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萧珪的马车绕过了半座皇城,走进了毗邻洛水的上阳宫,终于是在芬芳殿前停了下来。
此刻,萧珪心里已经明白。今天想要见他的,看来不止咸宜公主一人。
上阳宫芬芳殿,这里是武惠妃的地盘。
小宦官魏方对待萧珪的态度不止谦恭,还有守家忠犬见到主人归家时的欣喜与狂热。在请萧珪请下车之时,他把自己当作下车的阶梯,四脚着地跪在了车前。
萧珪刚要下车,连忙把脚缩了回来,“魏公公不必如此,快请起来。”
魏方趴在地上不肯动,说道:“萧先生,你就踏吧!你老人家这一脚若能踏结实了,奴婢心里也就安稳了!”caso.
萧珪有点好奇,“什么意思?”
魏方说道:“萧先生可算回来了!奴婢高兴!奴婢打从心眼里高兴!但奴婢不知该要如何表达,所以,所以……”
旁边突然传来一记冷笑,“真是一条死心塌地的好狗,令人感动啊!”
萧珪探出头来朝旁一看,居然是寿王李瑁!
魏方当初差点被寿王李瑁活活打死,正是萧珪和咸宜公主一起救了他。此刻他听到寿王的声音,就像是听到了来自地狱的勾魂之音,吓得浑身一阵筛糠。
他慌忙把头,低垂到了死死贴地的程度。
但他没有吭声,也没有乱动,依旧四脚着地稳稳的跪着。
萧珪赞叹了一声,“真是一个好奴婢。”
然后他伸出右脚踩在了魏方的后背上,左脚顺势落地,双足一并稳稳站住。然后挺胸抬头,朝三十步开外的寿王李瑁走了过来。
寿王李瑁刚刚从武惠妃那里受了一肚子的窝囊气,正愁没处撒。当下遇到萧珪,简直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他死死瞪着迎面而来的萧珪,恨不能当场就把他给撕了。
萧珪笔挺着身子,像一竿行走的钢铁枪矛那样,直直的朝着寿王李瑁走来。
他也看着寿王李瑁,眼睛一眨都不眨。
两人视线一撞,仿佛是有一场惊天动地的电闪雷鸣,在半空之中轰然炸裂。
萧珪的脑海之中不由自主的闪出,许多的画面。
比如西溪里雨夜密林之中的血腥厮杀,冤死的庄丁和被烈火焚烧的任家庄院。还有阴魂不散的鱼鹰子,大漠之中的铁骑追杀,临阵变节的左云,流沙之下的深水古井。还有无辜受殃的牛仙客和他送来的东宫令牌,以及拨换城下买他性命的“一名金人”,和碎叶死牢之中那个藏头露尾的贺敏如……
往事历历在目。
这其中的任何一桩任何一件,都让萧珪有了充足的理由,非要亲手杀掉寿王李瑁这个无知又无畏的蠢材不可!
寿王李瑁从未见过这样的萧珪。他十分清楚的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无
。边的愤怒和浓烈的杀气。
这一位连小鸡都没有杀过一只的大唐亲王,像是一个突然中了美杜莎魔法的凡人那样,死死的愣在了原地。豆大的冷汗从他的额头之上滚落下来,但他一动也不敢动,就连眼神都已变得无比空洞,仿佛没了一丝活人的神彩。
终于,萧珪走到了他的面前。
有如实质的杀气和强大无匹的气场,让寿王李瑁感觉一阵窒息。他出自本能的哆嗦了一句,“你、你想干什么?”
萧珪突然双手往前一伸。
寿王李瑁冷不丁的往后一退。
“臣萧珪,参见寿王殿下。”
突然之间,杀气没有了,窒息的感觉也没有了。
看着叉手而拜的萧珪,寿王李瑁如释重负的长舒了一口气。
“臣萧珪,参见寿王殿下。”他又说了一次。
寿王李瑁终于眨动了他的眼睛,机械的说了一句“免礼”。
萧珪收回了双手,脸上挂着似有非有的笑容,定定的看着寿王李瑁。
李瑁的眼神不停的左右飘乎,就是不肯再落于萧珪身上。他问了一句,“你来作甚?”
萧珪说道:“中宫召唤,微臣不敢不来。”
寿王李瑁看了一眼依旧跪在马车旁边的魏方,说道:“娘娘凤体欠安,你要小心说话。”
萧珪淡淡的答了一声,“是。”
寿王李瑁不再多言,转过身去,走了。
萧珪目送他离去。见他步子越迈越大,越迈越急,最后就像逃跑一样,迅速离开了芬芳殿。
至始至终,他没再回头看上一眼。
萧珪淡然一笑,说道:“魏方,起来。”
魏方仍在瑟瑟发抖,“寿王殿下,已经走了吗?”
萧珪说道:“还不起来,领我入殿?”
“喏!”魏方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尘土,朝前引路。
片刻之后,萧珪走进了芬芳殿著名的牡丹花圃之中。传说这里的牡丹花,有一半是武则天当年亲手栽种的;另一半,则是出自她的侄孙女武惠妃之手。
在花圃的凉亭之中,萧珪施见到了武惠妃。她依旧雍容而华贵。但相比于上次见面之时,她明显瘦削了许多,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病态的虚弱与苍白的无力之感。caso.
咸宜公主并不在场。只有袁思艺陪在她的身边。
“臣萧珪,参见惠妃娘娘!”萧珪立于凉亭之外,施礼下拜。
武惠妃脸上带着微笑,这是她修炼了半辈子的表情。但她的眼神却有一些恍惚,恰如她此刻的心境一样。
眼前这个施礼参拜的青年男子,突然让她有了一种错觉。她感觉像是回到了两年前,第一次在这里接见杨洄的场景之中。
袁思艺在旁小声提醒了一句,“娘娘,萧珪来了。”
武惠妃突然一下感觉,身边的一切全都变
。了。她恍然回神,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免礼。看座。”
袁思艺搬了一个蒲团,摆在凉亭之中,武惠妃的侧旁。
萧珪叉手而拜,“臣不敢。臣就站着这里,聆听娘娘训诫。”
武惠妃说道:“萧珪,你旅途奔波一路辛苦。不要见外,过来坐吧!”
萧珪犹豫一下,说道:“臣谢娘娘赐座。臣斗胆失礼了!”
他走进凉亭之中,抖摆衣袍端端正正的坐了下来。
武惠妃看着萧珪,莫名的又是一阵恍惚。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仿佛真是历史在她眼前重演。
萧珪始终目不斜视,静静的等着武惠妃开腔说话。
袁思艺见武惠妃又愣住了,连忙起身给萧珪沏来一杯茶。如此,才算是化解了一时冷场的尴尬。
武惠妃终于说话了,“萧珪,你方才入殿的时候,可曾遇到了寿王?”
萧珪说道:“回娘娘的话,臣的确遇到寿王殿下了。”
“你们说了什么?”
“倒也没说什么。”萧珪答道:“臣于殿外遇见寿王,主动上前施礼参见。寿王殿下告诉臣,娘娘凤体欠安,叫臣小心回话。然后。寿王殿下就走了。”
武惠妃沉默片刻,轻轻的扬了一下手,袁思艺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萧珪,你过来。”她突然向萧珪召手,“来扶本宫起身。”
萧珪微微一怔,连忙叉手一拜,“臣不敢!”
武惠妃说道:“民间有言,女婿即半子。在本宫眼中,你便也是本宫的儿女。无须顾忌,来吧,只是扶我起身。”
萧珪只好应了一声喏,硬着头皮上前,将武惠妃搀扶着站起身来。
她的身体,比她看起来的模样沉重了许多。她的双腿十分乏力,萧珪必须伸出自己的手臂让她用力的扶着,她才能站稳。
只是从坐到起的一个动作,似乎耗尽了武惠妃全身的力气。
她接连喘息了几口之后,抬起左手指向前方,说道:“萧珪,朝那看。”
萧珪举目一看,烟波浩渺的洛水大江之上,有三道宏伟又醒目的江堤,十分巧妙的将整个江面,完整的切割开来。
武惠妃说道:“有了这样三座防洪大堤,洛阳今年,应该不会再有水灾爆发了。”
萧珪沉默不语。他在回忆,有关“风水太重、命格太轻”的那个传说。他很快想起,有术士声称这三道防洪大堤动了洛河风水,这会严重影响到武惠妃的命数;随后不久,李隆基因为武惠妃病重而突然叫停防洪工程。于是那一年,洛阳再度爆发洪灾,仕民百姓议论纷纷。
有件事情,萧珪无须回忆也能时刻记得。这三座防洪大堤是他领导之下的元宝商会,资助兴建。
——那么,武惠妃突然提及此事,究竟有何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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