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崇没说话,眼神极为复杂。
“老夫只是有感而发罢了,你无需放在心上。”
江之鸿摆了摆手,“你有你的路,这件事就别胡乱掺和了。”
“伱打算继续救人?”
许崇开口,“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正在来的路上。”
“无事。”
江之鸿毫不在意,“道种只能崩溃一次,我现在是洗身九重,劲力也够用了,无非就是累点儿,死不了。”
这时有衙役进来,说城外已经聚集了一批新来的人,正在划分出来的单独区域等候救治。
“我马上就去。”
江之鸿对衙役点点头,而后看向许崇,“你是血衣卫,对于衙门管理没什么经验,就帮我看顾一下城内的治安吧。”
说完就大步流星而去。
“亥时三刻到了么?”
许崇看了看天色,出了衙门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理论上,沧泷县的人,同样是要被安排在城外的。
但赵六为了能让众人安全一点儿,主动挑起了城门处的高风险工作。
这让沧泷县幸存下来的人,得以搬进城内,占据了如同沧泷黑水坞类似的一块废弃坊市。
就不提什么条件了,除了少数没有倒塌完全的简陋房屋之外,就是城外的那种简易棚架。
李向学也在其中。
许崇赶到的时候,李向学正独自躲在角落,拿着根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
那是三个人名。
一个是李全安,一个是崔婉。
写完后,李向学想了想,又添上一个。
王鹤之。
“向学。”
许崇轻声唤了一句。
李向学浑身一僵,慢慢回头。
“是我。”
许崇点了点头。
“许叔叔……”
惊喜从脏兮兮的脸上爆发,李向学一把扑到了许崇腿上,“你们死,你没死!”
“爹爹死了,阿母死了,县令爷爷也被抓走。”
“向学还以为你也死了……”
不到五岁的孩子,已经能把‘死’字运用的这么熟练了。
“是的,我没死。”
许崇摸了摸李向学的头。
我还有好多事要做,怎么会死呢?
李向学突然松开许崇,解开衣衫,将绑在腰上的牌位放到地上,然后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许崇看的清楚。
牌位上写着,许公讳崇之长生禄位。
这是一块长生牌位。
“愿上苍保佑许叔叔,一生无病无灾,多福多寿,下民李向学谨叩首请之。”
李向学煞有其事的重复念了几遍,而后又磕三个头。
这才起身,郑重其事的将牌位绑回腰间。
“你……一直带着它?”
许崇问道。
“嗯。”
李向学点头,“这是爹爹交代的事情,后来阿母死的时候又说了一次。”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李向学面色平静,语气通畅。
没看到任何悲伤之色。
“对了,许叔叔。”
李向学仰起脸,问道:“县令爷爷死了吗?”
“嗯。”
许崇轻声回应,“我将他安葬在了一个风景很好的地方,有机会的话带你去看看。”
“好。”
李向学认真点头,旋即带着迟疑,问道:“县令爷爷……他真的是反贼吗?”
“不管他是不是反贼,他对你如何?”
许崇反问道。
“这……”
李向学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脸上出现一丝畏惧,不确定道:“应该是好的吧,虽然很严厉……那为什么朝廷要抓好人呢?”
“这个问题,需要你自己去寻找答案。”
许崇认真的说道。
这时,赵六出现在了不远处。
“早点睡吧。”
许崇拍了拍李向学,朝赵六走去。
“大人。”
赵六抱拳,“整个沧泷县,除了一些有门路逃去府城的,还活着的全都在这儿了,总共一万人出头,大部分都是……”
“我看见了,多是年富力强之辈。”
许崇并不意外,“能活下来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应该吃了不少苦头。”
“不仅仅是我一个人。”
赵六摇头,“县里的衙役弟兄,有很多都一起帮忙了。”
“自从风鼓县的消息流传出来后,我们就聚集了还活着的人,把还能找到的所有吃食带上,一起迁徙来了这边。”
“现在的沧泷,就是一座空城。”
这个在阴神赶路的时候,许崇就看到了。
沧泷那边,只有星星点点,加起来不到一千个浓郁到发黑的红点。
“放心吧,不会再死人了。”
许崇叹了口气。
“是啊,不会再死人了。”
赵六点了点头,也是大大的松了口气:“江县尊刚刚去城外救治灾民的时候说了,朝廷很快就会送来赈灾的粮食、药物。”
“赈灾么……”
许崇不置可否,迈步走入黑暗。
他所表达的意思,根本与朝廷是否赈灾无关。
……
……
江之鸿向所有人保证,一定能度过这次灾荒。
而后雷厉风行,收缴了所有的存粮。
风鼓县的所有居民,贫穷也好富贵也好,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全都被迫贡献出了自家的粮食。
没办法,不交,就要离开风鼓县的范围,冒着染病的风险,去往别的地方。
留在这里,虽然每天只有一碗清粥,半个萝卜,半个馒头,远远达不到吃饱的程度,但至少还能活下去。
所有人都认为,只要自己能抗到朝廷来人赈灾,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惜,他们想错了。
半个月过去,朝廷没来人,雍州各地却还有灾民不断汇入。
一个月过去,城外的灾民已经突破了十万,并且还在继续增多。
好在风鼓县地处平原,城外地势开阔,容纳十万人只是小事一桩,唯独就是棚架不够了,附近山头都被砍光也不够。
然而,朝廷还是没有来人。
同时,随着人数增多,所有人的伙食标准骤然缩减。
现在,每个人每天,只有半碗清粥,和一些根本认不出来的植物根茎。
城外还好,本就是逃难来的,没那么多讲究。
可城内的那些风鼓县原住民,已经沸反盈天,将县衙围了个水泄不通。
“狗官江之鸿!你给我出来!”
“出来给我们个说法!”
“再不出来,爷爷我跟你这狗官拼了!”
“……”
一众衙役面黄肌瘦,握着腰刀的手都有些发颤,牢牢的阻住了这些人闯入。
“住口!!”
领头的典史楚威大喝一声,“县尊大人救你们性命,你们怎敢如此不敬?”
“哈?救我们性命?”
一人气笑,“大伙儿听听,他说狗官救了咱们的命?”
“救个屁!我们本来就没染病,需要他救?”
“就是一点头疼脑热而已,什么疫病,纯粹是狗官的借口,来诓我们的粮食!”
“就是就是!”
“天天给我们吃清水萝卜,怕是自己躲在衙门里大鱼大肉吧?”
“……”
楚威冷冷的看着这些人,心头一阵阵发凉。
这才过去多久,就一口一个狗官。
他们忘了那阵子病的要死的时候,是怎么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吗?
若不是江之鸿,这些人连尸体都快变成白骨了,哪还有力气开口说话?
至于大鱼大肉。
简直是笑话。
所有人,包括衙役,包括官吏,都是一样的伙食标准。
县尊大人跟是,三五天也未必会吃上一口。
楚威死死的捏着刀柄,恨不得冲上去把这些人的嘴巴撕烂。
“哎……”
这时,一声长叹,江之鸿出现在了门口。
瞬间,众人的情绪被点爆。
“狗官!!!还我粮食!!”
“你不是说朝廷会来赈灾吗?现在过去多久了!再不来,大家伙统统都要饿死!”
“江之鸿!我们是相信你,才会配合你把自己家粮拿出来,现在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还要什么交代?!他肯定还会骗我们,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对,我不要你交代什么,我要我自己的粮食!”
“……”
“诸位!”
江之鸿大袖一拂,沉稳而苍老的声音,让众人微微安静了一些。
“再等一个月吧。”
“一个月之后,朝廷若还是不救你们……”
“我江之鸿来救。”
江之鸿缓缓说道。
“你?笑话!”
有人嗤笑,“你只不过是区区一个县令,这么多人你怎么救?”
江之鸿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挥手,让一种衙役退开。
接着就是一拳,打在了大门的门框上。
轰隆隆——
从大门开始,连接着大门的半边围墙,顷刻间开裂倒塌,扬起一片烟尘。
一拳,墙塌了?
十几丈长,厚达一尺,高达一丈,且全是实心青砖的围墙,就这么塌了?!
这是在做梦吗?
这一定是在做梦吧!
非人的力量,让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一个个瞪圆了眼珠,不敢置信的看着倒塌的围墙。
江之鸿慢慢往衙门内走去。
“就凭,我是一名武者。”
武者?
什么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唯一明白的,只有身为典史的楚威。
楚威面色一变再变,下令让衙役们驱赶闹事人群,快步跟上了江之鸿。
“大人您……”
楚威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问。
“先不要急。”
江之鸿淡淡一笑,“还有一个月,说不定,不会坏到那种地步呢?”
“一个月……”
楚威心头苦涩,道:“大人放心,这一个月内,属下必不让城里城外生出什么乱子。”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
一个月的期限很快到了。
然而。
无论是任命文书也好,赈济粮食也好,钦差大臣也好,都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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