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虎没让驺摇一直发愣着,用竹筒舀了些许精盐,将之递到对方面前。
驺摇接过竹筒,歉意的道:“倒叫尊客看笑话了。咱且先瞧瞧这个盐……”
一旁的史禄见了,却直想发笑,因为这位兄长此时的反应,跟自己之前简直一模一样。
须顷,驺摇激动得嘴唇直哆嗦,道:“这、这么好的盐,真的全给咱?不不不。咱不能太贪……”
“尊客!汝尽可言明,这盐价几何?咱用珍珠、玉玩换些来便是。”他实则尚不知这精盐的真正价值哩。
赵子虎却轻摆手表示:“大王言重矣!东西你先拿去用便是。晚些时候,某还有另一个好物,欲请大王掌掌眼!”
这就挺吊人胃口了……
驺摇心想。
咱只是客气!
这精盐,咱先前看来,也就是个可供把玩的稀奇玩意,对寮里山民的用处并不大。
但他越这样想,越是更好奇另一个大箱子藏了什么。
在山林里生活,虽然可以经常打猎,但由于人口众多,肉食大半是供不应求的,为了关键时刻派上用场,基本上都制成腊肉。
难得要款待贵客,能吃个尽兴,在驺摇再次驱策下,山民们当然是赶紧准备起来,杀鸡、烹羊,场面就甭提有多热闹了。
而相里月、胖青儿等则游走在当中,协助山民们涂抹上精盐,与赵子虎特制的佐料。
驺摇刚开始见到这些,是有点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哪有客人也抢着帮忙准备吃食了?明摆着嫌咱这主家做得难吃嘛……
他性子沉稳,又不好当场拍案,只能憋着满腹郁闷,强自欢笑的与赵子虎吃酒啃炸豆子,暗自频频向老兄弟禄使眼色。
『这什么贵客呀?一点宾主之仪都不懂。也太落本王面子了吧!若非看在救汝一命的份上,咱早撵人了。还不快劝劝……』
驺摇却哪里想到,这个平素跟自己好到几乎能穿一条裤子的老弟,早把他给卖了,且这会更故意装作没明白自己眼神的意思。
面对边给自己斟酒,边挤眉弄眼的驺摇,史禄这次扮演成一个铁憨憨,直接开口问:“兄!汝想说啥?明说。潮虎东主不是外人!”
“无!满饮,尊客亦满饮也。”驺摇那个恼啊!将竹瓢微用力往酒瓮中一掷,表面淡淡笑着,内心有股要抽老弟大耳刮的冲动。
而那自称“潮虎”的贵客,还紧上一句问,“大王真无事乎”,这就很让人糟心了,驺摇直想反问,“汝人言否”,却只得摆手尬笑。
汝一个“长着六只眼,八只耳”的商贾、人精儿,能瞅不出咱在郁闷何事?
驺摇可死都不信,话说回来,他觉着眼前这位商贾有点不太对啊!虽微胖微黑,确实像经年在海上风吹日晒,又有些养尊处优之人。
可这眉眼、鬓角,也稍嫌稚嫩了点吧?
两撮小胡子,更像是粘上去的……
那两个女眷,与余者十人,咱看着倒没什么问题。
这疑惑只在驺摇脑海里,轻轻浮起,又缓缓落下,暂时没激起什么波澜。且很快的,他就陷入了“真香定律”。
驺摇感觉怪怪的看着潮虎将潮月、潮青两女眷,招到身侧坐下来,还请自己赐下两张食案。
紧接着,一道道高大竹筒装着的美食被呈了上来,他招呼众人一声,当先破开竹筒盖儿……
旋即,他忍不住用力抽动了两下鼻子,下一秒,连眼睛都直了,实在太香,浓郁的咸香扑鼻。
还有呛辣的气息刺激着味蕾,更直冲天灵盖,令口腔飞快分泌唾液,连舌头都不自禁要探出来。
驺摇算是定力够强的了,其他山民是尽皆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还“唏唏唰唰”直吸溜口水。
山民们可不会顾及什么形象,尤其那阿莱、阿铁,直接暴力破开竹筒,用手去抓羊肉、鸡肉来吃,吃得是满头大汗,像猴儿一般“嘶嘶”咧嘴挠腮。
驺摇看着竹筒中的炖羊肉,除了香味,与自己以前吃的也没什么区别,当下不再犹豫,端起来就喝汤汁,只一口,他差点当场把舌头也给吞了。
啥情况?
明明肉还是那个肉……
水也是那个水……
连盛食的器皿都没啥差别。
就因为加了些什么精盐……
撒了些粉……
就变得如斯美味了?
瞪大眼睛,向那潮虎看去,驺摇不愿相信,又揭了一盅竹筒吃鸡,鸡肉更是鲜美,还激发了本来该存在、但以前尝不到的清甜。
以前用粗盐巴,更多的是一丝清爽中带着苦涩!
也不是说以前那些食物有多难吃,就是对驺摇而言,口感极不友好。
让人吃了一次,就有点腻味……
但现在,尽是回味无穷的感觉!
他没再管贵客和禄有什么反应,开始大口大口消灭竹筒中美食,直到把七八盅竹筒都吃了个低朝天,才意犹未尽地打个饱嗝。
“如此佳肴,当与阿诸分享矣……不!不不。这些食物能变得这般,全仰赖于那精盐及另一些粉末也!尊客,咱所言对否?”
驺摇顺势看向潮虎发问,却突然呼吸一滞,无它,这贵客与俩女眷,还有禄,仍在细嚼慢咽矣。他喉头蠕动,又想再食几盅了。
可碍于身份,他只能紧抿嘴唇,暗用舌头又舔了舔,好一会,察觉有目光汇聚到自己脸上,才尴尬轻咳声问:“尊客!缘何会如此啊?”
“无甚好稀奇的!大王。打个比方吧!这盐就跟你腰间玉玦一样,有美玉与劣玉之别。美玉非但令人赏心悦目,佩久了更可养人!”
赵子虎嘿然一笑,朝驺摇举爵敬道。做生意嘛?当然捡好的说,他可不会傻到去说东瓯人用的粗盐有多差、有毒什么的。
然而,这话一出,不说驺摇了,连史禄也随之联想到的,向周遭狼吞虎咽的山民看去。
之前在大船上,这大秦公子可没向史禄说明这点。
史禄才意识到,大家在这穷山沟里,不仅是不够吃、吃得差的情况,而且是吃出毒、吃出了毛病来。
“敢问尊客!这精盐可还有多的?多又多多少?”前面就说过,驺摇是个极爱民的人。
他认为,要是精盐就这么一箱,甚至再多数倍的话,那岂非有等于无,要歇菜了啊。
若这盐能源源不断的供应,就算比东瓯自产的成本……
乃至秦的价格,高出一、二倍,咱也是能承受的。
至于资金的问题,驺摇完全没有这个担忧……
百越之地盛产象牙、美玉、良材,大秦贵族甚喜爱,偷偷卖过去,也是一条生财之道。
他们这些商贾吃天下,总不至于不认大秦银钱吧……
其实,若非早知秦律太严苛,咱与阿诸根本不愿躲到这深山老林子里来。
哎!说多了都是泪……
赵子虎此时可不知道驺摇内心所想,如若晓得,他肯定会嘲笑自己,干嘛要折腾这么多。
要知道驺摇这么软,他就直接摊牌,表明大秦正在逐步改变,且越变越好了……
但赵子虎如今只能回答:“这精盐的产量嘛?不好说。但大王若是真有需求,某可以保证,每三个月可以售予你一万八千斤!”
盐台那边,现在每日平均产量是四千斤。
只不过,这是初期阶段,以后绝对会更高……
而且,收服百越后,沿海地区都可是搞一搞。
“嘶!每仨月一万八千斤精盐。此话可当真?”驺摇倒抽一口凉气。
由不得他不震惊啊!
自己这东瓯比不得闽越地广人多,满打满算就四万余人,且真正能吃到粗盐的,不超过六成……
这六成更非每日都可以随意吃盐的,大多是煮个鱼,然后拿有点咸味的烂糊鱼汤来拌饭,就算对付一顿过去。
别说一万八千斤精盐,即便是每月只三千斤精盐,对驺摇来说,也尤为重要,他忙是问起这盐价。
见这潮虎东主坦然比着手势,说出精盐价格,驺摇更错愕,居然只是大秦盐价一点五倍。
他喜极了,几欲要起身拉上人,马上去进盐,这一万八千斤的资金,自己现在就能拿出手。
赵子虎却手虚按,叫驺摇莫要着急,更示意地指了指台下那第二个大箱子,好戏还在后头呢。
行!咱等得起……
驺摇的举动只能变成假装挪动了下屁股,心里的好奇心更像猫爪子在抓挠,第二个箱子究竟是何物。
莫非还能有比精盐更吸引人的?
史禄感受到驺摇又瞄向自己,发出询问,他拈了拈小胡子,点头微笑。
贤兄!汝就等着吧……
到得晚间,一切都会变得让人感觉在发梦似的!
众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吃吃喝喝,乏了自有歌舞助兴,还有爬刀山、跨火海的惊险竞赛。
欢乐的时光如流水,眨眼就到了傍晚,山林里的天色暗得较为急迫,山民们正欲照例点燃火把,再于广场中央堆起篝火。
赵子虎却突然站起来,高举手道:“等等!大王。这正是我展示第二箱货物的好时候……”
驺摇心头猛地一跳,暗想“终于来了”,顺势便紧紧盯住台下那个大箱子。
箱子立刻被人打开来,里面码放着的是一卷卷厚布帛包裹着的物事,约摸有成人一掌那么长。
驺摇没有多问,而是生怕错过什么细节般,静静地看着那人抓起其中一卷,摊开那厚布帛。
深棕带粉的柱形玩意儿立时暴露出来,顶部还有一截灯芯似的棉绳,这叫他看着大为不解。
那人随后掏出火折子,吹了吹,点在棉绳上,一团火苗便升腾起来,接着在暗淡的天色下,晕染出巴掌大的区域。
“咦?”
驺摇和大多数山民刚发出意外的声音,山风却丝毫不给面子,倏地一掠而过。
烛火就熄了,驺摇眨眼,感到失望的哂然一笑,转眼看向业已快被阴影笼罩的潮虎东主:“尊客!此乃一玩笑把戏乎?”
“大王莫急!”赵子虎早料到会有如此情形,神色淡定,反朝史禄点了点头。
史禄就对驺摇表示道:“贤兄!咱这里每家每户,夜间不是都得挂上一个装着油灯的灯笼吗?叫人取一个予那位兄弟。”
“哦?”
驺摇将信将疑,唤了阿莱一声,交代对方拿来灯笼。
“予汝了!可别再出丑啦。”
阿莱不客气地将灯笼一塞,嘴里却吐出略带关心的话语。
抓着蜡烛的船手只觉好笑,接过灯笼,善意地咧咧嘴,便背过身去,照公子子虎先前交代的操作起来。
顷刻后,船手再次转头,手里已变成提了一个烛火明晃晃的灯笼,那烛火虽在山风吹抚下,略有些颤动,倒是没有熄灭的危险。
烛火的光,直接照在阿莱蜡黄的脸上,使得他面色更显惨白。他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汝、汝这是哪弄来的油灯?咋这么亮堂?”
“我刚才手里可没有油灯,我这是点了蜡烛!”船手还是在笑,眉头扬了扬,得意至极。
台上,驺摇见此,表情也垮了,颤抖的手指了指:“那是什么?彼辈说那是什么来着?”
“蜡烛!!”
赵子虎回答道。
“蜡、蜡烛?”
驺摇喃喃声,这次看向的是老兄弟禄。
史禄肯定地微微一笑。
“拿、拿上来!阿莱。”
过了一会,驺摇要阿莱高高提起灯笼,自己则如获至宝的轻轻捧着,摸了又摸,他已经意识到这蜡烛的好了。
诚然。
这蜡烛在野外极不稳定,被风一吹就灭了,罩在灯笼里也不见得有多强……
可这种灯笼要用在屋舍里,那就别提有多棒了!
择个恰好的位置,往屋顶一挂,光就能铺得很开,满室透亮……
更关键的是,百越之地,根本没有多少豆油可用。
菽这种东西,是中原盛产的。
以致于整个百越的夜晚,别说户外了,就是屋舍中也常年黑灯瞎火。
说到火把,那其实是用破布、破树叶和带有点油脂的树皮弄出来的。
所以,可想而知,对于早年习惯生活在楚国的驺摇、无诸等部族首领来说……
蜡烛这玩意儿,到底有多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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