱼,知道该怎么捕捉法,纷纷放下小艇。
他们解缆向大鱼划去,就像群蚁奔向活泼鲜跳的大蚁蜢,手上都拿着带有长索的长矛。
这边,赵子虎也猛地振奋精神,要内侍为自己除了衣甲,递上来长矛和粗绳。
他亲自将粗绳紧扎在长矛中部,便飞快大步后撤。
“子虎!你这是意欲何为……”
紧接着,在嬴政与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他又疾奔向前,猛地将手中长矛投射而出。
“嗖~~”
在赵子虎天生神力的作用下,长矛破空飞去,于天际划出一道长长、耀眼的抛物线,极为精准地扎中大鱼头部。
大鱼负痛发狂,大尾巴一扫,一道大浪迎着飞剪船扑来,嬴政被惊得倒退了好几步,全身溅得透湿。
那边十多艘小艇也已接近大鱼,带倒钩的长矛不断射中鱼身鱼背。
大鱼拖着十多艘小艇往远处逃逸,船上众士卒吆喝声如雷,战鼓更激烈的敲响起来。
眼看着大鱼时而水下,时而水面,翻腾疾驰,血染红了大片海水,嬴政似乎又回到八岁在邯郸看人家斗狗时的兴奋。
他喜欢见到血,不管是什么血,只要是血就会使他有股莫名的兴奋。
“陛下,到舱内更衣吧!陛下的衣袍全湿了。“赵高上前禀奏,这是他对嬴政的关怀,也是他的职责。
嬴政粗鲁地推他,不耐烦地说:“等等,朕要看个结果!”
他不再是几十岁的皇帝,而是八岁在街头看热闹的任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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