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众人瞠目结舌望着这眼前一幕,无异于看到了棺材埋一半时,故去的人突然诈尸。
还是他们挚爱的父亲,祖父。
“阿公……真的是阿公!”
慕紫苏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很久的梦,醒来后才发现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改变。肖贤依旧在身侧,所有人都安好。
长久以来的思念化作泪水决堤,她极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唤他,“夫君……”
她似乎听到了他轻轻的叹息声,他转过身时,她对上了他的双眸,可是那双从来温柔注视自己的眼睛此刻却无比冰冷,她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坠入寒潭。冷到了骨子里。
可她管不了那么多,瞬间扑到他怀里,她闻到了属于他独特的香气,熟悉而温暖的胸膛。她发誓就算死也再不要松开他,她想将这么多年的苦楚和藏在心口没来得及说出的话全都说给他听,却被肖贤轻轻推开了。
“夫君……”她诧异的望向他。
肖贤轻启唇齿道:“你不该救我。”他停顿片刻,别过头,“你我红线已断,早已和离,夫妻情尽,无缘相聚,你不该逆天而行。如此一来,你便如当年执迷不悟的我一般,承受业报。”
慕紫苏本以为重逢后,他们还会像以前一样恩爱得难解难分,却迎来当头一棒。她险些忘了,她穿越时间回到的时间点,正是她将肖贤的太初之心亲自夺走并与他决绝和离之后,此刻的肖贤知道她不惜一切代价算计自己,在他濒临入魔最绝望的时候想杀了他,用捆仙索将他捆起来,他七情俱已落尽,对她早已心灰意冷。
她委屈的道:“你还在怨我是吗?可当时分明是你先推开我的,不对,这一切都是八部众的错!”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流。
肖贤冷然道:“我已知晓一切,经此一番生死亦回忆起前世种种,我当年之所以没有飞升乘愿再来,不过是与你了一段夫妻之缘,度你成仙。如今你三千功德满,八百善行圆,我自当了无牵挂,功成身退。孽缘已尽,日后也愿你岁岁安好,各自天涯。”
“什么各自天涯,什么孽缘!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知道当初不该那么狠心对你,这么多年我没有一日不在想你,不恨我自己……”她目光下移,清楚的看到了他手上缠绕着她的红色发带,那是她斩碎后他亲手一点点拼接完整的。她突然拉过肖贤的手道:“你分明心里还有我!好好看看我,我是你娘子,是你老伴儿,我知道你只是在气头上才说这些话,可你不能违背自己的心!你分明还爱我!”
肖贤缓缓抽出手,又将手上的缎带解下,交还给她,她凝视着他,骤然发现他眼角的朱砂泪痣不见了。
慕紫苏用几乎哀求的语气依依不舍的像小时候一样扯着他的袖子道:“我不要放开你,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在一起玩,我还想喝你熬的紫苏汤,还想抱着你睡觉,你别不要我好不好……”她一双泪眼瞅着他,任谁见了都会被她夺魂摄魄,当真我见犹怜。
不等他作答,她又把赵约罗和观音奴拽到他面前,试图用女儿威胁,“红儿就是九龄!观音奴是你最喜欢的孙女,你都不认了吗!”
二人泪眼朦胧的瞅着肖贤,却听他道:“前尘往事,似水无痕,应当只留在过去。”
“爹……”
“阿公……我可没招你啊……”
主要肖贤想起当年即将入魔时,他捧在手心里的妻子,女儿,孙女都放弃了他,他心里就堵得慌。
慕紫苏刚要说什么,蓝妙音就打断了她,“那个……”
慕紫苏抱住蓝妙音大哭道:“你快想想办法呀,你师兄不爱我了!!”
蓝妙音的咸猪手也趁机抱紧了慕紫苏,“嫂嫂别哭,没事的没事的,我有法子。”
“当真吗!?”
顾修缘觉得肖贤真的对慕紫苏没了半点情分,毕竟若是以前蓝妙音这样揩油他必定生气,可他现在却十分淡漠,看也不看。
蓝妙音走上前对肖贤行了三清礼道:“一别数年,师兄安好。”
肖贤冷冷的道:“尚好。”
蓝妙音道:“就算您决心与嫂嫂和离,但天下之事您绝不会袖手旁观,我说的可对。”
肖贤凝视着她良久,剑锋般的目光给心虚的蓝妙音看得发慌,她紧张兮兮的别开目光道:“师兄我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亲近嫂嫂,一直恪守礼法!我只惦记,不摸!”
肖贤道:“你不该叫我师兄,过去,你该唤我为师尊,帝释天。”
蓝妙音心里一紧,坏了,师兄他真的恢复了蓬莱道祖的记忆!!他也知道自己就是天帝,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也因此害死了他最得意的弟子天香君。
蓝妙音目光陡然凄楚,撩开衣摆跪在肖贤面前道:“师尊,弟子知错,弟子今日所为也不过想挽救当年的弥天之罪。望师尊成全!”
赵约罗问道:“方才父亲说母亲会因此担业,为何妙音仙子没有提前告知母亲。”
“即便告诉她,她也会不惜一切代价逆天而行。不过你放心,解脱香是由我施展,她不知则无罪,一切罪责我一人承担。”
顾修缘道:“那你……”
蓝妙音道:“这本就是我欠天下人的,本就应由我来偿还。师尊,您应当记得天神摩罗之事。”
肖贤当然知晓,自己的太初之心是八部众最为惧怕之物,他们不惜用大光明王的头颅制作出成愿神器天神摩罗放到人间,让人们的欲望和邪念以及还愿时的杀戮,开花后的魂魄滋养天神摩罗来对抗太初之心,不过天神摩罗早在很多年前就被他设计摧毁,八部众的这一计划也随之告终。
肖贤道:“我的太初之心已不在我身上。”
慕紫苏心虚的躲在赵约罗后面探出个脑袋插嘴道:“在红儿身上!”说罢又赶紧缩了回去。
赵约罗道:“反正我目前也用不了那太初之心,若我日后能飞升也可修成,既然父亲复生,合该物归原主。”
肖贤道:“我魂魄不全,无法再度承载太初之心,功力也随着失去太初之心而只剩一成,我说过,你们所为只是一场空罢了。”
慕紫苏固执的道:“怎会是一场空!一定有办法恢复你的力量!”
蓝妙音道:“的确。嫂嫂要将体内师尊的魂魄交还给师尊,如此师尊便可回归蓬莱道祖的真神之位,唯有如此,方能将八部众置于死地!”
顾修缘问道:“如何回归?”
蓝妙音道:“交合渡气!!”
——交合?渡气?!
四周一片阒静,众人尴尬得不知说些什么好……
慕紫苏害羞的躲在赵约罗身后,揉搓着衣角,目光时不时撇向那清冷的身影,心弦紧绷,期待着他的答案。观音奴实在看不下去二人,便将慕紫苏拽出来道:“你主动些啊!”
慕紫苏实在不敢,却还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凑到肖贤身边,低着红彤彤的小脸道:“夫君,你,你还愿不愿意与人家……,与人家……”
“我不愿。”
好似一大盆凉水哗啦一下浇在慕紫苏的头顶,她呆若木鸡的愣了好久,再次大哭起来,抱着观音奴道:“我知道了,你阿公就是嫌我人老珠黄了,碰都不愿碰我了……我不活了……”
观音奴和赵约罗对视了一眼,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在乱说什么啊……”
这时,顾修缘骤然发现肖贤的衣袖逐渐化作一缕烟雾,惊愕道:“先生,您!……”
蓝妙音急忙催促道:“师尊!您明明知道这解脱香是有时效的!必须在解脱香燃尽之前恢复您的三魂七魄,不然您便会如之前般神魂俱灭,这解脱香的业力我也白受了!”
慕紫苏望向无动于衷的肖贤,他看上去内心毫无波澜,就像与自己无关一样,就算和她再次永诀,他也没有半分的不舍。
她的声音轻如耳语,“若没有成功,我……我就再也看不见他了吗?”
“是。”
她以为自己将过去的他救下,就花好月圆大功告成了,再不用担心他离去,却没成想……若在解脱香燃尽后,他还没有恢复真神之位,就会再次死去。
蓝妙音恳切道:“就算是为了大局,您也应当一试!不该纠结于过去的儿女私情!但是!”
慕紫苏急的火烧火燎,“你快说啊但是什么!”
蓝妙音道:“交合渡气固然重要,但在那之前,需要将师尊您因情执产生的已然成型的心魔逼出。”
赵约罗问道:“如何逼出。”
“九转回魂丹,那虽然已经失传,但我想天枢派霜鸿夫人的弟子,那黄毛小子应该有九转回魂丹的秘方。”
据追命说,九转回魂丹的秘方是个卷轴,足足长十米,密密麻麻写满了药材,竟有整整一万种珍惜之物。如今让肖贤修坐忘论已然来不及,于是在闭关帮他逼出魔气之前,慕紫苏需要找齐这一万种药材。肖贤死而复生自是喜事,但如今他功力大不如前,近乎一个油尽灯枯的年迈老人,绝不能让天人知晓。而水月斋的密探来报,现下九州内已经有许多天人将人类杀死,再化作人类的模样隐藏在九州中,他们散播出各种谣言,试图让更多的人类离开天启阵的庇护,进入新世界离伽天主的心脏,成为他们的一员。
所以这一万种珍惜药材只能由慕紫苏,顾修缘,观音奴和赵约罗以及蓝妙音去寻,而且必须在解脱香燃尽之前进行交合渡气,不然一切将前功尽弃。时不我待,几人立刻前往九州各地寻找药材。
清澈的阳光将大殿照得轩阔,肖贤洁白的睫毛轻轻眨动,醒了过来。
“饕饕……”
他下意识的翻身想搂住枕边人,却已忘了自己本不该如此。他奋力撑起身子,像从被窝里折起老旧的叠椅,都能听到自己关节轻微的响声。
他吃力的下了床榻,环顾着四周,发现这里和他离开前一模一样,不曾有任何改变。只是多了一样,是自己的神位。也不知这五十年间,他的饕饕是如何学着打理家务,或是还是如以前一样随意摆放,是观音奴和赵约罗帮她收拾妥帖。
箱箧里他过去的每一剑衣服都干净如初,他仿佛能看到她每日打开自己的长袍青衫,叠了又叠,看了又看。
肖贤很难忘记在慕紫苏失去记忆的那段时光,他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寝殿里回忆着他们的过去,独自撑着濒死的身躯,死亡的恐惧和病痛将他折磨得痛不欲生,可他为了同她一起的天下大愿,仍旧迟迟不肯离去。
那时他多希望一切只是个梦,醒来后慕紫苏依旧像过去一样窝在自己怀里,说着种种趣事,然后探身调皮的吻上他的唇。
他的宿敌曾对他说:“老魔,你长生不死,埋葬过那么多挚友,陪伴过那么多人临终,可曾想过自己死的那一日,会是如何。”
是啊,他当然想过,他最大的心愿便是能陪慕紫苏走过暮年,安静的让她在自己的怀里寿终正寝,之后他便再无挂念的撒手人寰,他想儿孙绕膝,而不是像五十年前那般,满怀遗憾的孤身赴死,魂飞魄散。
这五十年间,慕紫苏是怎样过的,自己离开后她又熬过了多少黑暗的日子终于得以飞升,他很想知道,却不能开口询问。
肖贤颤抖的十指拂过她妆奁里的玉簪,步摇,泪水在眼眶中流转,他突然觉得心口传来阵阵刺痛,不由得咳嗽得弯下腰,持着玉簪的一只手撑着案桌,浓稠的黑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下。
“爹!”
随着清沥的声音响起,一袭红衣的赵约罗推门而入,他急忙将手中簪子放下,不想让她看出任何端倪。
赵约罗扶着他,替他顺着后背道:“醒了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早膳和药早就备好了,饕饕方才还在通天境里百般叮嘱我,要亲眼看见你喝下药。”
肖贤轻轻推开她,却看了她好一阵儿。
他想唤她九儿,却还是生生将这个藏在心间很久很久的名字咽了下去。
他至今都很难忘记,那年她尚在紫苏肚子里时,他有多么期待她的降生,每日都要摸着慕紫苏圆滚滚的小肚子同她讲话念书。可他从地界回来后,只看到了她毫无声息的尸骨,浑身染血静悄悄的躺在慕紫苏的怀中,像在熟睡。
那一天,他同时失去了这一生他的两位挚爱。
在离恨天的那十年间,他没有一日不梦到健康长大的九龄,慕紫苏牵着他的小手,指着自己道:“看,那就是爹爹。”
他抱紧了母子俩,想必这便是此处心安是吾乡。
他在睡梦中惊醒,浑然不知冰凉的泪水染湿了怀中慕紫苏的诃子裙。他更紧的拥住她冰凉的身躯,轻声道:“娘子,我又梦见你了,梦见你带着九儿来寻我了。”
后来慕紫苏回来了,他就常常看着她的肚子,想着,也不知九儿何时才能回来。
终于,他见到了她。或者说她早就在一百年前回到了他们的身边,他却一无所知罢了。肖贤的眼前不由然映出当年那个小小的赵约罗,哆哆嗦嗦的在自己面前行了个女儿家的万福礼。那模样他至今难忘。
如今那个胆怯的小女孩摇身一变,她已是被世人称为千古第一的明君,她终于挣脱枷锁,实现了那天下归一的梦想。他真替她高兴,真想去四处炫耀,女帝陛下是他的女儿。可他也感到内疚,自己从未做过一个称职的父亲。
肖贤垂下目光,“日后你们不必再为我这个孤魂野鬼操劳奔波。”
赵约罗嗔怒道:“您在胡说什么!您有妻子,有女儿,还有孙女,怎就是孤魂野鬼了。为了治好您,娘亲他们马不停蹄的去找那上万种药材,娘亲和瑶光君还好说,观音奴区区凡人之躯,已经三天三夜盐米未进,您怎能……”
是啊,他不该再伤他们的心,可是他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徒劳。即便用九转回魂丹逼出他体内的魔气,即便用交合渡气之法试图恢复魂魄,他都知只是镜花水月,解脱香是他曾经的大弟子天香君所制,蓝妙音并没有告诉慕紫苏实情,这法子不仅会令她神魂俱灭承担业报,蓝妙音更是连一分把握都没有。
强行抽出慕紫苏身上的魂魄渡给他,对她的神骨更有极大的损伤。那时他们对抗八部众的胜算又少了一分,他不愿眼睁睁看着她拼命去抓的希望破碎,更不愿再经历一次死别。
他知晓自己的想法太过自私,可红线已断,他们注定会分离……与其短暂的相爱,不如让她彻底断了这段情分,他自己魂飞魄散陷入混沌,可她便会重蹈自己的覆辙,在漫长的岁月里怀念着那再也见不到的人。这份苦楚他再清楚不过。
所以如今的他已然疲惫不堪没有半分求生的念头,更不想再留恋这个世界,也不忍他们为了自己去做那些徒劳之事……他不知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可是当他看见临行前的慕紫苏紧紧盯着自己,偏执的道:“不管付出多少,我都会把魂魄还给你,你才有生的希望。这是我欠你的,本就应该还给你,不管你还爱不爱我!”
那一万种珍惜药材若在三天之内寻来,无异于海底捞针。
他心中还是动摇了。
赵约罗带着央求的口吻端着汤药道:“爹,您别再让娘亲担心了,女儿求求您,喝药吧……”
肖贤有些神色不悦的道:“我还有选择的余地?若我不顺她的意,恐怕又要用捆仙索将我捆上。”
赵约罗刚想替慕紫苏辩解时,外面传来了蓝妙音的喊声,“黄毛毒师在不在!救命啊!!”
赵约罗闻声急忙冲出去,肖贤也透过长窗,看到了蓝妙音背着满身鲜血的观音奴,赵约罗惊呼道:“这、这是怎么了。”
赵约罗将观音奴放在竹椅上,又递上一碗新沏的大红袍,观音奴摆摆手,费力的将乾坤锦囊从怀里拿出,“一千种药材……我……我都找到了……放心,我没事,只是受了些轻伤罢了。”
“你这哪里是轻伤,其他的药材交给我吧,你好好休息。”
观音奴用最后的力气又拽住了赵约罗的袖口,“阿公他……有没有好好喝药?有没有冲你发脾气……”
赵约罗眸中含泪,“他都不认你了,你还管他做什么。”
观音奴弯起一个虚弱的笑容,“他认与不认我,与我何干……我必须救活他……”
说罢,她便昏迷了过去。
这一切,肖贤都看在眼里,虽然耳音不似从前,也都听得清清楚楚。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