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看到肖贤如此,都觉得惋惜,觉得心疼。只有慕紫苏感到庆幸。她贪婪的享受着他最后的温存。
她像过去一样和他坐在回廊间,挽着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头上,喝他喂给自己的紫苏汤。
她想,如果他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他便可以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了。
慕紫苏饶有兴趣的道:“后来呢?小乌龟去了哪里?”
“后来啊……”他怅然若失的笑了笑,“我也不记得了。”
她一边替他理着被风吹乱的发丝,一边安慰他道:“没关系,你慢慢想,等想起来了,再告诉我。”
“饕饕。”
“嗯?”
“今儿看我的人,我一个都不认得,未免失了礼数。”
“没事啊,下次再见到他们,你就认得了。你要不认得,我都替你记着呢。”
他心满意足的笑,“好。”
她忽然看到他侧脸流下了泪水,“怎么了?师父。”
肖贤转过头,眼睛里全是她,他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慕紫苏用手抹去他的泪水,“是不是午睡时做恶梦了?”
他垂下眼帘,有些难为情的道:“我梦到你走了。”
“我不走啊,饕饕就在这儿。我说过啊,以后我走到哪儿都会拉着你的手,再也不分开。”她举起他们十指相扣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就像这样。”
他还是那么好脾气又安心的笑着,“好。”
慕紫苏静静的陪在他身边,陪他再看看夕阳。金灿的光像温柔的羽翼,呵护在他们的身上。
她扬起艳丽的笑,道:“我爱你,就算我会死,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爱你。”泪水打湿了睫毛,“还想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她也不知自己在以谁的身份跟他说这句话,可那都不重要了,只要他能感受到她的爱,就足够了。
肖贤拥住了她,深情的吻上了她的唇瓣,轻声道:“我也是。”
——突然间!
她觉得心跳迅速加快,像要撞出胸口那般,像溺水那般的窒息,身体沉重得像被灌了铅水一般,琵琶骨用不上半点力气!
——怎么回事!?是那碗紫苏汤!?
她惊讶的看向他清明,深邃,冰冷的长眸。
肖贤……在那碗紫苏汤里下了东西?!
绝望和无助像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
——你真的……骗了我……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渐渐地,她觉得眼皮越来越沉,眼前的一片天地在飞快的旋转。失去意识之前的那一刹那,她想起来了。
今天是七月初七,是他动手的日子。
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被乌云吞噬殆尽,黑夜悄无声息的降临。阴气盛极之日,百姓们刚入酉时便大门紧闭,还未燃尽的纸钱被呜咽的风卷起,散落在杳无人烟的街头巷尾,只有孤魂野鬼四处游荡。农户家的蓬子里偶尔传出鸡犬不安的躁动声。分明是最为闷热的时节,站在阴影里时,却感觉到刺入骨髓般的冷意
无极阁内,顾修缘看到肖贤横抱着苏瑛跨进了大殿内的门槛。轩阔的大殿里,九十九盏鎏金长明灯被风吹得一明一灭,长长的锦帘鼓动飞舞,如鬼爪般倒影在四壁。
“先生,您这是要去十二宫么?”
苏瑛不知怎么了,已经昏睡了过去。
烛火勾勒出肖贤脸庞深邃的轮廓,顾修缘看不到他眼中的任何情绪。
肖贤道:“慕掌门有事,要我带她来这儿。小顾有事儿么?”
顾修缘略带惊讶的瞅着他,他和平日并无分别,说话时还是那么慢条斯理的,还是那么和蔼的微笑着。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毕竟前些日子肖贤的惨状他是亲眼目睹的。
“没什么,看到您安好,我也放心了。”
顾修缘真是羡慕他,不愧是无上魔尊,是他感到遥不可及的强大,不会被任何击垮。
可是,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
肖贤刚要踏入十二宫,又听到顾修缘在身后道:“先生!”
他没有转身,眉睫处洒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嗯?”
“慕掌门她,当真在十二宫么?”
“不信你可以亲自来看。”
顾修缘忙摆手,“罢了,若是打扰她练功,我定是在劫难逃。我一直在这儿,先生若有吩咐尽可唤我。”
他看到他的背影点了点头,随着一阵光芒涌现,肖贤踏进了十二宫内。
——“五日后,你来长生宫找我。”
顾修缘一边怔怔的喝着茶,想起了慕紫苏所言。那日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有肖贤在,不比自己用处大么?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了。
顾修缘犹豫了半晌,还是再次执起了坐忘论。
十二宫内中央的法阵里,昏迷不醒的慕紫苏躺在最中央。
肖贤将苏瑛放到她的身边,轻抚着她的脸庞,深情款款的道:“娘子,马上你便会死而复生了。你可知这一刻,我等了多久,又付出了多少的牺牲。罢了,这些都不重要,你就快回来了。等你回来,我们会像过去那般,九龄也会回来,从此以后,我们一家三口,永不分离。”他俯身,亲吻了她的唇瓣,轻轻的摩挲着,“我答应你,日后还给你做点心吃,你说过,你最喜欢我做的桃酥……”
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只有眼前这个名为苏瑛的少女,而在旁的慕紫苏,于他而言,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无名人——
她的愿望,她的情感,她的生死,与他何干?
他从怀中拿出锁魂铃,分别戴在左手的五指上,他默念咒语,一时间微风飒起,窸窸窣窣的叮咚声悦耳动听。
可令他惊讶的是——
苏瑛的魂魄并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那样被锁魂铃吸出——
“肖贤,输的人,是你!”
电光火石间——
火焰轰然炸裂,长生十二宫内一霎时燃起一片火海——
金红色的火之元气袭来的同时,七星瑶光阵已然落在了肖贤的四周!
数百古剑与火焰交织,十二宫像要坍塌那般剧烈的震荡了起来。
然而,这汹涌的元气轻描淡写的在他的却邪剑下被化解了!
眼前,顾修缘和慕紫苏并肩而立,毫不惧怕的与他对峙着。
若不是亲眼所见,顾修缘万万不能相信,肖贤要对慕紫苏下手!此时,顾修缘比自己想得要冷静,他剑眉紧皱,沉声质问,“先生,这是为何!”
肖贤冷黯的双瞳里,再没有半分的温柔,若是换了任何人,在这等强大的压迫感面前,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唇畔勾起淡淡的笑,望向慕紫苏,“你比我想得要聪明。”
突然间——一道剑气冲着苏瑛袭去,顿时粉身碎骨!浓重的烟雾散去后,地上只剩下一大滩散落的傀儡人零件。
是的,慕紫苏没有选择在锁魂铃上动手!她唐惊羽制作的傀儡人偷天换日,换走了苏瑛!傀儡人的身上被施了苗疆的幻咒,除非修为深厚,不然,谁也无法察觉这是一具傀儡人。不然,肖贤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将苏瑛从玄策府带走。
慕紫苏眸光里是寸寸寒意,没有半分的情感,她也轻轻微笑,“真是上苍垂怜,或者说是天道好轮回,善恶终有报。若不是你因情执而入魔,我怎有机会给你喝下迷厄丹,你又怎会识不破傀儡人上的幻咒。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她浑然不知,自己的眼睛里已经盛出了泪光。她按捺不住的问他,“为什么?你的心会这么狠?为什么?!”
到后面已经是奋不顾身的嘶吼。
肖贤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感怀的道:“我与娘子的情分,旁人又怎会知晓。”
她啼笑皆非的笑了一下,“旁人?我与你相处那么久,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个旁人么?!”
他的身姿清隽似莲,岿然不动,如万山积雪,严寒彻骨,难掩绝世之姿。
他直视着她的眼眸,“是。你不是她,即便我将你创造成与她一模一样,长相,性格,乃至功法,你也只是个旁人。小顾,你所言不虚,无上魔尊为了复活妻子,自然会不惜一切代价。”
顾修缘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不对,不可能!你亲口跟我说过!紫苏她就是你的娘子!——你待她那么好……”他咬紧牙关,泪光闪烁,不敢置信的摇头。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苏瑛才是他真正的妻子,慕紫苏只不过是他用来复活妻子的工具,他方才用锁魂铃就是要让苏瑛去夺舍慕紫苏!那时,慕紫苏便将魂飞魄散!
慕紫苏眼里的泪光亮得惊人,紧攥的双拳绷的雪白,眼泪坠在唇边,倔强的不肯落下,她哽咽了一瞬,再次逼问他,“这二十多年来,你可有,爱过我一分?你可有动摇过一瞬间,忘了她,把我当作你的妻子去爱。”
也许只要他承认,她就会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这副身躯,把她拥有的一切都给苏瑛。
可是他说。
“娘子就是娘子,不会有第二人。我肖贤,答应过她,生生世世,只爱她一人。”
没有半分的犹豫。
四周万籁俱寂。
【“师父,你不问我们去哪里吗?”
“饕饕在,去哪儿都好。”
“那如果我带你去一个非常凶险可怕的地方呢?你怕不怕?”
“有饕饕在,师父不怕。”】
【“是吗?那自当是我妄加揣测夫人。你瞧,那时我若扮成这般,便不怕旁人觊觎了。到那时,我就像这样牵着你的手,四处游山玩水,你眼睛看不清了,我就给你念话本,你走不动了,我就背着你,抱着你。”】
【“修仙长路漫漫,荆棘密布。咱们师徒俩定要同心同德,同去同归。”】
她低垂着眉间,眼泪止不住大颗大颗的滚落。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师父再也不会接她回家了。
她忽然轻轻的笑了笑,笑声越来越癫狂——
冲天的火焰伴随着凄厉的怒吼声四起,她的衣袂和墨发灵蛇般在飓风里烈烈翻飞,她双眼一片猩红暗影,宛若修罗!
十二宫再次燃烧成一片火海——
慕紫苏一跃而起向他冲去,“肖贤!有本事,你来取我性命!”
顾修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和肖贤为敌。是他在自己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替他撑起长生宫的一片天,是他在自己走火入魔时,生生将自己从深渊里拉回来。
可是他要杀慕紫苏!
他承诺过慕紫苏要护她一生,他绝不会食言!
即是魔尊也不能伤她半分!他不再是过去的先生,他为情执已经疯了!他根本就是业魔!
然而,慕紫苏已经失去了理智,拳法纵然凌厉,也是破绽百出,她的招式这一次肖贤没有半分的手软,剑剑刺中她的要害,一记龙战于野更是不偏不倚命中她的腹部!瑰丽的剑气宛如他编织的梦境,如今却化作梦魇毫不犹豫的将她吞噬!
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对自己已然没了半分的感情,心里撕裂般的痛感已经麻木冰冷。
剑光明灭剑,她衣袂上数十道伤口一齐绽开,血雾漫天——
顾修缘看到慕紫苏从半空落下,他一声惊呼,飞身接住了她。
——原来之前的比武,他都在让着自己啊……
一时间,顾修缘左右无法兼顾,还真剑阵顿时被肖贤打得七零八落,却邪剑刺来时,他用自己的身躯替慕紫苏挡了一剑,护体元气破裂,登时鲜血飞溅!
顾修缘紧紧护着慕紫苏,二人从高高的空中摔落至地。
“小顾,想和先生比武,你还差得远。”
怀里浑身血痕的慕紫苏睁开双眼,气若游丝的揪着他的衣襟,“大师兄,你走吧,”她呛咳出血沫,和泪水和在了一起,“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你还有大业未成……”
他心痛的抱紧她,因为他知道,她的心一定比自己更痛,“我不会离开你半步。我若是连你都护不好,还谈何大业——我说过,我会给你撑腰。”
她动了动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帮我拖住他。
二人默契的对视了一眼,随后慕紫苏虚晃一招,移形换影至法阵中央。她要汲取十一宫最后的天道之力!才可能有几分胜算!
肖贤没有加以阻拦,顾修缘知道,他根本不把他们二人当作对手,一切都在他的股掌之间,他更不认为慕紫苏这个法子能扭转乾坤。
他们只是蝼蚁罢了。
顾修缘挡在慕紫苏身边,用琵琶骨里所有的元气再次结成还真剑阵,数百古剑轻盈的悬浮在半空中,一齐对准了肖贤,蓄势待发。他视死如归般的手持七星剑,怒视着肖贤。
肖贤依旧是那样风轻云淡,闲云野鹤般,背着手不疾不徐的一步步走来,清冷似远山,顾修缘却感到极强的压迫感一点点的压了过来。身体的恐惧使得他握剑的手都在抖。
顾修缘含泪嘶喊道:“想带走紫苏,除非你杀了我!”
他挑眉,修长的食指轻轻拨开他颤抖的剑,他笑了笑,“我的人生当真有趣。每个我亲手教出的人,都会用剑指着我,想杀了我。小顾,你真是长大了。可你连剑都拿不稳,如何保护心爱之人?”
“是您逼我们的!您的妻子早在百年前逝去,您何苦执意逆天而行,伤害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紫苏她做错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做错,是我亏欠于她。”
“您真是不可理喻!!”
他刚上前一步,数百古剑便齐齐涌动,向他刺去!
让肖贤感到惊讶的是,顾修缘的剑阵已是出神入化,虽然力量不及,却错综复杂,纵横捭阖,肖贤第一次感到轻敌了,苦苦与他缠斗许久,剑气交织,飓风狂乱,顾修缘终究无法只身抵抗这般强大又无穷无尽的力量。
双方的剑气在半空中轰然爆燃,剑阵被破,一脉气劲将顾修缘振飞!上百把古剑七零八落的落在了地上。顾修缘撞到墙壁上而后重重跌落,他俯身,一缕鲜血从口中呛咳而出。
眼看着肖贤不疾不徐的像法阵走去,顾修缘再次凝聚仅剩的元气,七星剑向肖贤刺去,肖贤信手一挥,云淡风轻的便将七星剑轻巧拂开。顾修缘的元气已经耗尽,他便跌跌撞撞的冲过去环住了他的腰。
肖贤站定不动,半眯着眼睛看向法阵中央慕紫苏身上一明一暗的天道之力。
“小顾,你这又是何苦。”
他紧咬牙关,唇齿间汩汩淌出鲜血,气若游丝的道;“我说过,除非杀了我——”
忽然间,肖贤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他预判到他想自爆!!
他想和他同归于尽!
顾修缘的腹部依稀散发着金丹的光辉,明灭不定。
“小顾啊小顾,你才是执迷不悟!!”
肖贤的语气中难得带着几分薄怒,千钧一发之际——他回身间鹤袍飞旋,金光绽放之时,他手持剑指封住了顾修缘的元婴!
紧接着一道掌风呼啸而过,将顾修缘推开百米之远。他倒在血泊中,却依旧挣扎着要起来。目光死死盯着那道遥不可及的身影。
“动不动便想着玉石俱焚,能成什么大器。”
这话说的顾修缘自惭形秽,可魔尊的力量对于他来讲太遥远,他别无他法!
眼看着肖贤步步逼近慕紫苏,顾修缘心中一片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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