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月望日起,蝗虫遍及雍州各地,至六月廿三,始告息灾。”
“此次蝗灾,惨遭蝗虫覆盖之地有三千余里,土地荒芜,禾苗无收,受灾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止于今日,已有六十余万人口损失,惨状触目惊心。”
“臣谨奏请陛下宣告举省,令各地官府速行赈灾,启用国库、各地粮仓,赈济灾民粮食、衣物、医药等物资,以救急需之民。”
“另,臣江之鸿,自请为雍州蝗灾赈抚使,总领赈济事宜。”
“臣恳请陛下审慎斟酌,竭诚为民,顷!顷!”
“永泰十九年六月廿九,臣江之鸿奏上。”
一封奏折就这么写好。
江之鸿大手一挥:“来人,着驿夫甲等加急,速速送呈京都!”
“是。”
神情严肃的衙役跑进来,拿起奏折就走。
“哎……”
江之鸿幽幽的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江老何故叹息?”
许崇入门而来。
“……许崇?居然是你小子!哈哈哈。”
江之鸿猛地起身,大笑着走过来,拉起许崇就要往内。
而许崇一动没动,死死的盯着江之鸿的脸,“您的样子……”
他清楚的记得,上次在京城一别的时候,江之鸿种道不久,精神矍铄,满面红光。
而相距不过一年光景,江之鸿居然变成了这幅样子!
头发稀疏雪白,深邃的皱纹布满了整张脸,看起来随时都要老死的样子。
“嗨,你说这个啊。”
江之鸿扯了扯耷拉在一起的脸皮,无所谓的笑道:“年纪越大,老的越快,很正常。”
“……”
许崇沉默。
如果是以前,他说不定还真就信了。
可如今的他同为种道,怎么可能被这种拙劣的谎言所欺骗?
种道之后,用的都是道种,一般情况下没人会用肉身劲力。
而就算肉身劲力耗空,且长时间保持耗空的状态,也不会让肉身衰老成这个样子。
江之鸿突然苍老二十岁,只有一种可能。
“道种崩溃?”
许崇问道。
道种崩溃,反噬己身。
只有这种情况,才会剥夺江之鸿足足二十年的寿元。
“呃,你看出来了……”
江之鸿微微一滞,旋即愕然:“伱怎么知道道种?”
自从来风鼓县当县令之后,他就一直闷头处理地方事务,对外界动荡一概不理,因此并不知道发生在许崇身上的事。
“我现在是贵籍。”
许崇随口回答,“您是为了城外那些百姓,主动崩溃的道种,对吗?”
灾民太多了,每个都用劲力涤荡一遍,哪怕种道了,肉身的劲力也绝对不够用。
自然而然只能用道种的。
而道种的力量,跟劲力并不是同一个概念。
比如许崇的阴神,只能用于吉凶预判,操控祸福。
而黄庭种道的结丹,也只能用来操控天象。
这两者并不具备劲力那种修复、护持肉身的功能。
想要拥有更多的劲力,只能崩溃掉道种,让道种重新变成劲力。
“你小子,怎么还跟当初一样……什么都知道。”
江之鸿有些郁闷,走回主位坐下。
“恕我直言。”
许崇跟着走进:“城外那些百姓,其中有很多应该并未感染疫病,您这么做,只会放任那些鱼目混珠之辈,让他们更加猖獗。”
“没办法。”
江之鸿耸了耸肩,“这跟麸糠里面掺沙土可不一样,劲力里面掺不了沙土,县里的郎中大夫又太少,根本没办法有效的甄别是否染疫。”
“可……”
许崇欲言又止。
江之鸿摆手打断,“崩都崩了,还说这个干什么?”
“好吧。”
许崇叹了口气,“我进来时,江老好像很忧虑?”
说到这个,江之鸿表情变得凝重:“因为,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
许崇想起阴神看到的红光,也跟着凝重起来:“怎么说?”
“一个月之前,我操控天象而行,在雍州走了一圈,这次蝗灾,雍州十三府无一幸免。”
江之鸿的语气极为低沉,“几乎是所有,地里的粮食、山间的野菜,凡是正常能用于果腹的东西,大半毁于一旦。”
“这两个月的时间,百姓余粮已经耗空,但现在还能靠着那些蝗虫吃不到,或看不上眼的东西果腹。”
“等再过两月,怕是连树皮都没的吃了。”
再过两月……
许崇眯起了双眼:“朝廷,不肯给粮?”
足足两个月的时间,哪怕消息传递得再慢,朝廷也该派人下来赈济了。
“早在一个月之前,我就每天一奏,恳请朝廷及时赈济……”
江之鸿摇了摇头,面色郁结,“而直到现在,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
许崇的面色难看起来。
“不过也不需要太担心。”
江之鸿轻松的笑了笑,“我怀疑,这是楼奸在故意给我难堪。”
“呵,不就是想让我也经历一次不得不拿粟米换麸糠,往麸糠里掺土的事儿吗?”
“我已经在奏折里自请成为赈抚使,想必要不了多久,任命文书和有限的粮食就会送过来。”
说着,江之鸿面色冷厉了起来,“不过这楼奸当真该死,只是为了让老夫难堪,便敢将如此多的人命视为儿戏……有朝一日,我必揭穿他的丑恶嘴脸!”
“……”
许崇沉默不语,心情一坠再坠。
如果他对天灾所猜测的,‘保证死亡数量足够’这一点,就是真相的话……
他可以断定,这绝对不是楼有知所为。
甚至,那所谓的‘有限粮食’,未必就能及时送到!
就算及时送到,也未必是想象中的那种‘有限’。
为什么?
因为,已经经历过一次麸糠掺沙土的赈济了。
想要保证足够多的死亡,怎么可能会忽略这种卡BUG的行为?
想到这里,许崇开口问道:“当初您来风鼓县的任命,是谁定的?”
“你是想问,谁能预知天灾发生的地点,对吗?”
江之鸿摆了摆手,道:“来风鼓县,是我自己要求的。”
许崇顿时愣住。
江之鸿,自己就能预知天灾?!
他想过很多可能,唯独没想过这种。
“你现在已经成了贵籍,有些事儿跟你说说倒也无妨。”
江之鸿捋了捋胡子,怅然道:“你也知道,我之前是干都察院的。”
“说白了,都察院干的活儿,就是盯着人找茬,自然而然的,掌握的讯息就比一般人更多。”
“并州旱灾之后,我想调阅历来天灾的记载。”
“但……你可能不相信。”
说到这里,江之鸿顿了顿,语气凝重起来:“堂堂左都御史,好歹也是正二品的级别,却根本没有资格调阅这些东西。”
“什么?!”
许崇的面皮一阵狂抖。
“真的。”
江之鸿认真的点了点头,“关于天灾、天象、天文这些东西的记载,历来都是保存在钦天监。”
“要知道,当时的袁守义已经调往了陪都,京城那边的新任监正,可没有袁守义那么深厚的背景。”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正五品的监正,当面拒绝我这个正二品的左都御史不说,还言辞激烈,直言我若有不满,随便上书弹劾。”
江之鸿深深的看了许崇一眼,“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如此有恃无恐……”
许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只能是那位的交代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江之鸿点了点头,道:“所以,我并没有真的去上书弹劾,而是换了个法子。”
“什么法子?”
许崇好奇。
“那位监正,与安国公的一位孙女有染,如果被安国公知道……”
江之鸿狡黠一笑,“于是,我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拿到了关于天灾的详细记载。”
许崇纳闷的看着江之鸿:“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官来的……”
“咳咳,好官不好官我不敢说。”
江之鸿有些尴尬,“但那个监正跟安国公孙女的事我早就调查过了,虽然他们年龄相差的有些大,但确实是两情相悦无疑,否则我也不会一直压着不报了……我根本就本打算把这事儿捅出去。”
“但你还是要挟他了。”
许崇一脸鄙夷。
“这叫变通,变通不懂吗?”
江之鸿郁闷,没好气道,“说正事。”
“总之,那些天灾的记载,我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无非就是天灾发生的间隔,正在一点一点的缩短。”
“直到后来,我主持了一次京察大计,那年,刚好也爆发了灾情。”
“因为京察大计,我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江之鸿的面色开始肃然,“那次的天灾是海沸,爆发的地点,是滨州行省。”
“滨州……”
许崇挑了挑眉。
“从并州旱灾,到滨州海沸,这中间隔了十八年。”
江之鸿继续道,“这十八年内,属滨州的官员空缺、失踪、死亡最多。”
“这跟天灾有什么关系?”
许崇皱起眉头。
“我怀疑……”
江之鸿缓缓开口,“这才是导致滨州被天灾选中的最根本原因。”
“被天灾选中?!”
许崇悚然而惊。
“没错,天灾是会自主选择降临之地的。”
江之鸿的语气再次低沉,“我在有了这个怀疑后,特意去查阅了吏部的卷宗……无一例外,每次天灾之后,下一次天灾的降临之地,都是在这段期间之内,官员缺额最多、缺额时间最长的地方!”
“怎么可能……”
许崇的心一落再落。
“我无法判断陛下是不是知道这个,或者说,我根本不敢去猜。”
江之鸿淡淡一笑,笑容里满是苦涩,“所以,这次我就凭借着感觉,去吏部查了滨州海沸之后的卷宗,然后就来了风鼓县,再然后……”
“再然后,蝗灾也来了……”
许崇的身躯有些僵硬。
如果江之鸿的判断是正确的。
那这雍州的蝗灾……还有自己一部分功劳?
“呃…我为什么从你的身上感觉到了自责的情绪?”
江之鸿狐疑的看着许崇,“这事儿跟你又没什么关系。”
“我……”
许崇张了张口。
“我知道,你是血衣卫嘛,总会有几个官员因你而死。”
江之鸿摆了摆手,“不过这事儿还真跟你没什么关系。”
“这十来年的光景,太平道和朝廷在雍州有过多起冲突,死伤了大量的官员。”
“尤其是最开始那几年,太平道接连杀死多位知府,甚至还杀死过一位布政使。”
“你算算,一个省拢共才多少个官员?”
“十三个知府,左右两个布政使,再加提刑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
“你顶多弄死一两个知县就顶天了,跟这事儿着实沾不上什么边儿。”
这样么……
许崇幽幽一叹。
“事实上,我可以当面去质问陛下,问他是不是真的知道这回事儿。”
江之鸿闭上眼睛,声音有些颤抖,“可是我不敢……我怕他矢口否认,更怕他承认。”
否认的话,为什么要封存天灾卷宗,任何人不准调阅?
而承认的话……
为什么朝廷不去预防?
这么多年下来,那些天灾之下的亡魂,该算到谁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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