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本该金灿灿一片的收获季节,放在雍州却是满目疮痍。
而早半个月前开始,有限的县衙力量,就完全不足以维持城外的秩序了。
已经有人不顾疫病的威胁,开始往其他地方逃亡了。
仿佛只要他们能走出足够远,就能获得足够多的食物一样。
而选择留下来的,开始漫山遍野的寻找食物。
最先吃光的是各种除了人之外的活物。
兔子、蛇、鹿、鸟、老鼠……
然后是各种昆虫。
蜘蛛、蜈蚣、蚂蟥、蝗虫的尸体……
最后是各种植物的根茎、表皮、叶片……
别管什么味道,别管有没有毒。
饿到极点的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他们只在乎一个——能不能咽下去。
只要能咽下去,不管是咽下去的是什么,就能驱散掉那种让人发疯的饥饿感。
城西一角。
一个用树枝靠在巨石上搭出来的简易矮棚。
妇人团坐在内,面对角落。
她的衣襟敞开着,正在给襁褓里的婴孩喂食。
婴孩不停的哭闹着,根本不配合。
一个半大孩子有气无力的靠在一边,双目无神,对婴孩的苦恼和妇人的哄弄视若无睹。
“大娃子,把水拿来。”
妇人虚弱的说了一句。
少年慢吞吞挪动身子,爬到棚子外面,拖进来一个残破的瓦罐。
不是他想这么慢的,而是实在是没有了多余的力气,去支撑他快上那么一点儿。
他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
妇人微微侧身拿过瓦罐,先是自己喝了一口,接着又含了一口在嘴里。
等到水暖和了,低下身子,一滴一滴的喂给婴孩。
婴孩的哭闹这才消停了一些。
只不过微微蹙起的眉头,表明他很不喜欢这种‘食物’。
“阿母。”
半晌后,靠在一边的少年叫唤了一句,嗓子沙哑无比。
“嗯?”
妇人微微偏头。
“爹爹能弄到吃的吗?”
少年问道。
无神的双目中,浮现出点点希冀。
“……”
妇人的背影微微一僵。
天灾临头,如果仅靠她一个弱女子,是没办法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活到现在的。
她真正的依靠,还是那个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
然而,以往外出寻找食物,无论有没有找到,都会在当天之内回来的一家之主,这次却是有足足两天没有回来了。
两天啊……
还活着吗?
妇人希望还活着。
但希望只是希望而已。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一家之主已经死了。
或是饿死在了外面,或是跟人争抢食物被打死。
这是最大的可能。
所以,面对长子的询问,妇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爹爹会不会……会不会……不回来……”
少年又开口,声音越来越虚弱。
“……不会的。”
妇人的声音有些颤抖,“你爹爹…你爹爹是一家之主,为了给我们找吃的,去了更远的地方,等他回来,一定会带着好多好多吃的。”
少年勉强提振起精神。
“有烙饼吗?”
“有的。”
“有馒头吗?”
“有的。”
“那就好,那就好……”
少年慢慢勾起嘴角,“有馒头和烙饼,阿母就能吃饱,阿母吃饱的话,阿弟就能吃饱了……真…真好……”
妇人死死的咬住了嘴唇,晶莹滴落,怀中婴孩抿了抿嘴,蹙着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
棚外,男人狠狠一咬牙,似乎做了什么决定,悄无声息的离开去了远处。
没过多久,压抑到极致,且持续了整整一炷香的闷哼响起。
又过半个时辰,男人一瘸一拐的回来。
“我回来了。”
“……”
妇人豁然转头,瞬间红了眼眶:“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喏,瞧瞧我弄来了什么。”
男人脸色有些苍白,却是笑眯眯的抬了抬手。
“这是……肉?!”
妇人有些不敢置信。
“三十里外找到的野牛,我废了好大功夫才抢来这么一点儿。”
男人喘着粗气坐下。
“好,好……你抱着娃儿,我去生火。”
妇人将襁褓交给男人,又接过男人手上的肉。
正准备起身的时候,却突然见到男人的裤腿有不少血渍。
“……伱受伤了?!”
妇人一颤,伸手想要揭开裤腿。
男人挥开妇人的手,无所谓道:“抢肉的时候跌到的,没什么大事。”
“真的?”
妇人有些狐疑。
“放心吧,要是真的伤很重,我还怎么跑过他们,把肉带回来?”
男人的眼神很平稳,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毕竟很久没有进食,也算正常。
所以妇人没再追问,弓着身子出了矮棚。
距离不远的地方,两个人面无表情的站着。
江之鸿和许崇。
两人亲眼目睹了那个男人,用藏在腰间的,有些生锈的小刀,一点儿一点儿的割下小腿肉,又撕下一块满是污渍的袖子,将小腿一点儿一点儿的包扎好。
这个过程用了一炷香才完成。
而回到棚子,仅仅几十丈的距离,同样也用了一炷香。
虽然很残忍,但这已经是他们今天所见到的最温馨的场景了。
毕竟,面对死亡,还能守住最后坚持的,始终只有极少数。
更多的人,已经渐渐放下了道德和伦理。
为了一片树叶,儿子可以将老父亲打翻在地。
为了一块树皮,妻子可以将丈夫推进水沟。
“原来我们都想错了。”
江之鸿幽幽的叹了口气,“当年,为难楼有知的,根本不是什么政敌……而是朝廷,或者说,先帝。”
单凭楼有知一人,绝对无法压下朝野舆论,坐视雍州惨状。
或者说,无论是谁,都无法做到这种程度。
除了皇室,除了陛下。
同理可证,当年的并州旱灾也是这么一回事。
“要不了几天,当彻底找不到食物的时候,就会有吃人的事情发生。”
许崇面无表情的开口,“而只要发生一起,便会引起连锁反应……届时所有人心中的道德将彻底沦丧。”
“不,已经发生了,在雍州的其他地方。”
江之鸿木然说道,“昨天我出去了一趟,亲眼见识了,什么叫做人相食。”
“先吃老弱,后吃妇孺。”
“吃第一次,他们会吐,吃第二次,他们就习惯了。”
“甚至,已经有人迷上了人肉的味道,一门心思杀人取肉……”
江之鸿想起许崇曾说过的话,“你说的对,灾民,根本就不是人了。”
许崇沉默。
江之鸿所看到的,他也全部都看到了,甚至看到的比江之鸿还早。
说实话,远没有他经历过的心魔那么残酷。
但这毕竟是现实。
“有人给我带话,说让我再坚持一个月,朝廷正在紧急筹备物资,一个月后就能送到。”
说着,江之鸿面露不屑,“一个月?一个月后,雍州还有多少人能活?”
“看来我猜的没错。”
许崇缓缓颔首,“朝廷在控制死亡的数量。”
“我也猜到了,可我仍旧不理解。”
江之鸿眯起双眼,“想杀人,何必要用这种方式呢?大军压境,扣上叛逆的帽子,一天便能杀死百万人,便是屠尽整个雍州,又能花得了多少功夫?”
“可能。”
许崇耸了耸肩,“单纯的屠杀,并不会带来什么好处吧。”
“必须要因天灾而死么……似乎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江之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我会保住沧泷县的那些人。”
许崇突然道,“更多的,请恕我无能为力。”
以花家的底蕴,能保住整个雍州吗?
许崇不知道。
但就算能,那也必然会将花家掏空。
花家既没有理由这么做,也根本不会这么做。
但如果只是沧泷县的区区万人,花家应该不会拒绝。
这就是许崇的打算。
然而。
“不必了。”
江之鸿摆了摆手,眼神猛地凛冽下来:“并州那次,有楼有知,而这次,有我!”
“你想做什么?”
许崇面色微变。
江之鸿没有回答,转身开始迈步,“昨天我已经联系了几个现在还肯帮我的人,他们会趁着夜晚,偷偷运送粮食到雍州边境……这几天你帮我看顾一下沧泷,我去接收这批粮食。”
场外援助么……
许崇暗自叹息,没再多说。
的确,江之鸿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还坐到了左都御史的位置上,肯定有几个过命的朋友。
就算有场外援助,又能有多少呢?
对于雍州的千余万人口来说,只能是杯水车薪罢了。
就这样,江之鸿走了。
许崇也没坐镇县衙,而是登上了城头,在城墙上漫步。
他可没那个耐心,去应付城内那些撒泼的居民。
自半月前,风鼓县的城门就开始封锁了。
这是江之鸿刻意为之的。
一是锁住城内的人,不让出去。
二是给城外的人营造出一种城内还有食物的假相,将大部分人留在了风鼓县范围。
无论是哭喊、哀求、谩骂,江之鸿都充耳不闻。
因为他知道,离开了风鼓县,同样没有吃的。
而疫病的存在,让其他地方比风鼓县要危险得多。
于是就形成了一副这么景象。
城内的人拼了命想要出城,城外的人拼了命想要入城。
如果不是城门够结实,城墙够高,只怕早就闹翻了天。
许崇需要做的,就是在江之鸿不在的这段时间,稳住城内城外,不让出现大范围的暴动。
就这样,三天静悄悄的过去。
三天的时间,留在城外的人又少了一些。
有的死了,有的走了。
没走的也并不是抱有希望,相反,是彻底绝望。
唯独只有那些沧泷人,哪怕他们同样是好几天都没吃东西,情绪也要比其他人稳当得多。
一直到第三天的傍晚,载满货物的车辆,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一辆接一辆。
而围绕着车队的,是庞大的难民部队。
密密麻麻的人。
即便站在城头上,以许崇的目力,也一眼望不到头。
他只认出了车队当先的那人。
风鼓县县令,江之鸿。
“粮食!那是粮食!”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句,紧接着就带动了连锁反应。
那些本就留在城外的难民,开始疯了一般往车队涌去,
“——放肆!”
一声怒喝如同天吼。
巨大的声音回荡,震彻在每个人心头。
“本县令已经运来粮食,足够你们活下去的粮食!”
“即刻起再设粥棚,所有人统一配给。”
“但有哄抢者,无论男女,无论身份,逐出风鼓,生死听天由命!”
接着震慑住众人的功夫,江之鸿连连开口。
片刻过去,总算是将一次即将爆发的动乱给压了下来,车队继续前进。
赈济工作紧锣密鼓的展开。
当第一锅稀粥的盖子揭开,热腾腾的蒸汽窜起,难民们成片成片的跪了下去。
“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
“小老儿是非不分,骂大人是狗官,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救命之恩,当牛做马来报!”
“……”
偏城西之处,男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会心的笑容,颤颤巍巍的跪下,以额贴地。
他身边抱着幼儿的妇人,还有半大长子,也跟着跪下。
然而这一跪,男人却是再也没能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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