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贤又从噩梦中惊醒了。
他又梦到慕紫苏受三灾而死。他在梦里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眼前魂飞魄散而亡。
醒来时,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脸庞尚有泪痕。他怔了良久,想翻身去抱她,却发现她一夜未归。
天还未亮,长生宫安静得像沉入海底,枕边空荡荡的,他心底忽然升腾起不详的预感,便急切的起身要去找慕紫苏。
只是,他将招瑶山翻了个遍,都没寻到她。
她从不会这样一句招呼也不打的在外过夜,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她到底去哪儿了……
肖贤浑浑噩噩的走在山林间,突然间,他只觉心口传来阵阵剧烈的钝痛,随后是撕裂般的痉挛,他捂着胸口,大口的喘息,痛楚令他不由然弯下腰,随后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溅而出。
他猛然惊觉到,琵琶骨处竟然流窜出了一缕魔气!
肖贤稳住心神,闭目凝神,手持咒诀,默念清心咒,盈盈蓝光从他琵琶骨里蔓延开,他本以为压抑住了魔气,却没成想那股魔气再次反扑,将清心咒骤然吞噬!
肖贤咬紧牙关,面色惨然,汗水顺着脸颊滴落,他再次默念清心咒,蓝光越发的盛,正邪两股力量激烈交战,轰然一声巨响,崩散的元气将周围树木花草悉数斩碎!
上次他体内正邪交战,还是在他初入魔道之时,那时他思念亡妻太甚,无法平衡两者,元神也因此伤得很重。
这次魔气发作,似是比上次还要强烈数倍。
蓦然间,他发现眼前漆黑一片,自己的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了!魔气竟然侵入了他奇经八脉!他强撑着身子,心口却越发的痛,不禁双膝一弯,口中鲜血再次喷薄而出。
耳畔再次回响起那个如同诅咒的声音。
——“你夫妇二人今生今世,不得善终!”
他只觉浑身无力,使不上半点元气,神识控制不住的下沉,最终沉入那片无尽的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眼前闪过一缕微光,耳畔传来了清灵的曲声。
“郎十八,妾十七。夙世相逢成姻契。
奈何金闺月易沉,朱陈未缔先相失。
玉颜郎,态飘逸,须臾鹤发如太乙。
别时三问归期何,鹤归孤山君不还。”
光华盛放,将所有黑暗冲散——
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年少时的自己,他身处在血池之中,那个如琉璃般澄澈的少女,抱紧了他,替他挡下所有的黑暗。
初夏亮晶晶的晨曦透过树叶的缝隙散落在他身上,肖贤慢慢睁开双眼,他环顾四周,看到凌乱残破的树木,才想起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奇怪的是,到底是什么压住了他体内汹涌的魔气。
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唱《鹤不归》,和他梦境里的声音一模一样。他顺着声音走去,来到了招瑶山后山的湖泊旁。是苏瑛。
她正在给几只灵兽幼崽洗澡,毛茸茸的小团子们很调皮的在水里扑腾,溅了她一身的水花。她索性不洗了,跳下水和它们玩了起来,那么天真烂漫。
此刻肖贤看着他们玩在一起时,不安的心也逐渐安宁了下来。
苏瑛察觉到一旁有人,她抬起头,正好看到肖贤一动不动的望着自己。她呆在水里,好奇的道:“先生……?”
肖贤这才回过神来,然后便看到她游向岸边,笨拙的爬了上来,湿漉漉的衣裙上染满泥土,她用染满泥土的手胡乱抹了一把泥土,傻傻的笑道:“抱歉,让您见笑了……不过……您怎么会在这儿?”
肖贤瞧着她,忽然想起,慕紫苏小时候喜欢跑到村子里的池塘抓鱼玩,回来时,身上,裤子上,也满是泥泞。她却不管不顾的给他展示竹篓里的胜利品,稚嫩的脸庞上笑意灿烂。
她目光下移,看到他衣角染着血渍,倒抽一口冷气道:“先生,您受伤了?”
“无妨。快回去换身衣服吧,免得受凉。”
“哦……好。”
苏瑛将食指和拇指放在唇齿间,一声响亮的口哨吹出,灵兽幼崽们一个个都从水底跃出,抖了抖鬃毛,水花飞溅在二人身上,苏瑛用手遮着道:“哎呀!先生在这里,不可以这样!会弄脏衣服的!”
灵兽们听懂了她的话,便不动了,然后乖乖的跟在她身后整齐排列成一队。二人向长生宫的方向走去,苏瑛总是时不时瞥向他,总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眉间憔悴极了。甚至她隐约感觉到他心口处的郁痛,和那深沉的哀愁,还有一股恐怖黑暗的力量……
她想问他,却又不敢。
肖贤轻起唇齿道:“方才那鹤不归,是你唱的么。”
苏瑛怔了下,“那首小曲儿,叫鹤不归么?”
“是啊,你不知么。”
她摇摇头道:“我是在梦里听到的,就会唱了!”她有些羞涩的低下头道:“是梦里的夫君唱给我听的……他唱的比我好听。”
“是么。”
苏瑛仰头望向他的侧颜,“您也喜欢么?”
肖贤神色恍惚的道:“是啊。”
“那我给您唱吧!”
“劳烦你了。”
听着苏瑛的歌声,肖贤的心莫名的安稳下来。此刻他也终于知道压抑多年的魔气为何又破体而出。许是因为那些噩梦,他和慕紫苏红线断裂的画面,令他痛苦不已。他怕极了,怕再一次失去她,便因此产生了心魔。
可他不知为何,只要听到苏瑛的歌声,那些心魔就沉寂平息了下来。
肖贤似乎听得太过沉醉,他丝毫没有发现,慕紫苏就在他们身后的树上望着他们。
肖贤和苏瑛走在回寝殿的路上时,迎面便撞上了慕紫苏。他飞奔过去,抱紧了她,心中涌上阵阵酸楚,“饕饕,你去哪儿了……怎么一夜未归,我找了你许久。”
慕紫苏侧头,看到一旁的苏瑛傻傻的戳在那,而后轻轻推开了他。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良久后才勉强弯起一个笑容,“我去十二宫练功了。”
“可小顾说你……”肖贤不想再追问,执起她的手道:“回来便好,还未吃早餐吧,我去给你做。”
苏瑛看到慕紫苏冰冷的眼神,吓得一机灵,她赶忙道:“我……我先回殿里换衣服了。”
肖贤道:“你一直瞅着人家做什么,都不看为夫了。你先回去歇着,我去厨房了。今儿吃炸糕可好?”
无论他现在如何的疲惫,只要看到她就可以遗忘那些无助,绝望和痛楚,只有满心的欢喜。
慕紫苏回过神,点了点头,看着他去厨房背影,她在心里想,苏瑛当真会,取代自己么。她苦苦修炼的所有力量,荣耀,乃至一切,都将会被她拿走。而自己会被这个和她同甘共苦,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的他,亲手杀死。他何时会恢复记忆想起一切呢?以自己的力量,能与他周旋几分。
观音奴一边抱怨今天阿公是不是又赖床了,起那么晚做饭,一边将嘴里快速塞满食物,然后匆忙的拉着君迁子去了书院,不然又要挨顾修缘的罚了。
“紫苏汤不喝了么?”肖贤端着木托盘,向三人喊道。
“来不及了!中午回来再喝。”
肖贤笑着摇摇头,对慕紫苏道:“看来阿奴还真是怕小顾啊。正好,我还怕你不够喝。”
慕紫苏接过一碗紫苏汤,仰头咕哝咕哝的喝下去,她想起来每逢初夏,他都会熬一碗甘甜可口的紫苏汤,这么多年,味道一直没变。她垂眸看着泛着涟漪的甜汤,一霎时所有记忆的涌了上来。
即便她已经目睹未来的一切,她仍旧不想相信!他对她所做的一切,他的爱,都是假的!
“饕饕,怎么哭了?”
慕紫苏听到他说,才发现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滴进了汤里。
他只要一看到她哭,就会手足无措,更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不由然在想,昨夜她到底去了何处,看到了什么。
他揽过她的肩头时,她顺势扑入了他的怀里。
这个怀抱还是如以前一般的温暖,永远无条件的为她敞开,他曾说过,若想哭,只能在师父的怀里哭。
可是以后……
不要,她不要他走!不管真相是什么,结果是什么,她都不想放开他。谁也不能从她手里把他抢走!她更加不可能做任何伤害他的事情,她怎能下得去手?
就像当年她执拗的跟那个孩子说,师父才没有不要我!他一定会回来的!回来接我回家,给我做好多好多好吃的。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给她楷泪时也那般轻柔,“怎么了?饕饕又要哭成小花猫了啊,可是遇见什么难事儿了?我猜猜,莫非是近日我做的好吃的太多,你的衣服又穿不下了。无妨,我再给你做身新的就是了。”
慕紫苏抹了一把眼泪,仰头看着他,然后双臂更紧的拥住了他,“我在十二宫里做了个梦,梦到我八岁那年,你把我丢在别人家里,一个人走了。”
“我就在这儿啊,哪里也不去。饕饕累了吧?睡会吧。”
微风流转,她像儿时一样依偎在他怀里,在他一下又一下缓慢的拍抚里,不安的心渐渐安稳,意识渐渐模糊,耳畔却还清晰的听到他哼唱着鹤不归的声音。
然后,她做了个梦。梦到她变成了小时候的自己,杏花村的竹屋外,他坐在躺椅上小憩,偏偏还要握着她的手才肯安心的睡。她便搬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看话本。
“我以前,有个妻子。”
她漫不经心道:“嗯嗯,你说过很多次了。”
“她很美。”
“有多美?”
“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雪肌鸾镜里,霞帔云发,仙容似雪。”
她放下书本,饶有兴趣道:“那她后来去哪了呢?”
“就在这里啊。”他指向她。
“……哎,又开始糊涂了。”
“当真如此。”
“都说了很多次了,我,是你徒弟。”
他笑得弯起了眼睛。
——不对,我不是你徒弟!我是你娘子……你听到没有!我不是无关紧要的无名人……我是你娘子……你说过今生今世,只爱我一个人。你说过的……
慕紫苏最终在哭泣中醒了过来,而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寝殿里,肖贤不知去了哪儿。
她望向窗外沉落的夕阳,她多想回到过去,让时间永远停留在那里,那个杏花村的小竹屋里。
只有师父和饕饕。
慕紫苏撩开帘子走出来,看到君迁子和观音奴并肩坐在桃树下,君迁子怀里抱着一大盆,观音奴则小声历喝道:“你专心一点!不然里面的冰都要化了!婆婆就喝不上冰镇的紫苏汤了!”
“你们在做什么?”
观音奴仰头看着慕紫苏道:“婆婆你可终于醒了。比团团还能睡。”
一旁卧着的巨大的饕餮兽不满的睨了她一眼,那样子高贵极了。对她抬个眼皮都像是恩赐。
君迁子很显然也松了口气,将怀里盛满冰块的紫苏汤呈给她,“阿公临走前将这个交给我们,说等您醒了就让您喝下,他新熬的,里面还加了……加了……”
观音奴道:“是桂花啊笨蛋。什么都记不住。”
见他失落,观音奴又鼓励他道:“不过也多亏你,里面的冰块才没化。对了婆婆你还不知道吧,画笙婆婆教了君迁子灵修的法术,君迁子是鲛人,天生属性就是水,画笙婆婆教给他冰心诀,你瞧,这里的冰块都是他做的。”她拍了拍君迁子的肩膀,“真是活生生的天然冰窖啊,以后夏天再也不愁了。”
后来观音奴每逢酷暑,都会贴着他入睡,凉爽极了。君迁子必然受宠若惊,殊不知观音奴只把他当个冰块罢了。
君迁子羞涩的低下头道:“我、我还差得远……”
慕紫苏强弩着弯起笑,“多谢。只是我还不想喝,你们先喝吧。”
观音奴奇怪半眯着眼睛盯着她道:“婆婆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和阿公吵架了,从今天早上就看你不对劲。”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累了。对了,你阿公他去哪了?”
“去后山做法阵了啊。”
慕紫苏了然的点点头,“我出去走走。”
“哦,好……早点回来,阿公说晚上不做饭了,带咱们去长安吃好吃的。”
她忽地想起什么,嘴角不由然勾起了淡淡的弧度,观音奴看着她出神的模样又好奇的道:“婆婆你怎么了?每天变脸比变天还快,真是苦了阿公,每天什么都不用做了,净猜你想什么了。”
慕紫苏坐在树荫下,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来,很多年前。你还记得吗,阿公常常犯糊涂,一会忘了东,一会又忘了西。”
“记得啊,所以我总不放心他看着青枫,青枫小时候在离恨天玩水,差点就被他给淹死了。”
观音奴想起那件事就不寒而栗。
慕紫苏望向灿烂的云端,道:“那时我们刚来长生宫,夫君他也说带我去长安吃好吃的,我就背着他飞了过去。可到那儿后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家店在哪儿了,他就拉着我的手到处找。一个劲儿的跟我说那家店的面有多好吃。听的我直流口水。”
“最后找到了吗?”
她摇了摇头,“没有啊,那家店在五十年前就关了,我们偏偏出门时还忘带钱袋,给我饿得饥肠辘辘,他就把簪子当了,才当了五个铜板。我们只好买了糖葫芦充饥……”她忽的哽咽了一瞬。
那时他吃着吃着,忽的就落了泪,她一边胡乱的帮他擦眼泪,一边道:“怎么啦,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肖贤泪眼汪汪的瞅着她,“抱歉,又让饕饕饿着了,没有照顾好你……是师父不好。”
她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只是因为,没能照顾好她而自责。“好啦,我吃糖葫芦也能吃饱啊,”她举起自己的糖葫芦喂给他道:“来,师父再吃一口,我们就回家。明天我带你去苍梧郡吃米粉。”
他看着她,眼睛终于又再次弯了起来。
观音奴听着,心里五味杂陈的,却打趣道:“看来你小时候他没少饿着你。”
她苦笑道:“是啊……我真不知道我怎么活那么大的。”
所以,后来他才总把那句,饕饕饿不饿,挂在嘴边,生怕又像过去一样忘记给她做饭。
观音奴似乎感觉到慕紫苏伤感之情,握着她的手道:“阿公的病不是好了么,怎么又突然担心起他了。”
慕紫苏深吸一口气,笑着点了点头。是啊,他已经好了。过去那么难的日子都过来了,她本以为可以同他长长久久永不分离,却……
说到这儿,她忽然想到,天眼能看到四千种结局,可她看到的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她相信肖贤不会对她那般无情,她相信她可以扭转一切!
于是,她扬起笑意道:“今天咱们不去长安了。”
“啊?那晚饭吃什么。”
“我来做啊。”
观音奴心里一阵恶寒,“……婆婆你是认真的么。”
君迁子想起慕紫苏的手艺就心里发慌,扯了扯嘴角道:“要不咱们还是等阿公回来吧。”
“今天就只能吃我做的,你俩也来帮忙!”
观音奴道:“啊……?我们也要。”
慕紫苏站起身不满的道:“阿公很辛苦的,让他回来也能吃上可口的饭菜不好吗,我说你俩也那么大了,偶尔也尽尽孝心啊,难道还要等他七老八十那天才想起来对他好吗。”
观音奴和君迁子对视一眼,“好啦,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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