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奸耍滑的儿子们在老父亲的雷霆之怒下作鸟兽散。
朱元璋自个回去,准备睡觉。
睡前惯例,要把一些该处理的事情记在纸上,只见朱元璋拿了纸笔,在上面写:
地图
北伐
秦皇
欧罗巴
拿破仑
沙俄
人殉
写最后一行的时候,朱元璋眉头一皱,心里想道:
殉葬自古有之,所谓的“盘点十大帝王”里的皇帝,难道就没让人殉了吗?我老朱也不是其中的独一份吧!再说,咱让人殉,也不是强迫她们殉,这是殉节,是自愿的,是大义所在,正是常人做不到这回事,朝廷便要对能做到的那些褒奖一二,为天下表率。
如此,才可肃清自元以来的浮荡风气。
于是他将最后一行字划掉,收了纸条,翻身睡觉。
只是这一夜啊,人老觉轻,左翻右翻,烙饼一般,就是睡不着,闭了眼,思虑“太宗比我强一些”,睁开眼,惦念“我比太宗差一点”。
如是这般,等到第二天的时候,朱元璋就和吃了枪药似的,瞅谁谁不顺眼,太监骂骂,嫔妃说说,连路过了一只猫,他都要“朱”拿耗子,点评下高矮胖瘦,真是人嫌狗厌。
等到朝会时候,官员们自然而然遭了殃,不止被老朱鸡蛋里头挑骨头般找个由头,唾沫横飞地大骂一通,临下朝了,还接到许多份附加作业,别的也罢了,其中一份特别古怪,竟是:
“议一议秦皇为何能被称呼为千古一帝。”
官员们:“?”
皇帝是认真的?
皇帝确实是认真的。
官员们:“。”
如果秦皇被称为千古一帝。
那您呢,您又想被称为什么?
却说官员们满头雾水的下班去了,这边在朝堂上发泄了一通又布置课后作业的朱元璋,也并没有多少把痛苦转移的模样,依然坐卧不安。实在是他想要说的那句话,老是说不出口。
对着太监不想说。
对着皇子懒得说。
对着嫔妃说不通。
对着大臣……有点不好意思说。
毕竟之前大臣也有上书说过这件事情,当时被咱打了回去,现在却要咱反过去问他们?岂不是自打自脸?不行!
他坐下,翻开奏本,看去,只见上面写道:
唐太宗比洪武大帝强甚矣!
朱元璋一时大惊,定睛再看,那行墨字不见了,奏章变成了正常的奏章。奏章虽然正常了,老朱的疑心病却犯了,总怀疑这奏章的字里缝间,藏着那句“洪武大帝不如唐太宗”。
这奏章是看不下去了。望望外头天色还不错,朱元璋决定出门去,散散心。
众所周知,朱元璋在皇觉寺里出过家,是从一介乞丐和尚,夺得天下的。他要出门散心,首选的当然是南京城里的寺庙。
老朱自认为微服私访,还排队进山门,很是低调,实则寺庙里上上下下,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很快,老朱就在后山的步道上,巧遇了一慈眉善目的高僧。
高僧一见老朱,便笑问:“老丈有何烦恼啊?”
朱元璋:“大师知道咱有烦恼?”
高僧笑而不语。
朱元璋来这里便是散心的,主动说:“确实有事,想找佛祖问问。”
“是我主家的事情,”老朱今天身穿粗麻布衣,花白头发与胡子,坐在石头凳上,真像个再普通不过的田间老人,“最近主家的少爷逝世了,老爷很是心痛,家里又薄有余财,便想将少爷的身后事好好办一办。正好这时候,平素几个伺候少爷的婢女忠心耿耿,感念少爷平常待她们的恩德,便提出想陪着少爷去地下,好继续服侍少爷。”
高僧宣声佛号:“何等节义。”
“老爷也是这么想的。”朱元璋点头,显得有点闷闷不乐,“但是有人反对老爷搞这些。老爷就不明白了,这也不是他强迫的,是那些婢女主动提出的,老爷当然也会照料好这些节义之人的身后事,照拂兄弟,奉养父母,不在话下。婢女愿意,老爷欣慰,少爷安枕,分明是一箭三雕,皆大欢喜的事情,怎么老爷倒被骂个狗血淋头?老爷的苦心,难道就真的没有人能理解?”
高僧了然于心。
想是太子早亡,皇帝想搞人殉,却被文臣门上书劝阻。
再想想太子一贯以来受到的宠爱,高僧心思一转,肃容沉喝:
“糊涂!”
朱元璋一愣,看看高僧,有些犹疑:“大师说……老爷糊涂?”
“老爷糊涂。”
“糊涂在何?”
“现世佛普欲度脱一切众生,却为些许魑魅魍魉,鬼蜮言语,动摇佛心,疏忽功德,岂非大误大谬,糊涂至极?”
“嗯……”朱元璋觉得大和尚说得很有道理,确实切中他所思所想,可他还是闷闷不乐,他的所思所想,不止不为人理解,还误了他的排名位置!
高僧察言观色,情知朱元璋心中那摇摇欲坠的天平只差最后一个砝码,他加重语气:
“老爷便不惜自己的功德,也要为少爷想想。”
“少爷?”
“老爷是现世佛不求功德,少爷却需借功德成为未来佛!”
“……你的意思是说,咱标儿是乐意的?”朱元璋问,“有了功德,未来还能成佛?”
这可是露馅了。高僧想,可见被我说动了。
“此乃天意。”高僧宣佛号,“既是少爷命中的劫数,何尝不是少爷命中的天数。”
“好,好,好!”
朱元璋亦是笑,似乎极为畅快,畅快到后来,却骤然翻脸,普通老农,瞬间变成罗刹再世!
“秃驴,你说太子乐意?太子宅心仁厚,分明半点不乐意,至今苦苦劝谏于咱!一个混迹在佛门清净地,只会巧言令色,肚子里没得半点慈悲的贼厮,却张口普度闭口功德,夸夸其谈,不嫌害臊!你见过那些婢女吗?就知道那些婢女是自愿的?万一她们是被迫的,这罪孽你担待得起吗?
既然你说咱是现世佛,咱今日就替佛祖度你一回,来人!”
险些被骗的朱元璋恼羞成怒,大喝一声。
“把这不务祖风的秃驴给咱推出去,扒下袈裟,依大诰,杀了弃市!”
本是为了讨好朱元璋而说这些话的高僧大惊失色,欲待再说,却已说之不急,只见刀光一闪,天旋地转。
残阳如血,汩汩洗净这佛门圣地。
出门杀了个贼秃,再回到宫中,老朱神清气爽,便招来宫中制诰夏原吉。
当人到的时候,老朱凝神细思,洋洋洒洒,已写出了一篇长文。
夏原吉一看,只见长文上大白话写:
“说与天下知道,故太子已逝,可我近日常闻故太子传来消息,劝勉我不可开殉葬之端。我思之,太子是我的儿子,我为他的离去而痛苦;殉葬者,也是别人的孩子,别人亦为其离去而痛苦。我有丧子之痛,便不忍其他人再受同样痛苦。何况,说是自愿,万一其中有被迫的,岂非生生将人害死,犯了害命大罪!
好叫大家知道,从此以后,殉葬就以害命而论,是法律所不能容许的了!往后若有哪家无视法度,偷偷殉葬,为人所告,便判这家的孝子贤孙,一同上路,侍奉祖先,全家团圆。告状者,官府可赐银一两。”
“陛下仁德!”夏原吉一目十行看完之后,脱口称赞。而后甚至不待片刻,便提笔撰录。
等到第二天/朝会,太监将关于废除殉葬的圣旨一读,文官们集体震动,齐齐出班,赞曰:
“陛下爱恤仁恕,关怀子民,真乃千万古一帝也!”
这下正正好拍在龙屁上,老朱不意还有这等收获,不由得喜上眉梢,笑逐颜开,将前几日的郁郁烦闷,一扫而空。今日的朝会,倒是难得的君臣尽欢。
朝堂的问题解决了,朱元璋的注意力,就再回到了太子灵堂上。
这回和上次不同,上次大家只以为是太子显灵,沟通神佛,便齐齐夜访;而这回,大家都了悟了,太子沟通的并不是神佛,而是后世之人,一时间便集体谨慎起来。
不谨慎也不行,因为那天晚上过后,朱元璋便派人把灵堂守了起来,连朱允炆这个亲儿子都只能在灵堂外烧烧纸,其余皇子就更不用说了,灵堂的纸都摸不着一张。
等到朱元璋再次进入灵堂,守在门口的人才撤走,皇子皇孙再度齐聚一堂,看着老朱,等待老朱拿个主意——到底要怎么对待这后世之辈。
朱元璋今日心情很好,他觉得光幕是必须要存在的。那些透露的惊天信息姑且不说,这还是太子对他的拳拳心意。
光幕在,太子便仿佛仍在他的身边,仍兢兢业业,帮他扶他,和他一同掌管这偌大的基业。
想想那光幕结束之语,朱元璋便说:“那后世之辈不是缺钱吗?皇帝不差饿兵,来人,纸笔。”
内侍自然恭敬将纸笔递上。
朱元璋不用思忖,大笔一挥,写下“宝钞100万贯”几个大字。
他自觉很对得起这后世之辈了,要知老四抓了乃儿不花回来这样的大捷,他也就只给了这个数。
可旁边的朱棡一看,不免说:“父皇,恐太多了,不如换个赏赐?”
朱元璋骂道:“忒的小气,人家给你说了这么多,一点赏赐你就眼红。”
朱樉撇撇嘴:“三弟不是眼红,是觉得大明亡了,大明的宝钞后世兑不上钱。”
朱元璋驴脸再现:“说什么蠢话!银子就是银子,难道元朝的银子在我大明朝就不能用了吗?”
皇子们不语,只在心中说:纸钱好像是没人用了吧……
“何况我大明之物,皇帝御笔,就算上边的钱兑不出来,难道这本身不是一笔大钱吗?”朱元璋又解释。
皇子们:……
悟了老爹,你就是不舍得打赏一笔大的,搁这空手套白狼吧?
不慎暴露了自己有点小气的老朱,不再管孩子们,写完了字,又去用印。
皇帝的印不少,他挑挑拣拣,在“淮右布衣”和“千万古一帝”中犯了难。犹豫片刻,联想到曾让他十分震怒的“八八”昵称,觉得那后世之辈,可能还是更喜欢平易近人些,便将那“淮右布衣”,正正盖在100万贯宝钞之上。
而后,将其投入火盆之中,一焚而净。
火苗舔舐,朱棣站在旁边,不动声色。
他觉得老爹这次未必能够送达成功。
首先,没有“一键三连”,其次,不够诚心。
不过朱棣看看自信满满的朱元璋,也没在这时候泼冷水,毕竟,成与不成,还得看看后续。
朱元璋烧完宝钞,又等了等,灵堂安安静静,没啥动静。
他们便猜测,今日是没有光幕再现了,于是各自散去。
朱棣走得慢些,出门的时候,鹰目一扫,便见庭院树木掩映之处,有些许荏弱身影藏着。
天色虽暗,朱棣目力却强,看见那荏弱身影是几个宫中婢女,婢女背对灵堂,没有发现朱棣,她们俯身叩拜,往其叩拜的方向看去,隐隐绰绰,还能看见朱元璋乘坐的那顶金轿子。
夜风送来簌簌响声。
不知是草木动静,还是弱女啜泣?
“殿下。”
幽幽声音自后传来。
朱棣回眸,看见姚广孝:“大师。”
“殿下观之,此物之重,重逾泰山。”姚广孝一身黑衣,慈眉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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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雀跃地打开快递,就看见——
一张白纸上写“100万贯宝钞”几个大墨字,再加一红彤彤的“淮右布衣”印。
岁晚:“?”
粉丝寄这个过来……难道是在嘲讽up的贫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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