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现存的史料记载中,大庆的皇族大祭,一直都是每十年一次,从未有过例外。
就连永泰帝还是皇子的时候,上书请求将大祭提前几个月,此前也是绝无仅有的。
虽说十年大祭只是皇室的规矩,不是天下的规矩。
但就算是皇室成员本身,也绝对不会支持这件事。
这一点很好理解。
规则的受益者,永远都会是规则最坚定的拥护者。
哪怕有人想要破坏规则中最微不足道,最不显眼的部分,也绝对不会被允许。
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这样的。
所以毫无疑问,永泰帝此举,绝对是不得人心的。
所以自然而然的,楼有知对此无法理解。
“陛下应该清楚这件事无法促成,为何……”
楼有知紧紧的盯着乾王。
“不。”
乾王轻轻摇了摇头,“这件事已经促成了,明日就会昭告天下。”
“这怎么可能?!”
楼有知骇然失失声。
“因为皇室成员,有超过一半的人选择了支持。”
乾王叹了口气,“这是谁都没想到的。”
“……”
楼有知面色一僵,脱口而出道:“道心种魔?”
“只能是这个了。”
乾王叹了口气。
“雍州之事后,我就开始对皇宫实施了监视,无论是谁出入天极殿后殿,我都能得到消息。”
楼有知沉吟着说道。
虽然监视皇宫这件事有很大忌讳,等同于谋逆,但事到如今,他也用不着再遮掩什么了。
对此,乾王也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愤怒,或者打断楼有知。
“而这段时间内根本就没几个进过后殿……”
楼有知眯起双眼,得出一个结论:“也就是说,那些支持的皇室成员,早在这之前就已经被他用神通控制了。”
“确实如此。”
乾王凝重点头,“我特意查过,这段时间,并没有什么人进过后殿。”
“那些支持陛下的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楼有知突然问道,“比如,他们跟陛下之间的关系,或者说他们对待陛下的态度。”
“你经历过他当太子的时期,应该也知道。”
乾王一捋长须,语气有些无奈,“在那个时期,整个京城除了我,大概就没有不喜欢他的人吧……另外,当年你的势力不够,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
楼有知双目一凛。
“当年,他将一应权利交给内阁之后,便在内苑洞天召开了大范围的论道,邀请皇室的年轻一辈轮流文斗,就像东宫里那样。”
乾王说着,面上浮现追忆之色,“几乎是所有,所有的皇族年轻子弟,都参加过这种文斗论道……当然,我跟他一直不对付,虽然他次次都邀请我,但我一次都没参加过。”
“所有?”
窦天渊面露呆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内苑洞天里有二十万人呢……哪怕只算年轻人,也有数万了吧?”
“……”
乾王突然脸色一黑,恶狠狠的瞪了窦天渊一眼,“这世界上还有你没进去过的地方么?”
内苑洞天并不算什么隐秘,京中稍微上些台面的存在都知道。
不过,除了皇族成员和从属的太监宫女之外,其余人是不被允许进入的。
“啊这……”
窦天渊一滞,神色讪讪。
很明显,他曾偷偷进去过。
“哼。”
乾王冷哼一声,突然又笑了笑,“不过,人数这方面,你还是看错了,内苑洞天,可远远不止二十万人……准确的数字,是三百八十万人。”
“三百……不可能!”
窦天渊一扯嘴角,“内苑洞天就是一座小岛,撑死了容纳三五十万人,而且还要那种好几人住一间房才行。”
“不。”
楼有知突然摇了摇头,“理论上,三百八十万人并不多。”
“要知道,皇室永远都是皇室。”
“从太祖开始,每一代的皇室成员都在繁衍,一直到现在,你想想大庆有多少年历史就知道了。”
“至于为什么能容纳下那么多人……”
楼有知看着乾王,“应该跟内苑洞天的规则有关吧?”
“没错。”
乾王点了点头,“内苑洞天又叫须弥天,规则即可以说既特殊又常见——须弥芥子。”
“常见是因为每个洞天都有这种规则,特殊是因为它只有这个规则。”
“说白了,就是其内空间极其巨大,比一个行省还要大。”
说着,乾王淡淡的扫了一眼窦天渊,“你看到的那个小岛只不过是出入口所在,比它大上几倍的岛屿,有近三百座。”
“好吧。”
窦天渊无奈的点了点头,“我还以为就那么一座呢,早知道当初多逛一逛了……”
“匹夫。”
乾王面露鄙夷,不等窦天渊回应,就神色一肃,继续道:“总之,当年陛下除了大小朝会,会去往天极殿后殿,其他的时间都在须弥天里。”
“就是在入口的那座岛屿上,与众多皇室成员坐而论道,前后耗时长达九年。”
“而每一次论道,都会有不少非常不起眼的才俊脱颖而出,得到大量的嘉奖。”
“说不起眼,是因为这些人的血脉可以追溯到很多代之前的先帝,与近代的列位陛下极为疏远,哪怕是在须弥天内,也都属于比较边缘的地位。”
“正因如此,这些人在论道中获得陛下的认同以及奖赏后,对陛下可谓是心悦诚服。”
“说句不好听的,当年,那些人几乎将他当做了信仰,连我这个宗人令都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说着,乾王的眼神流露出一丝郁闷,“还有这次的事情,应该就是当年那批人,在暗中帮陛下说服其他皇室,最终才让大祭成功提前。”
“明白了。”
楼有知颔首,眸光透着些许震撼,“陛下当年此举,表面上是在激励宗亲,实则暗地里在散布魔种。”
由不得他不震撼。
三百八十万人,还是三百八十万资质超出正常人许多的皇室成员。
这里面有多少个种道?
如果全都被种下了魔种……
“哈。”
窦天渊一拍大腿,“好在我们已经知道怎么解除魔种了,只要……”
“没用。”
乾王摇了摇头,“别忘了,许崇告诉你的那八个字,你也告诉我了,我怎能不会先做尝试就来找你们?”
“你的意思是……”
楼有知的面色又复凝重,“他们的魔种无法被解除?”
“我已经先后找了三个不同的人偷偷尝试过了。”
乾王回答道,“这三个人都是当年被陛下挑出来的人之一,也是我最先怀疑的对象,而许崇的方法对他们无效……另外,这三个人给我的感觉,并不像单纯被操控的傀儡那么简单,他们对陛下的态度,要更加狂热。”
“无效……”
窦天渊脸色难看无比,忍不住问道:“他们当时是什么反应……不对,他们现在人在哪里,要不我们再试试?”
“三个人无一例外,听到那八个字后,都是面色大变,暴起对我出手。”
乾王表情平静,语气淡然:“至于人在哪里……行刺宗人令者,杀无赦,这是皇室宗法里写的。”
“呃。”
窦天渊一滞,只能转而看向楼有知,“魔种无法解除,那现在怎么办?”
“这些人应该跟许崇接触过的方家嫡脉不一样,被控制的更加彻底。”
楼有知揉了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三个月后随机应变了。”
想了想,窦天渊提议道,“要不,找许崇问问?”
“许崇……”
楼有知心中微动。
是啊。
许崇已经金身九转了。
加上只手破天,就是活脱脱的另一个窦天渊,不可谓不强大……不,还不止。
许崇的话,还要加上紫府种道,以及黄庭种道。
对了。
还有身外化身的神通……
方方面面叠加在一起,如今的大庆第一高手,应该是许崇才对。
可许崇会有办法吗?
思索片刻,楼有知摇了摇头,道:“不用了,许崇对道心种魔的了解应该也只有这么多,否则的话不会不主动提及,更何况他既然跟你约定了一年的时间,肯定是有把握在一年后达到某个新的高度,我们最好不要在这个期间内干扰他。”
“他身上有我留的穿云令,也不用费什么功夫。”
窦天渊不以为意,有些得意道:“只手破天到底有多强,只有我跟他两个人才知道。”
“我早就猜到你有所藏拙,否则所有都摆在明面上,这么多年下来,你第一高手的名头早就被撼动了。”
说着,楼有知摇了摇头,“但我还是不建议告诉许崇这件事。”
“呃……为什么?”
窦天渊愕然。
“以防万一。”
楼有知淡淡的回答,“别忘了,皇族大祭,陛下是要亲自登台告祭先祖,向上苍祈福的。”
乾王和窦天渊对视一眼,皆是悚然而惊。
“不会吧?!”
窦天渊眉头紧皱,“按照我们的推论,陛下是因为寿元和洞天的缘故,无法从后殿出来,如果三个月后……那岂非我们所有的猜测,都要被推翻?”
“不一定。”
楼有知眸光闪烁,“也有可能,是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变故,让他不得不困居后殿的原因,从根本上得到了解决。”
“这……”
窦天渊神色变幻,复杂无比。
在已经形成了固有认知后,打破认知,会让人感到无所适从。
窦天渊就是这样。
他幻想着再次和永泰帝面对面的情形,不知道自己该要怎么应对。
“总之。”
楼有知继续道,“假设这个推论继续成立,那等陛下走出后殿之时,便一定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强大。”
“这种情况下,我认为还让许崇避开的好。”
“毕竟……”
说到这里,楼有知顿了顿,洒然一笑:“如果我们死在了三个月之后的大祭,一年后归来的许崇,便是最后的希望。”
此话一出,乾王和窦天渊的表情同时肃然了起来。
良久。
窦天渊长身而起,大笑推门:“楼黑子,我果然没看错你。”
乾王也站了起来,对楼有知点了点头:“有你,是大庆之幸。”
说完,也朝着窦天渊打开的无形门扉跨步离去。
大庆之幸?
楼有知摇头失笑,“跟江之鸿的天下之幸,终究还是差了一筹啊。”
……
……
太平乡。
李向学幽幽转醒,迷糊的坐起身来。
刚一回神,就猛地愣在了那里。
“这……”
李向学皱着眉头,警惕的打量周围。
没错。
是那个熟悉的房间。
太平宫内,属于道子兼道主弟子的房间。
“我昏迷了多久,又怎么会在这里?”
李向学极为不解。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前,是在太平宝殿的殿内。
而且身边不远的地方,就是死亡的姬庆之。
如果能活下来,应该是在原地苏醒才对,怎么会回到房间之内的?
或者说,发现自己的人,为什么没杀死自己?
正想着,吱呀一声传来。
这是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几乎是瞬间,李向学就摆好了警惕的架势,随时准备殊死一搏。
然而在看到来人模样时,他又不由得愣住。
肩上搭着毛巾,手里端着水盆,盆里还冒着腾腾热气。
是庆一。
庆一看到李向学,也是一愣,而后大喜:“你小子可算是醒了。”
“我……”
李向学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
“别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院子里等你。”
庆一将毛巾和水盆放下,转身又走了出去。
甚至还将房门给重新掩上。
李向学心中微动。
很明显,庆一知道是自己杀死的姬庆之。
“也罢,是福是祸,我现在是躲不过的。”
李向学摇了摇头,下床洗漱。
很快,二人在在院内的八角凉亭相对而坐。
“你为什么不杀我?”
刚一坐下,李向学当先开口发问。
“杀了你,我能得到什么呢?太平乡又能得到什么呢?”
庆一反问了一句。
“有了替道主复仇的名义,你可以借之登上道主之位。”
李向学深深的看着庆一,“就算你不在乎这个,那你身上的魔种……”
说着,李向学一愣:“莫非,魔种已经自动解除了?”
“魔种还在。”
庆一摇了摇头,“虽然道主身死,可永泰帝还活着,这两个身份体内,应该都有魔主印记。”
身外化身居然强大至此么?
李向学有些可惜,同时更加疑惑:“既然魔种还在,那为什么你……”
庆一没有回答,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知道,我们这十九个近卫,在被选上之前是什么出身吗?”
“不知道。”
李向学摇了摇头。
“在太平道内部纷争里家破人亡的人。”
庆一幽幽开口,语气低沉,“准确的说,是三大古族争权夺利之下的幸存者。”
“无论是我,还是庆二,乃至庆十九,都是这种出身。”
“我们原先所在的家庭,或因利益,或因冲突,都被三大古族所破坏。”
“好吧,说三大古族,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应该说是三大古族的旁支。”
“当年,我们能在诸多候选者里脱颖而出,便是因为对方、林、郑三家有着刻骨的仇恨。”
“道主告诉了我们这三家的由来,告诉了我们这三家的强大,并且,展现了自己的身份,和有希望破灭三大古族的力量。”
“因此,我们心甘情愿的奉上了自己的信仰,尊他为我们的主人,为的便是有一天能向三大古族复仇。”
“可现在,他的这个身份死了。”
“我很清楚,以他另一个永泰帝的身份,是不可能为了我们这十九个奴仆而出手的。”
庆一自嘲一笑,“更别说他的分身都死在了太平乡,万金之躯,岂会轻易涉险?”
“可魔种没有解除的话,你应该仍旧是心向着他才对啊……”
李向学疑惑道。
“你错了。”
庆一摇头,“永泰帝的确能控制我们,但也只是控制,我们信仰的是姬庆之,而不是永泰帝,不会心甘情愿的为永泰帝做事。”
“但我杀死了你们的信仰……”
李向学更疑惑了。
“的确如此。”
庆一颔首,“所以,我赶在其他人回来前,将他的尸身处理掉,并谎称他有事外出。”
“因为在我看来,向你复仇这件事,远远没有三大古族重新染指太平乡,来的更为严重。”
“现在,三大古族少了一个,虽然看起来比以往的形势要好,但实际上却打破了以往的平衡局面。”
“接下来,郑、林两家的较劲,很有可能升级到明斗。”
“一旦道主身死的消息传出去,太平乡必将成为两家争夺的最主要目标。”
“跟杀死你相比,我选择让你活着。”
“因为,你是假扮道主的最好人选。”
说完,庆一朝着不远处一招手,一顶草冠飞了过来。
正是曾经由三大古族轮流执掌,轮流享用好处的洞天,百草园。
唯一不同之处,其上比以往见到的时候多了一朵小花,闪着淡淡白光的小花。
“这是洞天枢纽,我已经尝试过了,只要接触它,便可以选择成为洞天的掌控者。”
庆一将草冠递给李向学。
李向学下意识的接过,神情怔怔。
“别想太多,我可不是什么慈悲善人。”
庆一站起来,轻快的笑道:“如果我剩下的寿元够多,或者有亲属在世,这么大的好处,哪怕冒着再大的风险也不会让给你。”
“可现在我只希望,它能不让我们这些近卫身上的悲剧,在太平乡重演。”
“你抓紧适应一下,怎么让李向学消失,让道主回归,我来想办法。”
说完,庆一也不等回应,自顾往外走去。
李向学默默的看着,心中突兀生出一股感同身受。
庆一这是把太平乡当家了啊。
就像……
就像自己在县学时那样,在风鼓县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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