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府官署。
咸宜公主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但李适之一去不返,只派了两名书吏在这里招呼公主。
只要咸宜公主问起,那两名书吏就像鹦鹉一样的回她:“公主殿下稍安勿躁,大尹了一些紧急公务需要亲自处理,马上就来。”
说好的“马上就来”,咸宜公主这一等就是半天。
到了中午官署里开了饭,书吏给咸宜公主送来一份制别定制的精致美食,她也无心品尝,只是反复的催问,大尹几时来?
眼看着那一份饭菜都要凉了,咸宜公主身边的宫女,劝她多少吃一些,可别饿坏了身子。
咸宜公主满心不痛快,便逮着身边的这些宫女和宦官开始撒气,数落这个,又斥骂那个,越闹脾气越大,眼看就要大爆发了。
就在这时,房门居然被敲响了。
“笃,笃,笃。”三声,不急不忙,沉稳有力。
咸宜公主大喜,连忙亲自跑了过去一把拉开门,“大尹!”
门外那人刚一现身,咸宜公主当即目瞪口呆,猛吸凉气。
屋子里的宫女宦官全都跪趴在地,瑟瑟发抖。
“都出去。”
一声令下,宫女宦官们趴在地上往外爬。一个比一个爬得快,唯恐慢了半分就没了性命。
咸宜公主缩着脖子,也想走。
“你也是小宦官吗?”
咸宜公主不敢走了,乖乖的退回了房间里,可怜巴巴的撇着嘴。
李隆基走进了屋子里来,掩上了门。
咸宜公主乖乖的跪倒在地,“孩儿拜见阿爷……”
李隆基从他的鼻子里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走到榻边坐下,对咸宜公主招了招手,“你过来。”
咸宜公主乖乖的走了过来,坐在了她父亲的对面。
李隆基很想狠狠的教训咸宜公主一顿,但看到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时好像又开不了口。
咸宜公主知道自己会要挨上一顿臭骂,老老实实的等着天威降临。但却一直不见老爹发作,她觉得有些奇怪,于是斜着眼睛偷偷的瞟着他。
李隆基看到她这副古灵精怪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好笑。索性把心中的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走,跟朕回宫。”
“我不去!”咸宜公主条件反射一样的,就喊出了这一句。
“你说什么?”李隆基斗然提高了一点嗓门。
咸宜公主有点被吓到了,连忙低下了头,小声道:“阿爷,你就让我去看一眼萧珪吧?我就只看一眼,看完我就走。”
“不行。回宫。”李
隆基说得斩钉截铁。
咸宜公主连忙跪了下来,磕头,“阿爷,我求求你了!我真的只看一眼!回宫以后,随便你们怎么惩罚都行!”
“他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看他?”李隆基说道,“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躺在那里,动也不能动,说也不能说,有何好看?”
咸宜公主突然默不作声了。
她保持磕头的模样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李隆基觉得有些奇怪。他偏过头来看了一眼,发现……咸宜公主在流泪了!
李隆基恍然醒悟,自己刚才说的这些话,对年纪轻轻的咸宜公主来说恐怕是有些太重。
她,伤心了。
李隆基顿觉有些愧疚,连忙坐到了咸宜公主的身边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好了,起来吧,跟朕回宫。朕答应你,等过些日子萧珪康愈了,我再准你出宫看他。”
咸宜公主突然爬起了身来,泪流满面的瞪着她的父亲,大声道:“我——不——去!”
李隆基愕然怔住。
从来没人,敢对大唐的皇帝这样咆哮。
咸宜一向乖巧而温驯,这也是李隆基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无礼与愤怒。
此时,李隆基还没来得及大发雷霆,咸宜公主却是彻底的爆发了。
她的声音愤怒而悲怆,带着嘶哑,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在咆哮。
“我只是想要看他一眼,这怎么了?”
“他只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就快要死了!”
“我只是过来看他一眼,一眼而已!”
“难道这样,就会丢尽皇家的脸面、辱没皇家的尊严吗?”
“如果皇家的脸面与尊严如此脆弱,那还用得着我来丢吗?”
李隆基终于怒了,雷霆大吼一声,“放肆!”
咸宜公主闭了嘴,但她非常倔强的没有下跪。
她抿着嘴,胆气很足的样子。虽然还有两行眼泪不停的往下流,浑身也在发抖,但她绝不回避她父亲,君临天下的威严眼神。
李隆基指着咸宜公主,沉声喝道:“你们母女二人,是想活活气死朕?”
“我娘是我娘,我是我。”咸宜公主别过了脸去,说道:“我从来没有害过人,我没做过亏心事。”
李隆基更加愤怒,“你是在指谪你娘?”
“所有人都知道,那些事情都是我娘在幕后指使!”咸宜公主倔强的说道,“如果不是她对萧珪有所成见,如果不是她想逼我嫁给杨洄。哪会发生这么多事情?哪会死去这么多人?”
李隆基怒不可遏,
愤然扬起了一个大巴掌。
咸宜公主闭上了眼睛,却没有躲。
她准备硬生生的,挨上这一巴掌。
李隆基的这一耳光,却是没有打下来。
打她干什么呢?她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无知又无辜的孩子。发生这么多事情,已经对她造成了许多的伤害。难道还不够么?
李隆基放下了他的手,沉喝一声,“来人!”
高力士走了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带公主回宫。”李隆基说罢,就往外走。
咸宜公主急忙大叫,“我不去!”
李隆基怒喝一声,“绑了带走!”
然后,他抚袖而去。
夜幕降临了,有晧月当空。
喧闹的洛阳城,再一次归于宁静。
小赫连家里的血腥味得到妥善的处理之后,已经荡然无存。
赫连昊阳独自一人坐在靠近正大门的院子里,一张木几一壶酒,他在自斟自饮。
他摘下了那一顶带着黑纱的遮阳笠,脸上一条深深的刀疤,从左眼的上方额头之处,斜下延伸到了下颌,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大蜈蚣,狰狞而可怖。
他身边有两名漂亮的女子持剑侍立,于月色之下美艳不可方物,冷冽如同寒霜。
喝到第四杯酒时,屋外传来一阵车轱辘的滚动与脚步声。
那脚步声显然来自于多人,沉重而整齐,大约就是穿着铠甲的军士。
身边的女子想要上前去看个动向,赫连昊阳扬了一下手,“再去拿个杯子来。”
“是。”女子立刻去了。
很快,一队全副武装的铁甲卫士开进了院子里,在大门口站成整齐的两排。
一个穿红袍、戴纱冠的男子走下马车,进了院子,朝赫连昊阳走来。
赫连昊阳坐着没动,只是看着他。
那人走到木几前停下了,叉手一拜,“赫连兄,别来无恙?”
“高公公。”赫连昊阳指了一下刚刚拿来的那个新酒坏,“请坐。”
高力士面带微笑的坐了下来。
赫连昊阳给他斟了一杯酒。
二人一言不发,对饮了一杯。
放下酒杯后,高力士说道:“赫连兄,令郎可好?”
“小伤,无大碍。”赫连昊阳说道,“高公公是来对我,宣布制裁的么?”
“不,不。”高力士连忙笑道:“你我至少也有十年未见了。高某此行,只为叙旧,并无他事。”
赫连昊阳沉默了片刻,说道:“在下违背诺言擅离长安,后又公然劫狱。圣人,难道没有发落吗?”
高力士笑了一笑,说道:“实
不相瞒,圣人的确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但圣人只说,如果当年不是赫连昊阳替朕挡下那一刀,大唐今日会是怎样?”
说着,高力士就下意识的看向了,赫连昊阳脸上那一条长长的刀疤。
赫连昊阳淡然道:“当年我是圣人的贴身侍卫,那都是我该做的事情。如今时过境迁,我只是一介江湖草莽。犯了罪不法办,圣人如何向朝野交待?”
高力士直接忽略了他的问题,只是说道:“若不是因为这一刀毁了容,你也不会离开圣人身边。乃至今日,统领禁军非你莫属。大唐十六卫大将军,在你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赫连昊阳无所谓的笑了笑,“好汉不提当年勇。这些往事对在下来讲,就如同发生在上辈子。”
“好。”高力士说道,“那就让我们来谈一谈,眼下的事情。”
赫连昊阳不急不忙的给他倒了一杯酒,“愿闻其祥。”
高力士看了看侍卫于赫连昊阳身后的那两名女子,说道:“我听说,你在长安开了一家刺绣店,名为玲珑阁。那店里有十二位色艺双绝的绣娘,被人谓为长安一段奇景,号称玲珑阁十二绣娘。而你,则被人称为玲珑阁主人。可有此事?”
赫连昊阳淡然道:“高公公果然消息灵通,就连市井闾里的这点小事,也能了如指掌。”
高力士微然一笑,说道:“我还听说,那十二绣娘其实都是你的弟子。你亲手调教了她们十多年,把她们全都变成了一流的刺客与绝顶的高手。普通百姓只道她们都是温婉贤淑的绣花娘子。江湖中人,却是闻十二绣娘之名而色变。放眼秦川八百里大地,都没人敢来招惹她们。”
赫连昊阳仍旧淡定,只道:“高公公一来,就把我的老底全都揭得如此清楚。有必要么?”
“当然有必要。”高力士小声道,“圣人说了,有必要对东都一带的江湖绿林,多些了解也多一些掌控。因为江湖人,也都是圣人的子民。”
赫连昊阳微微一皱眉,“这算是交易么?”
“当然不是。”高力士说道,“圣人也顾念旧情的。圣人已经决定,对你劫狱之事既往不咎了。至于玲珑阁,那是另外一回事。”
赫连昊阳沉默。
高力士说道:“这么多年来,赫连兄从不进宫,从不面圣。但我们都知道,其实赫连兄一直都在为圣人效力。如果长安没有赫连兄与玲珑阁,江湖绿林与市井闾里这些连军
队都管不到的地方,哪会如此太平?这些,都不是军队这些,我们全都心中有数。现在,东都也需要一家玲珑阁。事情,就是这样。”
赫连昊阳继续沉默。
高力士说道:“赫连兄,这不是旨意,是请求。”
赫连昊阳说道:“原本犬子来到洛阳,就是想要做成这样一件事情。可惜,他失败了。”
“等他康愈之后,他可以东山再起。”高力士说道,“这次不同了,令郎不仅有了赫连兄的大力相助,还会有我高某人,在他背后暗中支持。”
“那就等他康愈之后,我们再说吧!”赫连昊阳给出了答复。
“好。”高力士也就不再多言,起身叉手一拜,“高某告辞。”
“高公公好走。”
片刻后,院外又响起了一阵车轱辘与脚步声,高力士带着他的人,全都走了。
赫连昊阳饮下一杯酒,将杯子放到了木几上。
说了一句,“与虎谋皮。”
此时,帅灵韵家中,已经掌起了许多的灯笼。
帅灵韵叫来孙山与王仆帮忙,替萧珪擦了澡换了衣服,然后就用那根小管子,小心翼翼的给萧珪喂食一些汤药。
其他人都出去了,只有王元宝躺在另外一边病榻上,静静的看着。
足足一个时辰,帅灵韵才喂下了半碗的汤药。
看到她如释重负的放下那个药碗,王元宝也是跟着吁了一口气。
“灵韵,真是辛苦你了。”王元宝说道。
“阿舅,我不辛苦。”帅灵韵连忙又来到了王元宝的身边,跪坐下来,说道:“我明天就去官府,把阿妗和二表兄的尸首认领回来。然后,我就披麻戴孝给他们办起丧事,好让他们入土为安。”
“哎……”王元宝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躺了下去用拳头轻轻的敲打自己的额头,沉默不语。
帅灵韵连忙退后两步,对着王元宝磕起头来,“阿舅,这全都是我的错。你老人家要想责怪,就尽管打骂吧,千万不要憋在心里!”
“灵韵啊,你千万不要这样说。”王元宝摇了摇头,眼中隐约有了一些泪花,哽咽道:“你阿舅虽然是老了,病了,但脑子还没有糊涂。谁对谁错谁是谁非,我心里清楚的得……王家会闹成今天这样,全是咎由自取。又哪能,怪到你的头上呢?”
帅灵韵跪在地上,无声的抽泣。
这时,病榻上的萧珪又嘟嘟囔囔的,发出了那些奇怪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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