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日,肖贤几乎没有时间去想她,他要堪舆阵眼的风水,一一为弟子们讲解布阵之法,还要继续绘制阵法图。
观音奴起夜时,总能看到那间屋子还亮着烛火。她走过去,看到他披着袍子,最近他似乎很怕冷,分明是闷热的三伏天,他还是要给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眉间的疲惫已经将他日渐衰弱的身体暴露无遗。
可是他还是不知倦意的做着这些。哪怕他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亲自布阵。所以他才要仔仔细细的将每个细节都传授给顾修缘。
“阿公,我究竟说多少次您才肯听,不要熬夜到那么晚。”
肖贤抬眼看了看观音奴,她最近跟自己说话总是透着苦口婆心的意味,他拢着拳头轻咳了几声,敷衍道:“好,画完这张便去睡。”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慕紫苏从外款款走来,她明艳的小脸上有几分薄怒,“喂,我不在的时候你又乱来!”
观音奴不满的道:“对啊!他就是很任性,谁说都不听,看来只有婆婆你的话才会听。”
肖贤苦笑道:“你又告我的状。”
慕紫苏道:“快去睡觉,不然以后都不理你了。”
他眼睛笑得弯了起来。“好,都听你的。”
肖贤猛然回过神儿,他悬着笔,不知愣在那多久。抬起头,正对上观音奴担忧的目光。
“阿公,你方才,在跟谁说话?……”
他摇摇头,心中一阵冷寂,“没什么,你先回吧,我这就睡,还差一点。”他努力睁了睁沉重的眼皮。
观音奴别过脸道:“我不要,你睡了我才回去。”
肖贤无奈笑道:“以前饕饕婆婆总是管我,现在也轮到你了。”
“我这是自保好吧,婆婆回来了要是看到你病入膏肓的样子一定会责怪我。快点去睡,你现在是病人!就要乖乖听话!”
他终于妥协,“好吧,小丫头,我当真是怕了你们娘俩。”
他收拾好笔墨,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道。
——饕饕,你瞧见了,这个丫头越发的像你了,真不知她长大后会不会与你如出一辙。我恐怕是看不见那一日了,你要替我看着她长大,保护好她。
放心,我即便不在你们身边,也会护好你们。
快到天亮时,肖贤才昏沉沉的睡过去。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观音奴看他还在睡,也不知何时醒来,便没有去书院。直到陪他用膳后,才和君迁子离开。
他想去把昨夜未完成的图绘制完,可许是太过劳累,整个身体如灌了铅水那样的沉,竟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肖贤不知不觉又昏睡了过去。
他是被一个小男孩吵醒的。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吵醒您,我只是迷路了,哎呀,长生宫可真大啊。那个,您的头发上有落叶,我只是帮您拂下来……”
肖贤睁开混沌的眼睛,看着这个有点话痨的小男孩,他一手拿着剑,一手呈着一片落叶。
最近天象又有了异变,分明是夏季,九州草木却有了凋零之象。
看来天灾就要近了……
他和蔼的笑道:“你是哪家的小公子?”
“我是新来的,”许是肖贤太过平易近人,也许是这孩子天生自来熟,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和他聊了起来。
“您知道吗!我可是瑶光君亲自从姚家村里挑选的人。全村那么多孩子,他就选了我一个。”他看上去骄傲极了。
“是吗,真厉害啊。”
“那当然,瑶光君说我可是剑修的好苗子,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剑独秀的那样的大侠,不过啊……来了长生宫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师兄弟们都好厉害啊。而且……那一招我怎么也学不会,一定是李先生太笨了没有教好我。”
肖贤忽地来了兴致,“哦?是哪一招?”
“就是平沙落雁那一招啊。”
肖贤想起来了,许多年前,长生宫撰写独门剑修秘籍,那一招,正是沈七欢写进去的。
想起他,他又感到心中阵阵的刺痛。
他现在……恐怕还在恨自己吧。
“话说回来,阿叔您是何人,也是长生宫弟子吗?可晨练时我从来没见过您呀。”
他笑笑,“我只是个无名的闲人罢了,承蒙瑶光君慈悲为怀,收留我至今。对了,平沙落雁那式,我最为熟悉,不如让我来教你试试?”
小男孩惊喜道:“真的吗?太好了!等我学会就不用挨板子啦。”
肖贤拿过男孩的长剑,虚虚实实在手中挽了个剑花。
剑气缭乱,斩碎了落叶。如清风朗月,流水行云。
小男孩看呆了,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剑法,鹤袍旋舞,衣袂飘举,惊为天人。
可是——
肖贤回身一刺时,心口处再次传来深沉的剧痛!
他步子一乱,眼看控制不住的剑气冲向小男孩,小男孩反应不过来,讷讷的呆在那,肖贤一个箭步飞跃,将他拨开,而后跪倒在地,俯身呕出了大滩大滩的血。
剑气轰然在男孩的脑袋边上炸开,他被吓傻了,呆呆的望着地上骇人的猩红。
“您、您受伤了吗?我这就送您去药房!”
小男孩想背起他时,外面传来了顾修缘焦急的喊声。
“先生!先生!”
庭院外,顾修缘狂奔而来,急忙手持剑指,用自己的元气打入到他身体内。
光华四散后,肖贤的气息也平稳下来。
顾修缘看到他手中的剑,便知道了缘由,厉声对小男孩道:“你怎么能让他——!”
小男孩被顾修缘的怒气吓得半句话都说不出了,“我、我……”
肖贤喘息道:“你凶人家做什么,是我执意要教他剑法。没成想,我已经用不了剑了啊……”他抬头看向男孩,“方才没伤着你吧?”
“没、没有!”
顾修缘无奈,对男孩道:“拿着剑,去练功吧。”
“是!”
小男孩抄起剑,很是愧疚的一步三回头,然后跑开了。
顾修缘扶着他走到椅子边,让他慢慢坐下来,将茶杯斟满,递给他。
“多谢。”他咄了口茶,轻笑着叹息道:“为情所困就是我最大的孽,现在连我最爱的剑都无法使用了,我再也不是什么剑仙了啊……”
顾修缘眼眶忽的红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美人迟暮,才子末路……
肖贤看着他道:“我正好要找你,你就来了。”
“您找晚辈何事?”
他吃力的起身,边走边道:“后面的阵法图,我还差一些就画好了,你等等我,一会儿我就跟你去后山布阵。”
“可……”
“天灾将近,我怎能做个闲人。”
顾修缘拗不过他,只好静静的陪在他身边。
直到他勾勒完最后一笔。
到了后山,肖贤事无巨细的将最后的连山归藏阵法图一一讲解。大家聚精会神的听着,生怕错过一个字。
顾修缘道:“这里交给我们就可以了。”
唐惊羽这个没心没肺的蠢货道:“对啊,有本天才一个人就够了!”
汤圆道:“是啊,没你坏不了的好事。”
御七杀和阿芙默默点了点头。
顾蓁蓁也忍无可忍的道:“要是没你,我们估计能快上一年半载!有你,这辈子都难了。”
这几天唐惊羽真是没少给他们添堵。明明啥也不会,非要往上凑。
“哼,要不是看你们太笨,本少爷才懒得管你们!”
珈蓝呵呵道:“小少爷还是赶紧回家玩你的傀儡人吧。”
肖贤看了看这些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又看了看漂浮在天际,绘满咒印的结界,笑道:“那这次,先生我可就偷个闲了。”
众人的吵闹声戛然而止,担忧的都望向他。
大家都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恐怕这个世界,以后都不再需要他了。
五百年了,他守护这里已经五百年了。真的太久了。现在终于可以将这份重任,交给这些少年的手里。他是不愿的,因为他知道这条路太苦,太苦。
看着他孤身一人离开的身影,众人心里泛着阵阵酸楚。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
唐惊羽喃喃道:“我怎么觉得,先生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歪了下头,“喂,老顾,紫苏啥时候回来。她到底去哪玩了。”
“很快吧。”
不知怎的,众人的心忽然就没了主心骨那般。他们想起来很久以前,做任务的时候,只要看到肖贤,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大家就信心满满。
可现在,这片天,他再也没法替他们撑着了。
只有他们自己了。
肖贤走着走着,便感到有个人挽住了他的手,陪他一同走向回去的路。
慕紫苏笑着道:“怎么不开心了?剑仙也会觉得自己老了吗?”
“是啊。我竟然……也有这一天啊。”
“可是这个世界还是需要你的,你不是还有一件事情没做完吗?”
“嗯。”
“我们也需要你。”
他拍拍她的手,莞尔一笑。“好。”
失去了太初之心,只能用仅剩的太初之血支撑的肖贤,身体衰老得极为迅速,哪怕他容颜未变,他却觉得自己的双腿变得像磐石一样的沉,心口处也像悬了一块千斤巨石,走一会就要停下来歇歇,短短一段路对他而言,都如跋山涉水那么长。
起初他还能一个人去苍梧郡听戏,戏园子老板仰慕他已久,总是不收他的银子,还问他怎么没和慕掌门一起来,他也只是随口敷衍几句。
老板知道他最爱《鹤不归》,每逢他来,即便当日没有那首曲目,也会加上一出。
台上敲锣打鼓,张灯结彩,戏子宽眉白面,水袖如浪,头饰花枝乱颤,折射出金灿的光,咿咿呀呀,唱着那句,“千生关,万死劫,你谈笑而去,谈笑还——”
他闭着眼睛细细聆听,掩在广袖里的手指放在腿上轻轻敲打着节奏。
听来听去,还是沈七欢的鹤不归最能唱到他心里。
——我说沈公子,想必你还在恨我吧。恨不得杀了我,很快了,过不了几日,便能如你所愿了。
可是……如你这般冰雪聪明之人,怎么就没看到当时天尊在安歌身上已经下了咒术,当我使用元婴血渡给安歌时,那咒术就会立刻摧毁我的琵琶骨。
天尊设此局,就是为了离间你我啊!
可这一切,都是我从天眼中窥得,那时我无法亲口说出真相。我也看到了闲鹤楼将遭受此难,我本想去相助,可那时我魔气发作,无法抽身,醒来时,一切都太晚了。
这辈子……我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人。扪心自问,只负你太多。
曲终时,台上的名伶,席间的观众都已经散去,只有他久久不肯离去,呆坐在席间。
“先生,先生?”
听到老板唤他,肖贤才回过神儿来。
老板笑道:“下次您记得叫夫人一起来吧,我亲自给二位露一手。”
肖贤微微点头,“好。”
夜深人静的巷尾,只有他一人步履蹒跚的走在回去的路上。
终于,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到了后来,有次他听完戏回去时,觉得实在疲惫,就坐在街边的茶坊里。看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看着人们快乐的有说有笑,才子佳人风花雪月,朝气蓬勃的少年侠女,看看他守护过的众生。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直到楚叙北找到了他。看到了楚叙北和赵约罗,他便觉得安心,轻笑道:“我刚刚还在想,要是走不回去了,该怎么好。你们就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衰老和病痛将他折磨得日渐消瘦,他却依旧那么从容淡泊,欣然接受了这一切。
后来,他开始有些接不上话,常常满脸疑惑的盯着对方,幸好大家都很宽容。顾修缘会常常陪他下棋,汤圆又做了一个小风车,送给他。赵约罗将一切事物都推给了楚叙北和姜楚慈,跑来长生宫照顾他。
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多看两眼书就会酸胀起来。于是君迁子便会坐在一旁给他读,他觉得很愧疚,自己总是这样麻烦别人。
也许他知道那个可以让他恃宠而骄的饕饕不在了,便再没有任性过,也没有走丢过,始终清醒。
观音奴看到他每天吃的越来越少,她十分担心他,却总也劝不动他。有一次他吃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然后放下碗筷,走到旁边坐着。观音奴看他偷偷红了眼睛。
“饭菜做的不合您胃口么?”
他摇摇头,弯起眼睛道:“饭菜很可口,你快去吃吧,不必管我。”
“那我马上就来陪您。”
观音奴刚转身,他眼睛里的泪水就涌了出来。
那盘桃酥,是饕饕最喜欢吃的,他刚吃了一口,就控制不住的想她了……
前些日子,观音奴陪他去苍梧郡散心时,茶坊里他无意中听到了关于她的一些事。
“你们听说了吗,龙汲君的宅邸竟然藏了一位美娇妻!这事儿可真是稀罕了,谁都知道,他那个人铁石心肠,曾有多少名门闺秀削尖了脑袋想钻进他的被窝里,那人都是无动于衷。”
“我还听说,那位帝后如九天之上的仙女一般的美丽,五神女在她面前都要黯然失色,龙汲君宠她更是宠得紧,为搏她一笑,豪掷千金。我当真好奇,那女子究竟生得是如何的貌美,能让龙汲君这般神魂颠倒,不知和那饕餮妖女有没有的比。”
谁都知道,四位帝君里,金曜和紫微帝君后宫佳丽三千人,而那四御之首龙汲君却清修三百多年,深宫藏娇这事儿一传出,几乎轰动了整个九州,惹得九州少女人人艳羡。
可那位传言中的美人儿本人,似乎过得并不开心。
慕紫苏在宅邸里很不适应,不能走太远,不能出那座山,她即不记得自己,也不认识旁人,纵然身边有四个侍女伺候着,她也觉得无聊至极。
她每天很安静的坐在院子里发呆望天,而龙汲君则寸步不离的距离她三米远陪伴着她,两个人从不说话,唯一的接触就是每日清晨,他会在侍女给她梳完头时,为她戴上他亲手做的各式精美的发簪,珠玉。
有时,她会瞥眼这位高贵又冰冷的夫君,心想他可真是一个无趣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却总是有求必应。
她很好奇,过去到底是怎么和他过日子的。
后来,龙汲君见她总是恹恹的,就变着方的想让她开心起来。
他命文景从各地寻来许多有趣的玩物,又着人仅仅花了半天的时间,平地起了一座戏台子。请来了大夏梨园的戏班子,请来了天下最好的名角儿,身怀绝技的街头艺人,说书人,变戏法的。
龙汲君喜静,从不爱看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却每天都陪她看。然而慕紫苏依旧对此提不起兴趣,龙汲君正给她添茶水时,一转头,看她早就摘歪着睡着了。他只好给她抱回了寝殿。
夜里,他躺在她的身侧,仅仅隔着一层薄被。他睡得很浅,是过去在军营里的习惯,所以只要听到她有动静,他就会立马醒来。
哪怕什么也不做,他都觉得这是他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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